20.第二十章

步青雲還沒叛出門派之前玄門和各大門派還經常交流,水月山莊也不例外。

那時的步青雲白衣銀劍走江湖,生得又是極爲俊俏,水月山莊傾慕他的弟子不在少數,只可惜這人年紀輕輕就只想着飛昇求道,對男女之事倒是淡薄得很。

林發財現在都還記得自己和步青雲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他自小就傾慕水月山莊二小姐月芳州,苦於不會表達只會整日嬉皮笑臉地圍在她身旁,反倒惹得姑娘不耐。那晚他估摸着該是月芳州練完功的沐浴時間,便從客房摸了出來,沿着夜色而去。

他倒也沒想真瞧見什麼,無非是故意惹惱心上人想瞧瞧她氣到臉紅的嬌怯模樣。沒想到是,剛在屋頂落下,就是一白衣人站在了自己背後。

他自認自己也是年輕一輩中的好手,沒想到那人只用了一劍便將他制住,當下心想莫非是哪個高手想要暗中擄走水月弟子提高修爲?

內心擔憂,面上仍擺出一副無賴樣子訕笑着,“大家都是偷窺,我在屋頂,你去後門,井水不犯河水。”

沒想到那白衣人聽了居然笑了,笑得還挺好看,“在下並非偷窺之人,而是守門之人。”

說着還不等他反應,便放大了些聲音,叫道,“月姑娘,不出你所料,果然有人試圖窺看。”

他這一說林發財就知道不好,果然,馬上他屁股上就狠狠捱了一腳,擡頭就瞧見了怒氣衝衝的月芳州,“林發財,你這個混球又偷窺老孃!”

知道是熟人他倒也放心了,當即就熟練地抱頭痛呼:“你將來註定是我媳婦兒,我看一眼又有什麼關係!”

月芳州從小和他一起長大,本已經習慣了這人的無恥模樣,只是今日在那個人面前見他還是胡言亂語,不由更氣,下手便更狠了,“誰是你媳婦了!我打死你個不要臉的死胖子!”

“饒命!謀殺親夫啊!”

揍得這無賴滿地找牙,月芳州這才發現自己這行徑着實不怎麼像名門淑女,見那白衣少俠抱着劍含笑望着自己兩人更是羞怯,連忙解釋:“步師兄,我和他只是長輩的意願,我自己並沒有同意,我...我...”

這時,林發財才知,原來那人便是長輩們交口稱讚的步青雲。

水月山莊女子皆是世間絕色,月芳州即便年歲尚小亦是帶着含苞待放的動人風情,可那步青雲卻是完全無動於衷,只禮貌又生疏地回道:“月姑娘無事便好,以後沐浴務必小心屋頂。”

林發財從未見過這樣的月芳州,他看着往日對自己喊打喊殺的彪悍小姑娘就這麼收了利牙和爪子宛如柔順的小貓一樣求人疼愛,可那人居然還不理她。

他心裡有些酸酸的,步青雲理她他肯定不高興,可是這般無動於衷他看着也生氣,一時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能忿忿抱怨:“這種小白臉到底有什麼好的?怎麼你們一個個看見他就扭扭捏捏的。”

“大概,是長得好?”

林發財本來還欲反駁,一聽這竟是個男聲,再一擡頭,分明是抱着劍的少年俠士自己說的,瞬間一肚子話都嚥了回去,只能瞪着眼睛看他,“大哥,你堂堂玄門大師兄要點臉行不行?”

對此步青雲只是用那約束天下的正直目光望着他,那語氣非常正直,非常誠懇,“抱歉,我們玄門弟子向來比較實誠。”

萬沒想到大家當作道德楷模的玄門大師兄私底下居然是這麼個自戀性子,林發財感覺自己有點崩潰,當即就扯着月芳州袖子勸道:“芳洲你還是早點放棄這小子吧,瞧他那無恥模樣分明就是能對着鏡子和自己成親的貨色,眼裡哪有女人?”

迴應他的自然是一記粉拳,還有少女羞憤的罵聲,“閉嘴,死胖子,再詆譭步師兄我就揍你!”

“你已經在揍了!”

那時候,林發財因爲被餵了太多天材地寶,整個身子呈現虛胖模樣,直到元嬰期纔將天地靈氣消化,總算也變得英挺偉岸起來。

可是,有時候午夜夢迴,還是會想起那段過去了很久的少年時光。好像他還是那個被月芳州揍的小胖子,每當他們玩笑嬉鬧的時候,那個白衣少年就抱着劍在一旁觀望。

現在想想,步青雲那時也不過十六歲,怎麼可能不喜歡熱鬧?只因他是玄門大師兄,必須時刻保持端莊肅穆的模樣,偶爾和他們說說玩笑話已經是難得的放肆了。

步青雲在正道江湖行走其實也不過短短四年,而這四年裡,有一半時間他都在水月山莊和萬寶堂歇腳,林發財想,那時他們雖是情敵,到底也是能算得上朋友的。

只是,如今他卻不得不號集江湖衆人去圍攻這個曾經的朋友了。

坐在桌前看客棧燭光在夜風之中搖曳,衣着富貴的中年男子百無聊奈地撥弄着算盤,往事種種隨燭光從記憶中浮起,最終只是長嘆:“誰能想到當年那個假正經的小子,如今居然會變成這個模樣。”

聽了他的嘆息,坐在牀前的婦人神色亦是有些動容,當年的水月仙子雖已爲人母眉角眼梢依然是動人風情,更因年歲增長多了幾分看破紅塵的淡然,反而更似瑤臺仙人。

只是,她此刻緊握愛子留下的衣物,眼眸中滿是擔憂,只輕輕道:“別想了,都過去了,當務之急是救出暄兒。”

他們也是活過百歲的老江湖了,怎會不知這件事有蹊蹺,只是,人已經進了極樂宮,再追究又有什麼用?沒人比他們更懂何歡對玄門有多忌諱,林暄被何歡抓住,只怕生不如死。

只要一想到自己那般愛護着長大的兒子極可能正在極樂宮內遭受魔修酷刑,她就心如刀絞,和這樣的心痛比,步青雲當年將她重傷後毅然離去的痛倒是完全算不得什麼了。

林發財正想安慰妻子,突然,屋頂傳來了一片瓦片碎裂的聲音,若是尋常人自然不會注意,卻瞞不過元嬰後期的夫婦兩人。

“我上去看看。”

彼此對視一眼,他對妻子比個小心的手勢,拿上金算盤便悄然飄出了窗戶。

何歡當年靠暗殺解決了不少對手,三大門派自然對他早有防備,凡是住處皆是佈滿了結界禁制,這掌門住處自然更爲嚴謹,尋常修士根本進來不得。除非,來的人修爲超過了此地所有人。

心裡隱隱猜到了來者會是何人,林發財緊張地在屋頂落下,卻是被眼前情景震懾得一瞬間彷彿回到了從前。

明月高懸,夜涼如水,白衣男子獨自立在寂靜的月色中,夜風拂起帷帽垂下的白紗,露出那人同過去並未有太大變化的容顏,依舊是目沉似水,面如冠玉,就連腰間懸的裁雲劍都同過往沒有區別。

見他來了,那人偏頭,輕笑着開口,言語間不再是清風明月,只餘下了遊戲紅塵的輕佻孟浪:“今晚可沒有美人沐浴,林大當家也來屋頂嗎?”

何歡入魔後就不再用劍,也從不穿白衣,他忌諱玄門的一切,甚至因爲有魔修在他面前提了玄門二字便廢了對方修爲,他記憶裡的步青雲早就不在了。

林發財心想這人不可能是何歡,可是,若不是,又是何人才會有這等讓自己心悸的修爲。

看着那人,他越發警惕起來,“你到底是誰?”

然而,他很快就沒法鎮定了,因爲就在他開口之後,一名少年便激動地撲了過來,何歡他可以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兒子卻絕不會認錯,當即就把少年摟在懷裡上下檢查,“暄兒!你有沒有事事?”

“有!”

林暄這個字讓他的心瞬間提了起來,然而接下來一句瞬間又放了回去,“他們居然讓我掃地洗衣服還要我掃廁所!”

現在的魔修竟修得這般仁慈了嗎?抓住正道弟子只需做雜役?

有些茫然地打量了一番自家兒子,確定沒受什麼傷中什麼毒,就是清瘦了一點。對自己兒子脾氣他還是瞭解的,這小子只要開口絕對觸怒何歡,如今竟完好地回來了,林發財還是感覺自己在做夢,“就這樣?”

他這一問林暄倒也懵了,他本以爲爹看見自己這模樣該狠狠罵那何歡一頓的,可他居然說就這樣?他長這麼大都沒幹過掃廁所這種活啊!這到底是不是親爹?

林發財這副模樣何歡倒是很能理解,畢竟,換他自己也不會相信自己會放過玄門弟子,那時候若不是何苦聽到玄門二字本能地醒了過來,這林暄定是活不了的。

或許,冥冥之中,這是過去的步青雲在阻止自己傷害玄門弟子吧。即使沒了記憶,即使個性已然不同,那份莫明的責任心依舊刻在了何苦的本能裡。

摸了摸丹田的位置,何歡這時候倒有些希望何苦站在身邊,不過,元嬰期修士已經能看見他,到底是不能讓自己元嬰涉險。

他只是想了想,就擡起頭獨自面對故人,依然是帶笑的聲音,卻讓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冷意,“不是何歡放過了你兒子,是步青雲救了他,慶幸他的好運氣吧。”

他這番渡劫境遇旁人自然無法懂,這話落在林發財耳裡,只當這人過去這麼多年竟還記得當年情分,瞧着他那模樣,便笑着回道:“你看,世事都是有定律的。當年在屋頂就是你抱着劍,我抱着媳婦,如今,我抱着兒子,你還是抱着那把破劍,咱倆的比試我也算贏了一回。”

他這話說得卻是讓何歡心裡一動,正欲說些什麼,就見一黃衣婦人躍了上來,雖年歲大了些,音容笑貌倒仍是當年模樣,扯過林發財就怒道:“你這老東西到底是瞧見什麼了,半餉還沒個動靜?”

“娘!他們欺負我!”

她一來林暄就來了精神,當即就撲了上去,然而月芳州可從來不是什麼柔弱婦人,靈識一掃確定兒子沒事,就是一通怒罵嚇得此子又是瑟瑟發抖地縮回了老爹懷裡,“閉嘴,你這混小子居然敢一個人跑進極樂宮,看老孃等會兒不打斷你的腿!”

瞧見她,何歡心頭一時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倒也明白那林暄的暴脾氣是來自於誰了。

不過,從少年時就是這樣了。雖然世人都說月家姐妹傾慕步青雲,可是但凡他們在一起,月芳州總是追着林發財嬉戲打鬧,月菱靜也是一味逗着不愛說話的步邀蓮,只有他站在一旁,獨自保持着玄門大師兄的風姿,沒有辦法融入任何人。

其實,成了何歡之後不也是如此嗎?門下弟子雖敢和他玩鬧幾句,可是,到底畏懼他的身份不敢過分親近。雖然,細細想來,就算有人願意同他親近,他到底也不會再信任世間任何人,他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如同過去一般,何歡只是立在一旁靜靜看着他們,果然,將兒子檢查完後,月芳州便走上前來,言語很是端莊,再不見先前的潑辣,變成了人前那個受世人敬佩的水月二莊主,“感謝何宮主不計較犬子冒犯,只是不知宮主今日有何指教?”

早知道那一時的回憶氣氛很快就會過去,何歡不覺得可惜,只是低聲回道:“你們不是很喜歡夫妻吵架嗎?本宮希望你們繼續吵下去,最好不論外面發生什麼,都不要去管。”

大家都是聰明人,這話裡的意思都懂,只是瞧着兩人神情,林發財還是抱着兒子佯裝抱怨着說:“我就說這人心眼賊壞,你看,才刺了他一句你爹我又要跪算盤了。”

未料完全沒人理他,月芳州只是禮貌地回:“我明白宮主的意思,既然犬子無事,水月山莊和萬寶堂自然不會加入江湖爭鬥。”

“如此就好。”對她點點頭,何歡想也沒什麼可說的,便也準備散了。

見這兩人完全是一副陌生人的模樣,林發財有意緩解氣氛也沒話說了,只能嘆息,“何必呢......”

或是對他的嘆息有所觸動,又或是少女時期的回憶總算涌了起來,月芳州見那人腳尖踏雲已要離去,突然想起了八十年前也是在這遮天鎮,自己問過他的一句話,終是忍不住又一次問出了口:“請問宮主,步青雲,有沒有後悔過?”

“沒有。”

和那時一樣的回答,也是同那時一樣,他獨自一人悄無聲息地融入無邊夜色,什麼也沒帶走,什麼也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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