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還是第一次來地牢, 極樂宮作爲一個魔道門派自然不可能是乾淨的,他望了望牆上刑具和牢房中的白骨便知道這裡定然發生過無數慘事,難怪一進門便只覺周圍瀰漫着森森寒氣。
何苦醒來時何歡已從天劫中悟道, 所以他從未見過何歡真正墮入魔道時的模樣, 直到後來繼承了何歡的記憶, 那在魔道之中的每一場戰鬥都蘊含了無盡的人心算計和鮮血廝殺, 方纔明白爲什麼何歡除了自己不願再相信任何人。
極樂宮地牢修得極大, 何苦走了半餉纔到達最底端的水牢,綠幽幽的毒水之間唯有一個小臺子可供人站立,此時就在臺子上, 一名身着素色袍子的僧人正盤腿而坐,瞧面目很是年輕, 除了那光頭讓何苦有些意外, 倒是沒什麼特別的。
僧人仍在閉目養神, 何苦只好率先問:“你便是神偷妙手空空?”
“非也。”
那人一開口何苦便心道不好,只是兩個字卻如高山撞鐘一般震得他心神不穩, 擁有這等修爲的人他只在何歡記憶裡見過,那便是渡劫後期的青虛子。果然,這和尚緩緩睜開眼,對他和善地笑了笑,合掌而回, “貧僧空空和尚, 法號迦葉菩提。”
尤姜你到底是抓了個什麼人回來!這和尚聽名字就知道不好惹了吧!
江湖上總共三位渡劫期修士何苦和其中兩個都算相熟, 如今觀這和尚氣勢便知修爲不一般, 不由推測道:“大師來自大雷音寺?”
“蒙我佛錯愛, 暫代主持一職。”
和尚答時仍是慈眉善目,滿是出家人慈悲爲懷的氣質, 然而何苦卻是心中一驚,如果說玄門掌門是道門修士的巔峰,那大雷音寺主持便是佛門的頂端,佛道自古觀念不合,經初代玄門掌門大面積擴散道家功法世間已然以修道爲主流,故百年間大雷音寺鮮少現世,甚至有不少人懷疑是否真有這個寺廟存在。誰知今天,他就在這極樂宮地牢裡見着了這和青虛子齊名的大和尚。
一個渡劫期的和尚尤姜自然是不可能抓住的,迦葉菩提既然在這裡待了一月有餘應該自有目的,極樂宮唯一和佛門有關的便是何歡所修極樂功,恐怕……
想到這裡,何苦只問:“不知大師來此地所爲何事?”
果然,聽了這話大和尚合掌一笑:“何歡施主修的極樂功正是貧僧門下功法,自然該由貧僧接引前往西方極樂世界。”
這是魔改人家功法被正主找上門了啊!不過聽這話的意思,這大和尚竟是要將何歡收入門下?
極樂功本就是佛門功法,即便魔修將其改動了不少也不好意思搶人家的著作權,如今迦葉菩提要說何歡師承於他倒也不是沒道理。
想想何歡初來這個世界便遇上了道門最強修士青虛子被收作徒弟,如今又有個佛門主持前來接引,世間最強的兩個人搶着做他師父,這份運氣當真是主角級別的啊。不過,作爲世間的另一個何歡,何苦可一點也不想剃了頭過上四大皆空的日子,他相信何歡應該也沒這興趣。
於是,想着世人眼中他和何歡本是一人,所幸便代表本體委婉拒絕:“謝大師美意,我已接受天道傳承,並不想追尋佛道。”
未料這大和尚竟是看穿了他和何歡的關係,只道:“施主道心雖與衆不同了些到底也是道家修士,自然不宜再入佛家,貧僧要度的唯有何歡。”
裂魂之術是妖族秘法,施展起來極爲玄妙就連青虛子都被瞞了過去,這大和尚爲何能如此肯定他們不同?驀地想起神偷妙手空空初現江湖便是在極樂宮,尤姜再怎麼眼盲也不可能看不清此人的光頭,若那神偷當真就是眼前的和尚,他豈不是早就在何歡身邊暗中觀察了多年?如果真是親眼看着何歡渡劫,裂魂之術倒是真的瞞不過他。
大和尚如今仍留在極樂宮自然是在考察過程中對何歡極爲滿意,何苦心知拒絕未必有用,還是隻能做最後掙扎,“可他是魔修……”
果然,大和尚面上笑容又深了幾分,只道:“身在煉獄,心如菩提。以一己之苦,度衆生極樂,大善。”
見他毫不動搖,何苦也沒轍了,只能轉移話題問道:“請問大師,我要如何做才能從玄門救出何歡?”
好吧,樂觀點想,大和尚要度何歡成佛,自然是不會讓他在玄門魂飛魄散的,起碼這一去他不用擔心救不回人了。至於要不要出家做和尚,只能期望何歡對犯色戒夠執着堅持不肯六根清淨吧。大不了,他就按白辰說的,當真在大和尚面前親上去!
然而,何苦還是低估了佛門說話的委婉程度,這羣和尚向來就偏好打禪機讓人自己領悟話中深意,此刻也不例外,對他的問題大和尚只是輕笑着回:“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砂一極樂,一方一淨土,一念一清淨。”
頂級佛修只用數語便能令人清心靜氣,何苦此時也確實只覺心境清明再無雜念,但是,這並不影響他完全沒聽懂大和尚在說什麼的現實,於是,只能苦着臉再問:“大師,你既然要收何歡做徒弟,咱能不能先把他救回來再討論佛法?”
然而,大和尚仍是不爲所動,反倒笑得很是欣慰:“心處困境,遨遊天地亦是困境;心得自在,枷鎖在身亦爲自在。我徒之心早已超脫,又何須貧僧出手?”
清晰認識到了佛門這種唯心主義的修行思維自己是完全沒法領悟的,何苦頭一次認識到了立道之後只要努力修行便能晉升的天道劍意是門多麼耿直的功法,他發誓以後一定要好好練劍!
心知自己同和尚打禪機是註定要被繞到吐血的,何苦只能繼續自己耿直的作風,“既然你是來收他做徒弟,總得和他以前的師父交代一聲吧,師門可不能隨便換的。”
“是當如此。”
好在大和尚還沒完全不理會世俗,對這一點倒是應了下來,合着掌唸了一聲佛號,便欣然道:“貧僧即刻前往玄門拜見青虛子掌門,能否抓住機緣便看施主自己了。記住,行走於世,莫忘初心。”
大雷音寺主持的佛號着實震耳發聵,何苦只覺靈識中一陣雷鳴,再恢復意識時眼前哪有什麼大和尚,唯有一池白蓮浮在碧水之中。水下仍是劇毒暗涌白骨森森,水面卻是蓮花盛開暗香陣陣,正應了方纔大和尚對何歡的評價——身在煉獄,心如菩提。
何苦沒想到這地牢之中還有這等機緣,正發愣就見雲側帶着千仞一臉茫然地走了過來,“怎麼回事?少宮主你剛纔怎麼突然不見了?”
也是這時何苦才覺後怕,還好大和尚對何歡觀感頗好,若是那種以除魔爲己任的修士只怕自己今天要糟,只忿忿道:“尤姜這傢伙抓的是大雷音寺主持!”
大雷音寺的名聲即便是妖修也知道,雲側當即就瞪圓了眼睛,“二護法原來這麼強的?”
尤姜的本事千仞最爲清楚,自然不會相信他能制服渡劫期和尚,只問:“那和尚對少宮主說了什麼?”
他這一問何苦又尋思了起來,這些和尚雖然說話愛裝神秘,但話裡也是絕對有乾貨的,解決自己困境的方法必定就在方纔那些話裡。
何苦性子直來直去,素來不愛佛語的彎彎繞繞,如今細細琢磨也是不得法,困惑之間,忽地想起了過去考試老師做的經典分析,“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這句話告訴我們要從小中見大,萬事從細節入手。”
細節?是了,方纔說話大和尚的視線就一直盯着自己,他看的位置應當是,循着印象低頭,何苦眼中的是自己腰間佈滿雲紋的裁雲劍。再一想,自己原本是預備前往青雲殿看看何歡當寶貝似的那兩櫃子春宮怎麼樣了,遇上千仞之後倒是忘了,大和尚說莫忘初心,莫非……
心中隱隱有明悟,他再不耽擱,起身便朝青雲殿踏雲而去。
當初何歡說的不錯,玄門弟子向來清心寡慾自然是不敢細看何歡的收藏品,何苦一本一本挨個搜索,終於在書櫃最底端角落摸到了不同的觸感,撿起一看,正是昔日和裁雲劍一同被自己尋到的羊脂玉佩。
把玉佩握在手心的瞬間,何苦就知道,青虛子說得對,凡事莫要急着生死相拼,只要一點一滴細細去做,果真是撥得雲開見月。這一次,何歡有救了。
他一句話不說便來了青雲殿,雲側千仞二人生怕出事連忙跟了上來,如今見他握着玉佩的模樣神情激動,雲側立即便問:“少宮主,這玉佩怎麼了?”
“這是乾天宮宮主的通行玉佩。”
每一任玄門大師兄都會接任玄門乾天宮宮主之位,乾天宮負責玄門防禦佈置自然有其控制陣法的手段,這唯有宮主方可掌控的乾天寶玉便是其中之一。此玉內置天道劍意口訣,唯有玄門大師兄纔可激活,落在旁人手中也不過是一塊普通玉佩。
步青雲當年叛出師門時此玉也被他隨身帶了出來,何歡入魔後便不再用劍,教導何苦時也是自己述說天道劍訣,甚少用到此玉。等何苦記下了全部功法,此玉也是隨手丟在了書櫃之中,也正是有了一衆春宮掩護,方纔沒被玄門弟子尋了回去。
只要能成功進入落仙湖將何歡融回體內,第一魔修與元嬰修爲的步青雲聯手,要逃離玄門便不再是難事。何苦相信這一切不是巧合,萬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然天道認爲何歡命不該絕,那他,自然是死不成的。
時刻八十年,昔日的步青雲如今的何苦再次將乾天寶玉懸在腰間,昂首挺胸自青雲殿踏雲而出,“名門正派弟子聽令,即刻前往雲城接宮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