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鼓
送走慕容泠,韓焉方來伺候。兩人心中均有計較,默默不語,渾是無趣。行得一陣,也就折返。本欲出宮一趟,侍衛以無出宮腰牌爲由攔下,只得罷了。午後申王也未召見,韓焉頗有怨言,我好言相撫,他亦不再多言。
是夜宿在宮中,輾轉反側,久不成寐,索性披衣下牀,踱步院中。
方過佛節二日,只得新月如鉤,掛起幾多新愁舊恨;新葉綠意融融,或有含苞待放,自在灑脫。不由倚在門側輕嘆一聲,不知當作何想。
耳側一聲輕笑:“原來主子也在這裡。”
不曾擡眼:“你不也在?”
由是笑意更甚:“知道主子睡不着,特來相陪。”
“是麼,那可有好酒?”
“月下暢飲,也是美事。”自身後遞來一罈,一指院中小亭,“還請主子移步。”
入內坐下,韓焉取得兩尊酒爵,滿上一杯,先遞於我。仰頭飲盡,口內道:“今個兒佛日,本不當破戒。”
“主子又不是僧人,哪兒來那麼多清規戒律的。”韓焉淺抿一口,含笑而望。
我一頷首:“也是,可惜今日不曾下雨。”
“若再下雨,只怕農人要揭竿而起了。”
“真有變亂,豈不又是美事一樁?”我又飲下一杯,捏住酒爵細細把玩。
“蟠龍紋,捲雲紋,雲雷紋,美不勝收。”韓焉點着酒爵,細細分辨。
“申國手工精巧,當爲諸國之冠。”我一點頭,又飲下一杯。
韓焉一皺眉:“主子少喝些。”
微微眯眼:“怎麼?橫豎這幾日都不會有甚麼舉動。”
“話雖如此,主子不是縱情任性之人,如此必有緣故。”韓焉話裡有話,意有所指。
我朗聲一笑:“不過只是想飲酒,偏你有這些好說的。”
韓焉輕輕一嘆:“主子也莫着急,也不過是這幾日的事兒了。”
我又滿上一杯方道:“韓焉可會樂器?”
韓焉斜我一眼:“奴才略會吹笛。”
我呵呵一笑:“今日月孤星稀,不妨賦歌一曲,以慰佛祖。”
韓焉一頷首,自腰間解下木笛一支,至於脣側,稍頃,一曲婉轉揚出。
清音雅聞,星光暗涌,流暢無滯。藉着酒勁兒,緩緩拔出月華劍,行至院中,口內輕吟片語。
起手回身,劍意渺逝。閉目而舞,歌影凌亂。踏月成霜,捻玉成冰。耳側笛聲幽怨,纏綿繾眷,似欲哭無淚,欲訴無言。那般青蔥歲月,這般似水年華,直至白髮蒼蒼,恍似好夢一場,心念卻決不退卻讓步。月朧朦,林花謝春紅。清蕖一支佛前奉,回眸凝處萬山橫,紅衣白首蓬。
待得一闕詞結,曲盡劍罷。停下身來,背劍而立,仰首望時,華月早隱。不由嘆息搖首。
“好一個‘望江南’,主子回眸之處,究竟是何方?”
輕撫月華劍,口裡淡淡二字:“遠方。”
韓焉啞然失笑:“主子好重的禪機,機風遠在劍氣之上!”
我回身坐下:“若論劍,我遠不是韓焉對手。”
“誠然,劍是奴才的好,可若說‘用劍’,奴才自愧不如。”
我橫他一眼,似笑非笑:“好難得,凝驄竟會服軟?”
“非也非也。”韓焉替我滿上一杯,“名馬需名將,名劍配名士。”
“韓焉,過謙了,你豈只是名馬名劍,亦是風流名士呢!”我擦淨劍身,還劍入鞘。
韓焉一揚嘴角:“主子謬讚了,未遇主子之前,韓焉曾狂言天下無一人可知。”
“未遇韓焉之前,我卻已知人外有人。”敬他一杯,長嘆一聲。
韓焉躊躇一陣方道:“主子,何苦自個兒爲難自個兒。”
我倒愣了一回子,忍不住大笑道:“韓焉啊韓焉,這話真出自你口中,真是匪夷所思,莫不是我真喝醉了?”
韓焉也不由一笑:“倒是呢,這話,原是該子敬兄弟說的。”
我點頭道:“不知他們怎樣了。”
“當是行至豳國邊境了。主子安心,子敬兄弟行事穩妥,林爺謹慎機智,不會出亂子的。”
我呵呵一笑:“那是自然,就算出了亂子,也是豳國那邊兒,我又何需擔憂。”
“主子曉得就好,今日來了下報,康寧公主已經安平抵達主子府邸了。”
“哦?”我眼中一亮,“好!如此我放心多了。”
“就曉得主子記掛公主,不知心中可有片地是與郡主的?”韓焉瞅我一眼,含笑連連。
“郡主?”我捏捏肘間香囊,“灩兒又怎麼了麼?韓焉,你還真是八面玲瓏。”
“主子的事兒尚分公私,於奴才眼中,卻全是大事。”
“我倒真沒想到,你是安俊侯的人。”我眯起眼來。
“誰說是安俊侯的人了,奴才是主子的人。”韓焉望我一眼,連連淺笑。
我亦莞爾:“倒是呢。”
韓焉替我滿上一杯,方道:“最後一杯,主子不可再飲了。”
我一皺眉:“何苦掃興?”
韓焉搖搖酒罈:“幾乎都被主子喝了,明兒還想不想起來?”
我搖搖頭:“這回子正清醒,不要壞了興致。”
韓焉嘆道:“主子…”
我一垂首:“好吧,最後一杯。”言罷接過酒爵,望天一敬,緩緩撒在地上,口裡道,“自去往生,莫戀紅塵。永離醃雑,自在自安。”
韓焉搖首一嘆,並不多言。
各自緩步回房,躺在榻上,不由一笑。
甚麼佛子,我哪兒有這般金貴?你纔是超塵脫俗。鐿哥,我亦二十有一,你卻永駐十二,真是叫人豔羨。不過今日,冥壽二十三了,不知身側下人可體己,你愛吃瓤豆腐,席上可有?若已轉世,今日當慶年華幾何?身側可有嚴父慈母,行伍間可得兄友弟恭,腰間荷包可常有幾兩碎銀子,供你買東也西街的栗子三酥?
不由一笑,酒勁兒上來,也就迷迷糊糊睡去,一宿無夢。
次日罷了早朝,申王派人來請,也無甚大事,只雲三日後是申國民間祭祀蛇王,城外青雲觀相請佛子一往。
我不覺好笑:“尊上說笑否?請佛子入道觀?只怕不妥。”
申王不以爲意:“不過是百姓所望,有勞了。”言罷留下二腰牌,竟自去了。
捏在手中,把玩一陣,尤自笑個不停。
慕容泠,多謝多謝,只是下回,莫再如此了。
十二日,毒蛇辰,當祀蛇王,萬幸不曾有雨。按着申國習俗,若今日下雨,則預示今年田產歉收。
十四日,呂祖誕,當祀呂洞賓。自有呂祖廟會,需食神仙糕,青雲觀亦作神仙帽,二錢銅子一個,倒也發筆橫財。
十五日,結夏日,居士教衆是日始夏安居。我這佛子免不得又到開元寺一行。
十八日,碧霞天君誕,祀碧霞元君,有東嶽廟會。本欲自廟會上求個靈符,留予連之文思,韓焉卻道分送慕容泠與白槿各一,斟酌一陣,頭痛不已,終是罷了。
這一折騰,竟是幾日不得閒,本想今兒好好修整,不想一大早,就被韓焉叫起。
正在睡眼惺忪之際,難免心中惱火:“好容易今兒無事,且讓爺偷那半日閒,可好?”
“知道主子這幾日憋悶了,可今兒是浣花日,主子真沒興趣看看去?”
我一睜眼,確是,今兒十九了。
浣花日本是蜀人習俗,務觀《老學庵筆記》卷八曾載:“四月十九日,成都謂之浣花,遨頭宴於杜子美草堂滄浪亭,傾城皆出,錦繡夾道。自開歲宴遊,至是而止,故最盛於他時。予客蜀數年,屢赴此集,未嘗不晴。”蜀人云:“雖戴白之老,未嘗見浣花日雨也。”
不由懶懶笑道:“我哪兒那麼好運氣,莫非真有個任姑娘替我洗了又腥又臭的袈裟,開出朵朵清蓮不成?”
“這冀國夫人可是多少兵士心中女神,便宜了崔寧這廝。”韓焉上前替我着衣。
我自笑笑:“好歹是西川節度使,也不算委屈了任姑娘。”
韓焉側目含笑:“也說是一見鍾情,不知怎生風流香豔。”
我哭笑不得:“人家兩相情願,倒被你說得不清不白了。”
韓焉遞過巾子,自去整理牀鋪:“要依奴才說,這個任姑娘既然才學橫溢,又怎麼甘心替崔寧作小?”
我擦把臉:“名分與他二人眼中,只怕不像今人這般看重。”
“倒也是,浣花盛會又稱‘遨頭大會’,據稱此日當地人皆到草堂寺祈福,一求平安,二求自個兒也能如那任姑娘一般,找着自己心愛的人。”韓焉搖頭晃腦,捏着錦被。
我自取鹽漱口,回頭見他模樣,不覺好笑:“可惜萬佛樓太遠,不能讓你如願。今日開元寺定是人滿爲患,雖是水災,卻也不乏京中人家遊船,你若有意,看看倒也不妨事兒。”
韓焉掩口一笑:“聽爺的就是了。”
面上淡淡的,心裡卻冷嘲一聲,韓焉你要我出門,不就是心裡有了計較,且看你玩兒甚花樣!
一水含綠,脈脈生情。彩蝶飛舞,翠柳依依。麗人嫣然,香螓皓腕。遊人如織,行行復復。我與韓焉一駕輕騎,饒是不通,終是棄馬步行,方得前行。
旁人皆有側目,我坦然前行,韓焉卻笑道:“有美一人,在水一方。”
順他眼光一瞅,河岸一衆子弟,簇擁個麗質美人,款款而談,雍容大方。
也就一笑:“韓焉若有心,自去便是。”
韓焉拊掌大笑:“分明是主子的人,卻要來打趣奴才。”
我微微頷首,那麗人見了我,忙的分開衆人,上前一稽:“見過佛子。”
衆人微愕,我自一笑。拉她起來:“久聞譫城有位女諸葛,卻不想生得這般動人。”
她面色微紅,掩口笑道:“佛子說笑了,如蒙不棄,寒舍在不遠處。”
“如此叨擾了。”我點點頭,不理周圍一衆年輕子弟豔羨目光。
韓焉在耳側輕道:“這個鈺兒,倒越發俊俏了,主子真是有一套。”
我斜他一眼:“可是記恨主子?”
韓焉忙的躬身:“不敢不敢,若非這個女子,主子在豳國時也是大展宏圖。”
我哼了一聲,影兒在豳國時,潛入你擁翠樓作個頭牌,後又假意投靠。若非如此,我又怎能知你早有不軌?後事畢,自是派她先離豳國,此番入申,她亦是前鋒。若非有她,只怕城東那宅子也不該你住。
只韓焉是睚眥必報的主兒,只怕不會輕易放手。
由是頷首道:“她也是我的奴才,你也是我的奴才,自個兒曉得怎麼做了?”
韓焉輕笑道:“主子說的外道話兒,今兒再見鈺兒,親熱還來不及,主子擔心奴才不利於她,奴才避開就是。”
還未開口,影兒自道:“兩位公子請!”
我自一笑:“她尚且不介懷,你又何需心虛?”
韓焉一點頭:“如此奴才安心了,只是不知現下該着如何稱呼?”
影兒插口道:“小女子如柳,如有招呼不周之處,還望兩位見諒。”又回首衝那一衆子弟道,“如柳今日遇着恩人,還望各位公子莫要見怪,若是不厭如柳羅嗦的,明日自來。”
有人應到:“如柳姑娘客氣,明日自來相會。”
“某亦是。”
“某亦是!”
影兒點頭一笑,輕揚皓腕:“兩位請!”
三鼓已畢,小劉鍶要出兵嘍~~~~~~不過不過,先看美人,呵呵,影兒好久不出場,某L真怕大大們把她忘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