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狸自從降生就有神蹟現世,十八年來在哈梵的刻意揄揚之下更是被草原百姓當成神女,把她和天命汗哈桑克直接聯繫起來。背地裡不止一個人說過,多狸就是哈桑克轉世。固然這種說法官方未曾認可但也沒有反駁,放任百姓傳播本身,就已經說明哈梵這些人的態度。
在外人面前多狸也刻意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哈桑克似的首領,賞罰分明英明睿智,不管是內部整肅還是與強大的南曜開戰都顯得成竹在胸。如果沒有這份自信,這些草原將士也不會心甘情願追隨賣命。
也只有在閨中密友託婭面前,多狸纔會安心卸去僞裝,表達自己真實想法。饒是如此,聽到她說出自己害怕了這句話,託婭也吃驚非小,連忙上前一步,低聲說道:“你小聲點,要是讓人聽見就麻煩了!”
多狸一笑:“有你這個龍衛首領在,我還有什麼不放心呢?也只有在你面前,我纔敢說這句話。父親病勢越發嚴重,我哪敢再讓他老人家費心分神。”
託婭在她對面坐下:“咱們這次集合草原十四部三十萬大軍,也算是潑出血本,如果能把無定、神策兩軍葬在天水塞,燕國差不多就沒了活路。我小時候就相信你是草原救星,是和天命汗哈桑克一樣的英雄,現在依舊相信。哈桑克當年幾次全殲南曜精銳,我相信你也能做到。不就是死了幾個大巫麼,沒什麼可擔心的。勝敗兵家常事,就算是哈桑克當初也不是沒吃過虧,何況誰吃虧也說不好。雖然楊烈僥倖逃走,但肯定也受了傷。能讓海內第一劍客受傷這不是件容易事,死了那幾個大巫也值得。這不是你的錯,你也別往心裡去。大不了我帶着龍衛殺墨門幾個高手就是了。”
多狸搖頭道:“傳說註定是傳說。我們貓在帳篷裡聽故事自然好玩,真打起來可不是那麼輕鬆的事。我所顧慮的不是楊烈也不是墨門,而是我們對面這十幾萬精銳。魚世恩、張世傑是大燕雙璧,雖然這些年由於劉威揚打壓,這兩人都不算得志,可自身才幹不容小看。再說這十幾萬精兵猛將,也不是好對付的。這些日子的斥候戰,雖然遮蔽了戰場,但是我們的損失也很大。比起兵器鎧甲,我們不如燕國。論起人口我們也不如南曜。如果每一次都要硬碰硬才能分出勝負,不等征服南曜,我們的人就先死光了。”
託婭道:“當年哈桑克也不和南曜各國正面硬拼,而是帶着他們繞圈子,再斷絕他們的糧草,把這些南曜人都餓死。大巫不也是這麼打算?”
“正因爲哈桑克當年用這個辦法戰勝了南曜,如今再想用這個辦法就不像當初那麼容易。我其實也是在賭,賭一次成功的機會。”
託婭也知多狸雖然當上首領且有哈梵撐腰又有天命汗轉世的神秘光環護身,可是年齡和性別的劣勢對其影響很大。草原各部頭人畏懼哈梵,對於多狸總有些許不服,因此才需要一場大捷來樹立威信,真正意義上一統草原諸部。
以三十萬大軍對燕國十幾萬精銳,從道理上講肯定能贏。但是怎麼贏是個問題。如果到最後打成兩敗俱傷,或者是慘勝,這些部落再怎麼恭順也會和多狸翻臉。畢竟人丁損失是實打實的,必須有足夠利益回報才能讓各部落滿意。多狸的劫糧戰術傷亡最小回報最大,之前一系列佈置也都是爲了這個戰術服務。但是九名大巫的死以及楊烈逃脫,讓多狸產生了動搖。
畢竟是個十八歲的少女,缺乏足夠的歷練,更不是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人,關鍵時刻難免猶豫。她可以犧牲那些斥候,是因爲自信可以取得更好的戰績。楊烈逃走之事,讓她對自己的計劃產生懷疑,發現自己不是算無遺策,未免擔心整個斷糧計劃不能成功。
且不說這個戰術失敗帶來的直接損失以及前期白白犧牲的斥候,劫糧隊伍本身,也面臨全軍覆沒的下場。若是哈梵主事對於這種犧牲根本不會放在心裡,兩軍相爭死傷難免。一次戰役是由無數次戰鬥組成,即便是天下無敵的戰神哈桑克,也只能保證每次戰役都獲得勝利,無法保證每次戰鬥都是贏家何況是其他人。
可多狸終究不是哈桑克,也終究不是哈梵。她表面再怎麼裝做冷酷無情,內心都是個柔弱善良的女孩。也正因爲這一點,託婭纔對她忠心耿耿乃至甘願捨棄性命。她見多狸此時的樣子,腦海中浮現出她私下裡救治受傷的小鳥,以巫術催動百花盛開,自己採摘花朵編織花環的情景。
那纔是真正的多狸,眼前這個草原大巫,三十萬軍之主,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也是受害者。既生於大巫之家又有天命加持,這種命運就必須承擔無從推卸,這是多狸的命運也是她的不幸。託婭心中百轉千回,竟然覺得自己這位女主人異常可憐。
她開口道:“大巫是不是擔心劫糧的人馬有去無回?”
多狸並不否認:“我過去是有些小看了南曜的英雄,以爲他們只是些盲目自大的傢伙並沒有什麼真本事。可是這些日子交手,我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楊烈的武功之高,只怕已經足以比肩當年的天命汗,南曜的將士也不像我們想象中那麼無能。就算是神策軍,他們也在進步,從開始的獵物到現在已經能對我們的斥候造成威脅。面對這樣一羣對手,我確實不敢大意。方纔我反覆推算,就算劫糧成功,這支人馬能回來的機會也不多。更可怕的是,我擔心他們根本無法截斷糧道。”
“這不可能!”託婭說道:“大巫用兵如神,不是那些南曜的酒囊飯袋能比,咱們的計劃他們一定看不透。再說從這些天交戰情況看,他們的探子還是想找出我們大軍所在,跟咱們在草原決戰,並未想到我們會去斷糧道。而且我們在南曜的探子也有消息送來,現在負責燕軍糧草的,乃是燕國的皇子和國舅。那是兩個酒色之徒,根本不配和我們爲敵。主將如此,那些糧草的防衛又能嚴密到哪裡去?魚世恩和張世傑很厲害,但他們不被信任,手上權柄有限,不會壞我們的事。”
“但願如此!”多狸一聲嘆息:“即便如此,我也想不出該派誰領兵。這些日子我們失去了太多人才,那九位大巫,還有硬探裡面的桑布,我本來還想提拔他做千夫長,沒想到居然也陣亡了。不管派誰去劫糧,我都擔心他的安危,萬一他回不來,就又是我的責任。哪怕你們不怪,我自己也不會歡喜。”
託婭道:“劫糧的主將我倒是有個現成人選,莫日根!大巫覺得他怎樣?”
多狸一愣:“你說蘇利耶統領的兒子?他不是你的……”
託婭打斷多狸的話:“就是上次刁羊會的時候抽了他一頓鞭子,什麼我的……我跟他沒關係!”話雖如此,但是臉上那一抹羞紅,也暴露了她和莫日根之間關係並非說得那麼寡淡。
莫日根乃是蘇利耶之子,在草原上算得上一個異數。他長得不像草原人反倒像南曜人,白麪修眉英俊瀟灑,一身本領還在其父蘇利耶之上。平時喜歡南曜的學問,千方百計蒐羅書籍來讀,也能提筆寫字。乃是草原少有允文允武風流倜儻的人才,若非如此,又何以能讓託婭傾心?
託婭道:“莫日根已經猜出大巫想要劫糧的打算,也和我說過,這個計劃要想成功必須他親自帶兵。他幾年前曾經跟隨商隊去過南曜,爲這件事蘇利耶首領大發脾氣,足足打了他一百鞭子,這事大巫還記得吧?那次南曜之行莫日根遍尋邊境小路還偷偷繪製了地圖,論起對邊界道路的熟悉,誰也比不上他。他又是個南曜人相貌,很容易矇混。只有他纔有把握把人帶去再帶回來,也只有他那身本事才能保證把南曜人的糧食燒光。”
其實多狸心中屬意的帶兵人也是莫日根,可是關係到摯友的戀人,又是如此危險的任務,她下不了這個決心。此時反倒搖頭:“蘇利耶統領對爹忠心耿耿,莫日根又是你的……好朋友,此事不能草率。”
託婭反倒面色一寒:“大巫你這話就不對了。兩軍交鋒數十萬人生死在你一人身上,哪裡容得下兒女情長?只要能夠打勝仗,付出多大代價都沒關係。瞻前顧後可不是我們神狸人的樣子!我和莫日根還有蘇利耶統領都已經做好隨時爲神狸犧牲的準備,你就不必猶豫了!”
她語氣又緩和一些:“再說莫日根也不是去送死的,他和邊境上幾夥盜賊有往來,劫糧之後不會急着回來,而是和那些盜賊合在一起,往界牌關和代州方向走。那些南曜人最多是在天水塞這邊設埋伏,又怎麼能傷到他?等到我們打敗南曜,他自然就安全了。”
聽莫日根安排得妥當,多狸也覺得自己沒理由拒絕,可就是下不了這個決心。託婭道:“你放心吧,就算有什麼不測,我們也沒人會怪大巫。打仗這種事本來就是要死人的,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死,我們神狸人口有限不能跟南曜人拼消耗。只要能多殺幾個南曜人,我們犧牲就值得。兵貴神速,大巫趕快下命令吧!另外,我想請大巫幫我和莫日根下一個同心咒,請大巫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