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衛在界牌關西城之上已有兩日未曾閤眼。
他出身大燕邊軍,神策軍初建時,通過“選鋒”入選神策軍。本以爲從此平步青雲飛黃騰達,可是他生性剛直。不像那些能做到副將位置的上司那樣,或是有一門拿手本事,或是懂得溜鬚拍馬,因此在軍中蹉跎有年仍舊是個不大不小的校尉。
不過這不影響他忠於職守,乃至憂心國事。沒有戰事時,就自己拿個沙盤推演攻防。因此時常被同伴嘲笑吃着校尉的餉,操着將軍的心,私底下開玩笑時都會叫他荀大將軍。
荀大將軍帶着麾下五十七個部下增援,在此釘了兩天兩夜。西門內沒有甕城,神狸軍將三門小型攻城炮的火力集中在了這處防守較爲薄弱城頭上。這期間,有六名士兵被炮彈擊中,不治而亡,還有一些受到濺射傷害的,被急急擡下去救治。
“砰——”又是一發炮彈打在垛牆上,好在這枚炮彈打偏了些,沒有對牆體造成什麼傷害。
荀衛帶着手下的兄弟藏在垛牆後支起的擋箭護棚下。起先聽到炮彈的轟鳴,還會怕得心肝顫兒,但兩天下來,所有人都已習慣了眼下這種不溫不火的戰況,只要神狸的龍衛沒有過來,對方沒有搭起雲梯組織登城進攻,他們便一直在堅固的城牆後守着,等下一批隊伍把自己換進城去休息。
聽着從耳邊呼嘯而過的炮彈聲,荀衛依舊昏昏欲睡。他從腰間摸出一個酒葫蘆猛灌了幾口,“第四十六發。”他默唸道。
“嗐,這神狸軍的彈藥是不要錢嗎,就不能消停些,好讓咱哥幾個下去睡上一覺。”一名士兵打着哈欠抱怨道。
“老趙着實倒黴,那一炮正好轟在他頭頂,大氣都還沒喘一口,就去了。”另一名士兵心有餘悸。
“呵,李老鬼才倒黴,腿給轟爛了,要我說,還不如死了痛快。”一名老兵面無表情道。
這些士兵躲在護城遮架下,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着,炮彈的轟鳴聲絲毫激不起任何波瀾。
界牌關正門的二重敵樓之上,耿中霄正遠眺着戰場,原本碧綠一片的草場,被炮彈和戰火化爲焦土。
張副將急匆匆地跑上敵樓,向耿中霄彙報:“將軍,城……城裡出了點狀況。”
耿中霄皺了皺眉,開口道:“什麼情況?”
“也不知是哪裡傳開的,說南曜聯軍人數衆多,但這仗一直打不完,恐怕會把城裡的餘糧都吃空,到時候軍隊就要從百姓嘴裡強行徵糧,近幾日似乎引發了一些恐慌。”張副將擦了擦額頭淌下的汗珠,臉色爲難。
“先派人查一下這則流言是從哪裡傳出來的,眼下兩軍對峙,極有可能是神狸混入的奸細,想設法動搖我方軍心。”耿中霄思考片刻,回覆道。
“再派人在城中張貼告示,闢謠以穩定民心。每家該有的糧食,一份都不會少!”
聽完耿中霄所說之後,這名副將臉上的神色舒緩了許多。
“是!屬下這就去辦。”張副將匆匆離去。
遠處,神狸軍營之外,神狸炮手和士兵們也收隊歸營,等待修整之後再進行下一輪炮擊。
仗打了這麼多天,南曜聯軍的士兵們也有些乏了,經過先前在城外的一場搏殺,全軍再也沒有組織過一次城外的進攻。雙方的戰鬥變成了意志的較量,以韌性分高下。
望樓上,一名正在瞭望的齊國士兵眼神迷離。一旁的同伴過來,有些疑惑地指着神狸軍軍營邊飄起的煙霧道:“喂,朱大頭,那個是什麼煙?”
這名無精打采的齊國士兵朝同伴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嘁,炊煙唄,還能是什麼煙?”
“怪了,我瞧着……這怎麼不大像炊煙呢,而且這煙是從營地外面飄起來的。再說了,現在纔剛到下午,燒哪門子的飯啊?”這名士兵緊緊盯着神狸軍營外飄起的幾大股略帶黑色的濃煙,語氣中充滿質疑,顯然不相信那是炊煙。
兩人又仔細地看了會兒,那個叫朱大頭的也慌了神,冷汗不住從額頭滑落:“該……該不會是,神狸的龍衛準備使什麼奇怪的巫術吧?”
這兩人雖未曾親眼見過神狸一族的巫術,但曾與龍衛交過手,僥倖存活的老兵們提起神狸巫術,臉上便再也沒了久經沙場,刀口舔口的剛毅,取而代之的,是瞳孔深處難以遏制的恐懼,和發抖打顫的雙手。
“我……我去通報,你留在這兒,務必盯緊了!”那名士兵匆匆走下敵樓。
遠處的神狸軍營,士兵正像往常一樣,進行着巡邏、警戒的任務,但大多數人的氣色都不怎麼好,面色發黃,眼睛無神,口鼻都以粗布緊緊遮掩。
軍營外的一處空地上,柴火堆正熊熊燃燒,幾十名口鼻遮掩嚴實的神狸士兵圍在柴堆旁,臉上的神情出奇的一致。
迷茫。
神狸軍的士兵都是草原上最驍勇無畏的將士,以一當十,腹背受敵時,恐怕都不會露出這種表情。
因爲就算是敵衆我寡,這些將士們都相信自己的武藝和本領,能夠靠合作的力量殺出一條血路,哪怕戰死,也是帶着榮譽而死。往常,這種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他們早已見慣,因爲那多是出現在目睹巫術的敵軍臉上,是對那種自己無法理解,難以匹敵的力量的恐懼。
而現在,這種恐懼正在神狸軍內部悄悄蔓延。
神狸軍內,出現了瘟疫的苗頭。
起先,只是幾名戰士有風寒的輕微病症,沒人放在心上。但緊接着,受到“風寒”感染的戰士越來越多,終於引起了大家的重視。族中的幾名老者在看過之後都說,那些士兵收到了詛咒,而凡是中了這種詛咒的人,必死無疑。
多狸很快就找到了一名神狸族內精通醫術的巫師給大家診病,但這名白髮蒼蒼的巫師甚至都沒有把脈,掃視了這些士兵幾眼,便走到多狸身邊壓低聲音,讓她馬上將患病士兵進行隔離,開了幾貼藥方之後,留下一句“死馬當活馬醫吧”便匆匆離去。
多狸上去追問,兩人來到中軍帳內,巫師才語氣沉重地向多狸詳細地說明了情況。
神狸軍士兵們所患的,並不是尋常吹風受涼的風寒,也並不能算是傷寒,而是一種更爲嚴重的熱病:血熱病。
“那些患病士兵的便溺穢物,必須深埋處理,無論士兵是否與病人接觸,都要以粗布遮掩口鼻。”這名巫師叮囑道。
“好的,我記下了,先生還有什麼吩咐?”多狸點頭。
“這……還請聖巫恕罪,老夫才疏學淺,實在是……”老者搖了搖頭,嘆息。
說完,他便向多狸行禮,朝中軍帳外走去。來到門邊時,卻突然停下腳步,語氣沉重道:“還有一點,一旦出現死者,必須立刻將屍體焚燒處理。”
果真如這名老者所料,五天之後,神狸軍那些受感染的士兵中,有幾人相繼死去,而僅僅一天之內,這個數字便擴大到了五十多人。
越來越多的士兵受到感染,被送進軍營後方的隔離地帶,死亡人數已經達到了近百人。恐懼在神狸軍內悄然蔓延,不少士兵相信,他們是受到了神明的詛咒。
營地外,這些奉命焚燒屍體的士兵望着沖天而起的濃煙,而柴堆中熊熊燃燒的,是與自己浴血奮戰的同伴屍體。有幾名士兵的視線開始模糊。
“他孃的!”一名年輕士兵終於忍不住,眼角溢出淚水,大聲罵道。
“孃的,憋屈啊!老子是來打仗的,不是等着被這怪病莫名其妙地弄死的!”另一名老兵大喊。
“多狸聖巫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名士兵開口,聲音雖小,但語氣篤定,眼神中閃爍着一股近乎盲目的信任。
衆士兵聽後愣了一下,陷入沉默。柴堆前,只能聽見火星炸裂,油脂迸濺的噼啪聲。
“走吧。”領頭的士兵轉身。
衆士兵點了點頭,雖然情緒有所改觀,但依舊士氣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