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穿着皮靴的大腳踏在他身邊的碎石上,緊接着“噗嗤”一聲,刀刃入肉的悶響傳來。
王景先感到腿上一涼,隨後一熱再之後便是鑽心疼痛蔓延開來。他的牙齒緊緊咬着衣袖,靠這種方法讓自己不發出聲音,身體也保持僵硬不動。他已經知道,之前那個同伴是怎麼死的。胡人用這種方法試探人的死活,自己只要發出半點異常就難逃厄運。
他的世界在這一刻陷入停滯,人喊馬嘶乃至腿部的疼痛都感覺不到,腦海裡浮現出的形象只有瘦弱無助的妻子。
王景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自己絕不能死!她還在等我。
一陣急促的胡笳聲讓王景回魂,整個世界恢復了運轉。即便是不懂軍陣的王景也能聽出來,這胡笳聲短暫急促透着焦急,似乎有什麼要緊的事發生,緊急招呼夥伴。
或許他們會放棄吧?王景的心裡祈禱着,希望神狸兵離開自己,去忙他們的正事。不管胡笳聲因何而起,都比自己一個小宦官的生命來得重要。自己輕如草芥無足輕重,你們又何必非殺我不可?
遠處傳來胡人怒罵呼喊聲,隨後王景聽到了軍靴離去的聲音,身上沒有繼續受到攻擊。腿部的疼痛感覺越來越強,四周也漸漸沒了動靜,可是王景依舊一動不動,如同一具真正的屍體。
過了許久,王景纔開始小心移動,動作十分小心謹慎。沒有異常也沒人攻擊,王景動作幅度逐漸加大,眼睛偷偷睜開四下張望。直到確定神狸士兵已經盡數離開,他才陡然翻身坐起。
慘淡的月光照着滿地狼藉,目光所及除了斷壁殘垣就是死屍鮮血。氣勢恢宏的行宮,如今已如同人間地獄。一陣冷風吹在王景身上,他打了個冷顫,身體漸漸蜷縮,雙手抱着傷腿發出一陣低啞的哭聲。
剛剛那名神狸士兵的一刀好在沒傷及主要血脈,否則光是失血就足以要了他的命。未來這條腿是否會落殘疾現在還說不好。王景聽說過很多士兵在戰場上活下來,可是因爲傷口潰爛難治而喪命,最好的結果也是砍掉受傷部分肢體終身殘廢。
可不管怎麼說,自己還活着!還有機會能見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兒,這就足夠了!
王景的手四下摸索着,從身邊一具太監死屍身上撕下根布條,顫抖着把自己的腿傷位置緊緊纏縛起來。他沒學過醫術,更不知道怎麼包紮傷口,不知道這種包法對不對,只是出於本能的反應。感覺疼痛稍緩了些,血流的也漸漸少了,他才喘了幾口氣。掙扎着想要爬起,只是腿部的疼痛讓這個動作變得異常艱難。
不遠處一根木棍吸引了王景的視線,那應該是某件傢俱的一部分,並不很粗但是勉強可以支撐身體,他以手代足爬過去,以木棍支撐着身體站起,一瘸一拐向外走去。
拄着斷矛剛走沒幾步,旁邊坍塌的屋宇中忽然“嘩啦”一聲,王景嚇了一跳,人險些再次倒下。又是一聲“嘩啦”從廢墟中傳來,隨後一隻佈滿灰土的手從裡面探出,不停地一張一合。
剛剛經歷生死的王景再次感到頭皮發麻,如果不是靠木棍支撐身體,他早已倒地不起。哆嗦着問道:“誰?誰在那?是人還是鬼?”
莫清江低沉的怒罵聲從廢墟下傳來:“你纔是鬼呢!你全家都是鬼!沒眼力價兒的,還不過來幫幫咱家!”
剛剛在哈梵發動【地龍翻身】時,莫清江正在茶水房內爲劉威揚泡茶,殿宇坍塌時沒來得及逃脫。一根從天而降的大梁壓斷他的小腿,疼得莫公公當場就暈厥了過去,等他醒過來的時,周圍的神狸士兵已離開這裡。反而讓他逃過了這一劫。
月光下,灰頭土臉的莫清江吭哧吭哧地把腦袋從廢墟中探出來,如剛分娩過的母豬般趴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氣。
他一擡臉,藉着月光,看到面前的王景渾身血污,正拄着根木棍呆呆地看着他,張口罵道:“你聾了?瞎了?還是傻了?跟個木頭樁子似得戳在那幹嘛呢?趕緊過來幫忙啊!”
王景額頭青筋一跳,以木棍拄着地踉蹌着過來,費力地幫助莫清江清理身邊的垃圾。
一根粗大的房樑正壓在莫清江的左腿上,將他左小腿壓成了一個扭曲詭異的角度。不問可知,莫公公的這條腿是徹底廢了。
一個殘廢的太監,肯定沒法辦差。奴僕是要服侍主人的,不是被主人服侍的。即便劉威揚念舊,不會因爲莫清江殘廢就任他自生自滅,也不過是給他個閒差養老不會讓他再像過去一樣掌握權力。一個失去了權力太監,在宮裡的地位還不如一條狗。
看到莫清江如今的慘狀,想起先前他對自己的欺凌,王景的心頭不由地升起一絲快意。
你也有今天!
但是快意歸快意,王景的臉上還是不敢露出得意之色。被莫清江欺負的太久,他已經習慣了副從,不敢露出半點不滿之色。
莫清江心裡也明白,自己未來註定黯淡無光,再也沒了過去的地位權勢。腿部的疼痛,失去前途的悔恨交織,讓他失去了理智,把一腔怨氣怒火全部都發到王景的身上,喝罵道:“你倒是快點啊!猴崽子,這麼磨磨蹭蹭的,誠心想疼死我啊?”
太監的嘴巴本來就毒,加上他急怒攻心口不擇言,污言穢語層出不窮越罵越難聽。渾然沒發覺王景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那根壓在莫清江腿上的梁木,無論如何也挪不動。王景本就不是個有力之人,何況腿上有傷不便發力,更是無能爲力。竭盡所能也只把梁木擡起一點點,莫清江無奈之下,只好不顧一切向外爬,他剛剛爬出去,王景就鬆了手,梁木落回原地。
見王景筋疲力盡的樣子,莫清江並沒有感動,反倒是越發覺得此人無用。朝他呵斥道:“你說你能幹點什麼?沒用的廢物!趕緊過來揹我!”
王景強忍着怒氣,慢慢俯下身,莫清江的雙臂死死勒住王景的脖子,吩咐道:“快點!”
王景此時身體痠軟無力,如何背得起莫清江?兩腿一發力登時觸痛傷處,只覺得眼前一黑,哎呀一聲,雙腿發軟,與莫清江同時滾落在地。
猝不及防的莫公公倒在地上,恰好也碰到斷腿的位置,疼得他不住呲牙咧嘴,哭爹喊娘。
王景心頭一慌,連忙回身:“莫總管,息怒,我實在是沒力氣了……”
話音未落,莫清江一記耳光已經狠狠扇在王景臉上。莫清江激怒之下,這巴掌力道非小,直打得王景耳朵嗡嗡地作響,眼前金星亂冒,兩行鼻血瀝瀝而下。
王景捂着腫脹的臉龐發愣,莫清江則又大罵道:“混帳東西,這點事都做不好,等回了宮看咱家怎麼收拾你!不剝了你的皮,我就不姓莫! ”
罵的痛快的莫清江渾然沒有發覺面前的王景,眼中閃過一抹可怖的光芒。
王景慢慢伸出手來擦拭了一下鼻血,心頭怒火再也按捺不住,凝視着莫清江,一字一頓地說道:“莫總管,你搞清楚,現在是你在求我,求我帶你活命!”
莫清江更加惱怒,坐在地上用手指着王景鼻子罵道:“咱家求你?呸!想瞎了你的心!咱傢什麼身份?你又是什麼豬狗不如的東西,咱家會求你?讓你揹我是看得起你,敢說個不字,咱家有的是手段讓你生不如死!”
莫清江正罵的起勁,卻見王景原本佝僂的腰桿兒一點一點地挺直起來,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牙齒緊咬,面部肌肉緊繃,抓起棍子掙扎着站起。
渾然不覺的莫清江兀自指着他叫罵到:“幹嘛?你還敢跑?我告訴你,你要是跑了,死的就不是你一個!我讓你一家子沒命!快揹我!”
王景並沒東地方,而是瞪着莫清江道:“總管。自從進宮,王某自認沒有做錯什麼,對公公也是畢恭畢敬,可你爲什麼處處針對我?我到底哪裡得罪了你?”
“你這是跟誰說話呢?我告訴你,宮裡就是這麼個地方。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你弱就是罪,就活該被人吃!真以爲走投無路給自己一刀,就能一輩子有吃有喝了?要是有那種好事,天下就沒人會餓死了!”
“原來如此,原來我罪在軟弱,罪在不夠狠辣,罪在以一顆善心待人。”王景說到這裡,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容,只是那笑容猙獰以極,讓莫清江不寒而慄。
莫清江的心沒來由地打了個突,兩手撐着地面向後退了兩下:“你,你笑什麼?趕緊……趕緊滾蛋!去叫人過來!我也看出來了,你這麼個瘦猴,也背不動我。去找幾個有力氣的人來,也算你辦成了差事。”
王景臉上笑意更盛:“莫公公,您糊塗了。您往四下看看,都是死人!咱們的人都死了,我又去哪找人救您?只有我這麼個沒用的廢物,伺候您老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踉蹌着向莫清江走來,滿身血污,滿臉笑容,如同煉獄中鑽出的魔鬼。
莫清江臉色慘白,張大嘴巴看着王景,此時的王景的身上有種令他膽寒的氣勢。更確切地說,他是模糊地猜到了,王景的想法……
他一邊用兩手撐着地面向後退,一邊擠出個笑臉說道:“我……我脾氣不好,也沒念過書,說話粗魯了一些,平日有得罪之處你別見怪。你想想,荼妃娘娘看中你了,你以後是荼妃身邊人,日後前程不可限量。我這條腿廢了,後半輩子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你別跟我這個殘廢計較。將來我還得靠你照應……”
後背碰到了梁木,莫清江自知無路可退。王景就那麼一步一步來到莫清江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這一直騎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的混賬。他第一次發現,這太監如此的弱小、無力。自己爲何會被這麼個人欺壓這麼久?
不重要了,過了今晚,自己就不會再被這個小人欺壓。他慢慢說道:“莫公公客氣了,不用等到將來,我現在就來照應您!”
一言出口,王景單腿站立,用盡全身氣力,舉着木棍朝着莫清江劈頭蓋臉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