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後,王景終於見到了人。
那是一羣逃難的難民,與之前被殺害的那些難民相比,衣衫更爲整潔家當也更多。有車輛還有些拉車腳力,青壯也多些。雖然手上拿的只是棍棒,但總能給人一些安全感。看得出他們是有組織的逃離,與之前的那些沒頭蒼蠅一般的難民不一樣。
王景隨身攜帶的米湯已經喝光了,劉宸瑞又開始大哭,四周再也找不到村莊痕跡,王景也只能向這些難民求救。他身上並沒有什麼錢,劉宸瑞身上倒是有玉飛燕,可是嚇死他也不敢把這個東西當作錢財支付,只能向難民乞討。不過乞討奶水的難度顯然比乞討乾糧大得多,王景站在路旁,看着從身邊經過的婦人,面紅耳赤,嘴脣動了幾次,怎麼也開不了口。
人羣也在看王景,畢竟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抱着嬰兒站在路邊,既不加入大家的隊伍一起走,又不肯離去,也是件頗爲可疑之事。
就在這時,忽然人羣中一個上了年歲的婦人喊道:“王景?”
王景聽聲音覺得耳熟,舉目看過去,隨後面色一喜,大叫道:“邱嬸!來的敢莫是邱嬸?”
和王景打招呼的,乃是個中年婦人。她是王景的鄰居,心地善良爲人熱情,兩家頗有交情,邱嬸將王景當作子侄晚輩並不見外,王景也是看人看花了眼,否則早就該把邱嬸認出來。
兩人彼此相見,邱嬸第一眼就看道王景懷中的劉宸瑞,開口問道:“這小孩是哪裡來的?”
王景不敢說出劉宸瑞身份,只好撒謊:“路邊撿的孩子。怪可憐的,我就帶在身邊,也算積德行善。這不是麼,孩子一路沒有吃的,餓的不成。嬸子能不能給幫個忙?”
邱嬸抱過劉宸瑞在懷裡輕輕顛着,口內不住誇獎:“也不知是誰家的娃娃,長得這麼招人稀罕。只可惜命不好,要不是遇到你這心眼好的,小命就保不住了。聽聽,這哭得真讓人心疼阿。那誰,劉家媳婦,你的奶水不是足麼?幫嬸子個忙,給這孩子一頓飽飯吃。”
看來邱嬸在這支難民隊伍里人緣也不錯,而且這些難民並不缺乏物資,很快就有人把劉宸瑞接過去餵奶,只剩邱嬸與王景聊天。
邱嬸問道:“你不是去京城侍奉貴人麼?怎麼又跑到這了?”
王景搖頭道:“別提了,我跟着皇上去無定原和胡人會盟。沒想到那些胡人竟然造反,我和軍隊走散了。”
“也是你平日積德行善,老天爺才保佑你逃脫毒手,否則咱們就碰不上了。”
王景看看邱嬸,又看看其他百姓,心裡納悶:“這些是哪裡人啊?看着都是生面孔,怎麼嬸子和他們很熟?”
“你不知道啊。他們都是我孃家的鄉親。”
“孃家?不曾聽嬸子提過。”
“我是響水鎮的人,後來你邱叔到我們那做買賣,我爹把我許配給他,纔跟着他搬去盧龍鎮。孃家這邊有些年頭不來往,可是親戚依舊是親戚。這不是麼,你邱叔沒了,我琢磨着自己住在盧龍也沒意思,想到孃家看看,不行就搬回去。沒想到趕上這禍事。”
“我剛纔就想問,這到底是怎麼了?”
“還能咋樣,逃難唄。胡人造反的事我們不知道,但是那些胡兵確實去各處禍害是真的。我們附近的幾個村子都被屠了,響水鎮雖然沒遭災,可是也不敢待,所以大家這才拖家帶口的逃,也不知道逃到幾時是一站。”
王景問道:“嬸子可是回盧龍?我們正好順路。”
“不,我們是奔界牌關,盧龍不能去了。”
“不能去?爲何不能去?”
邱嬸看看王景,欲言又止。王景心頭泛起一絲不祥預感,連忙問道:“嬸子,可是家裡出了事?”
“這……這可讓我咋說?”邱嬸於心不忍,過了好半天才磕磕絆絆說道:“我聽說胡兵沒放過盧龍,那邊也被害得很慘。”
王景只覺得雙腿發軟,一跤跌坐於地,搖頭道:“不可能……不會的!”
邱嬸連忙攙扶王景:“你別難過,咱們那村子既偏又窮,有啥油水?那幫胡人興許……看不上那裡?也或許根本找不到……”
她雖然努力安慰,王景卻根本不敢信。他想到自己之前見到的那個村子,那裡同樣既偏僻又貧瘠,可最終一樣沒能逃過胡人魔掌。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妻子……
他腦海裡閃現出之前在村裡見到的那些死屍,屍首兩分的男人,衣衫不整的女子,他們的模樣忽然都變成了自己的妻子。王景只覺得自己的心被一隻無形巨手緊緊攥住,周身的血液幾乎凝固。他顧不上劉宸瑞,也顧不上燕皇,只想一步飛到家裡,看看妻子的情況。不管結果爲何,自己必須看到!
劉宸瑞這時已經喝足了奶水停止哭泣,邱嬸把孩子遞給王景。王景接過孩子,朝邱嬸道:“多謝嬸子賙濟,大恩大德日後再報,我先告辭了!”隨後頭也不迴向盧龍鎮方向快步而去,邱嬸看着他急匆匆離去的背影,想叫住卻又開不了口,嘆口氣,轉身加入難民緩緩前進的隊伍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而去。
王景再也顧不上劉宸瑞了。這一路,他不是沒有設想過一家三口團聚的美好時光,更是因爲手上的皇子,對日後不再貧困潦倒的生活有了希望。他想着自己曾經身爲村裡唯一的秀才,也是心懷天下、志在四方,他沒有機會一展宏圖,爲了家庭,他放棄了一切,然而……
思念至此,王景只覺得自己這些年的兢兢業業這些年的委屈乃至男人不能承受的奇恥大辱都已經失去意義,如果自己妻兒不幸,自己人生又有什麼意義?
似乎感受到了什麼,懷中的劉宸瑞再次大哭起來,只是這回沒人再來哄他。
荼盈死去的那處樹林已是一片狼藉。靠法術催生的藤蔓在荼盈死後已經消失,但是那些翻起的土並不能迴歸原位,大樹也倒了不少,再加上驟然失去生機的蘋果林。這些情況都瞞不過楊烈手眼。
現在的情形依舊是胡人追擊,燕皇撤退,楊烈無法帶領大隊人馬前來找人,身邊只有四名墨門“夏至”小隊武者,其中之一就是之前負責指揮投石機攻敵以及架橋的莫無垠。
墨門二十四小隊各有絕技,莫無垠探查環境的本事非比尋常,一番偵察下來已經有了定數,向楊烈彙報道:“這裡有巫術搏鬥的痕跡,交戰雙方都是法力高強的巫師。”
楊烈道:“荼妃肯定在此出現過,還和人交過手。就是不知道去了哪裡。”
剛說到這裡,他的眼神卻向森林看去,莫無垠也察覺到什麼,面上不動聲色和楊烈交談,暗中向其他三人發了個手勢。
三人悄悄退後,隨後飛身衝入樹林時間不長,就押着一個滿臉是傷的神狸士兵走出。
神狸士兵心知有死無生,緊咬着牙關不說話。莫無垠冷哼一聲:“還是個硬漢?讓我看看,你的骨頭能不能硬過爺爺的分筋錯古手!”
“慢!”楊烈阻止道:“疆場交鋒殺傷難免,酷刑折磨不是好漢所爲。”
他看看那個胡兵:“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我要是不說呢?”
“那我只好殺了你。”
士兵愣了片刻,忽然問道:“你是楊烈?”
“你怎麼知道?”
“因爲只有楊烈纔有這種膽子,也只有楊烈會這麼蠢!”
“不可對鉅子無禮!”武者之一擡起手掌,欲劈向胡族士兵。
楊烈一擺手:“讚我謗我,不過清風拂面,於我有何增損?何必爲這種事大動干戈?”他問神狸士兵:“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可願意回答我的問題?”
士兵點頭道:“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但是請你殺了我。能死在楊烈手上,也算沒白活。”
“荼妃何在?”
“死了!”
“什麼?”莫無垠大驚,其他幾個武者也紛紛說道:“胡說八道!”
“你敢說謊?”
楊烈倒是非常平靜:“她怎麼死的?”
“她用自己本命精血施術,最後就死了。”
“那屍體在哪?”
“沒有屍體。原因我說不清楚,只知道沒有屍體。”
“孩子呢?可否得救?”
“跑了。一個燕國的太監帶着他跑的,不知道去了哪裡。”
楊烈點頭道:“我知道了。”隨後一掌劈下!
處置了這名士兵,楊烈來到懸崖邊,望着望向河水沉思不語。荼盈在他的記憶之中,是爛漫的、熱烈的,劉威揚也曾對他說荼盈是最烈的佳釀。他爲荼盈的死而悲痛,爲這樣一朵野花凋零而惋惜,更爲這之後即將到來的狂風驟雨而憂愁不已。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女人嘆息,聲音赫然是荼盈。楊烈看過去,只見荼盈背對着他,準瞬間又消失不見,只有那聲嘆息依舊在耳邊縈繞。
楊烈揉了揉眼睛隨後對四名隨行者說道:“繼續找!找不到荼盈,也得把皇子帶回去。這是燕皇的旨意,也是一個母親的囑託,我們不能讓他們失望。”
無定原往東的海岸,兩三聲號角聲接連奏起,一艘渾身漆黑、船身乍看之下如盾鐵般堅硬、船頭飾有用鐵器鑄成的巨大骷髏的巨船劃開濃霧,急速駛來,到港之時,巨船急速一剎,船身懸掛的一圈人骨互相敲擊,港口之上,四處響起抽氣之聲。
甲板之上,僅站着兩人。一人體型稍胖,一身黑色,長靴上插有數把短刀,他頭戴黑底面具,眉心是狼爪之印,露出白色獠牙,面目猙獰。
一人體型健碩,同樣的裝備卻是深棕色爲基調,他同樣頭戴黑底面具,眉心是一柄劍。
兩人自船上走下,狼爪面具的胖子向無定城方向看了一眼,又嘆了口氣:“還是晚了一步,我已經感應不到天命之子的氣息。”
健碩男子道:“天師的語言應該不會出錯。”
“我們如果沒被該死的海怪阻擋,倒是來得及把天命之子帶回去,現在可未必啊。”
說話間,這狼爪面具男子又是一聲嘆息:茫茫人海,自己該去哪裡找這個天命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