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新學校、新班級已經一個星期了,曹金山找過我一次,只是簡單地問問我是否適應,和同學們相處的怎麼樣,學習上有沒有不習慣,我突然又覺得他不怎麼樣的外表下還是有一顆關心同學的心的。
今天的最後一節課是曹金山的課,全班同學都提前五分鐘老老實實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認認真真地看着歷史書。
“你看看,班上的同學都多害怕曹金山!”莫魚側過頭來對我說。
“你叫班主任曹金山,不怕他訓你?”
“我纔不怕他呢!瞧他那個名字,金山!拜金主義,虛榮,老土!”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要是曹金山,聽見你這話,肯定讓你打掃一個月廁所!”
“我這是實話實說。”
“咳咳,別說了,老曹來了。”陳樹提醒我們。
曹金山站在講臺的那一刻,全班同學集體起立,向他鞠90度躬,並說“老師好!”只有莫魚衝着我做鬼臉。
曹金山不會說“坐下”,只是會點一下頭。他的威嚴似乎不需要樹立,因爲它與生俱來。
“今天我們複習古代史的唐朝。”曹金山推了推那副歷史久遠的金邊眼鏡。
“武則天,作爲唐朝,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也是目前爲止唯一一位女帝王,她對於唐王朝的發展是做出了承上啓下的作用的,她是一個極有抱負與野心的女性,她有智慧,有膽識,能知人善用,雖然歷史上說她過於殘暴,但是那不重要,你們,尤其是女同學們,一定要學習武則天那種追求頂峰的精神。要考就要考清華、北大!爲父母爭光,爲學校爭光,也爲你們自己爭光!”曹金山說的很激動,我對他的這番言論很是詫異。
“就只會將自己的主觀想法強加在教學中,還硬逼着學生接受他這一套!說什麼都能拐到考清華北大上,考不上就不活了嗎?”莫魚在下面氣呼呼地諷刺曹金山。
“莫魚同學,你在那嘀咕什麼呢?站起來,大聲說出來!”曹金山一定是看到了莫魚臉上的表情,要爲難他。
我很爲他捏了一把汗。
莫魚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
“老師,我說,武則天想當皇帝是她自己的事,和現在的女同學有什麼關係,爲什麼一定要學她呢?人家女同學就想嫁個好人家,結婚生子,度過一生,不行嗎?考不考清華、北大,有那麼重要嗎?”莫魚說的理直氣壯。
我真的沒有想到莫魚會說出這麼一段話,我仰視着,望向他的臉,他堅定的眼神,突然很吸引我,很打動我。
“莫魚!你——你——你是不是皮又癢了?什麼時候輪到你教訓我了?”曹金山的反映令我大吃一驚。他額頭的青筋暴起,雙頰通紅,說話都不順暢了。我真的不理解爲什麼曹金山這麼生氣,僅僅是因爲莫魚挑戰了他作爲班主任的權威嗎?
“我不是教訓您,我是發表我個人的看法。”莫魚依然理直氣壯。
“不用你發表!”曹金山真的氣急了。教室裡一片死寂。
“是您叫我起來大聲說出來的,再說了,您可以反對我,但是您不能剝奪我說話的權利。”莫魚真的讓我刮目相看,我之前一直以爲他只是一個會耍點小聰明,不學無術的人,可是我沒有想到他很有想法,而且認真起來很男人。
“莫魚!你給我出去!”曹金山摔下書,用手指着門,狠狠地對莫魚說。
我意識到事態嚴重了。
“老師,莫魚不是故意頂撞您的,他就是總愛有自己的不成熟的小想法。他並無惡意。”陳樹站起來爲莫魚解釋。
“陳樹!你不要爲他辯解!我看你就快和莫魚一樣了!”曹金山連着陳樹也罵了。
莫魚衝陳樹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說了,並且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很擔心莫魚。
曹金山夾起課本,給我們摔下一句“自己上自習!”然後就氣沖沖地走出教室。
“曹金山會不會打莫魚?”我側過去擔憂地問陳樹。
“不會,老曹不是這樣的人,不過他今天真的是出奇的生氣,平時他不會這樣的,我猜測莫魚一定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刺痛了他內心的秘密。”陳樹分析着,也很擔心。
走廊裡,只聽得到曹金山沉重的腳步聲和大口的呼吸聲,莫魚的腳步聽起來和平常沒什麼不同,很淡然。
終於捱到了下課鈴響,一節課我的心都無法平靜,我從沒有見過哪個老師發這麼大的脾氣,也從沒有見過哪個同學這樣頂撞老師。
我飛奔出教室,氣喘吁吁地跑到辦公室門口,辦公室的門緊閉着,像一張緊閉的大嘴,我真想用雙手撕開它,看看它裡面究竟在說些什麼。
“嘿。傻瓜!老曹怎麼會在辦公室裡訓斥莫魚呢,那麼多老師,他不好意思。”陳樹在後面拍了我一下肩膀。
“那他把莫魚抓到哪裡去了?”我很害怕。
“看你緊張的!你不是很討厭莫魚嗎?”陳樹居然在這個時候諷刺我。
“沒,沒有!我還是很討厭他,但我們是朋友,我只是出於對朋友的關心。”我極力地在解釋,臉通紅。
“我又沒說什麼,看你!”陳樹還是很輕鬆地說。
“你不擔心莫魚嗎?”
“他不會有事的,跟我來。”
我跟在陳樹的身後,半信半疑。
陳樹帶我來到學校一排破舊的平房的後面,果然,在那裡,我們在牆的這邊看到了曹金山在和莫魚說話。
“莫魚,剛纔在課堂上,是老師不對,我不應該那麼**,我不應該把我的思想強加到你們身上,是我錯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長大了嘴巴,望向陳樹,他也是同樣的表情,顯然他也被驚到了。那個微微向莫魚彎下身子的,輕聲細語地對莫魚說話的人,真的是曹金山嗎?爲什麼他和之前的反映判若兩人?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經意間,我擡起頭,看見一棵很粗壯的大槐樹,其中一個枝幹格外的粗壯,它單獨支出來,伸向曹金山。
我看到,曹金山偶爾擡頭看看那粗壯的枝幹,然後傷感又歉疚地低下頭,他竟用手在摸莫魚的頭,眼睛裡充滿了自責。
莫魚轉了一下頭,逃開了他的手掌。
“老師,您想怎麼懲罰我都成,您這是什麼意思啊?”莫魚也是雲裡霧裡。
“莫魚,老師沒什麼意思,都是老師的錯,你千萬不要怪老師,也不要恨老師,可以嗎?”曹金山幾乎是在哀求莫魚。
“嗯——”莫魚有點不知所措,“好吧,老師,我原諒你。”
“太好了!”曹金山竟然高興的像個孩子似的。他轉身要離開,忽然又轉過身來,對莫魚說:“今天我和你說過的話,不要告訴其他人,可以嗎?”
“可以。”莫魚爽快地答應他。曹金山滿足地走了。
我和陳樹跑上前去,
“莫魚,你沒事吧?”我問。
“曹金山肯定有問題。”莫魚沒有回答我。
“嗯,肯定的,老曹有秘密。”陳樹也沒有理會我的話。
“會是什麼秘密呢?”我只好自動加入他們的話題。
“我怎麼知道?”他們兩個異口同聲,然後互相笑了。
“走吧。”莫魚說。
我很生氣,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生氣,是因爲他們兩個不認真回答我的問題嗎?還是生氣自己不懂他們之間的默契。我發誓,我要弄清楚曹金山的秘密,然後炫耀給他們兩個看。
之後的一個星期裡,我一直在調查曹金山,包括他在哪上的中學,考上了什麼大學,哪年任教,這些年的口碑如何,獲得過什麼獎勵,家庭狀況,這些我都調查了,他的背景很好,父母都是老師,當年因一分之差與北京大學失之交臂,後來因爲父母身體不好,回來任教,方便照顧父母,教學嚴謹,教學質量高,他的班的學生都考上了二本以上的院校,而且他帶的畢業班年年都會有一兩個學生考上清華、北大,他在老師和長們眼裡是個非常出色的老師。也可以說是明德一中的活字招牌。他唯一讓人捉摸不透的就是他的家庭。他本來有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妻子是當地郵局的職員,女兒學習成績優異,其他人都很羨慕他們。但就是在十年前,他的女兒自殺了,他的妻子離開了他,從此他就一個人生活。
爲什麼?他的女兒爲什麼會自殺?這更加深了我對他的好奇,我非要差個究竟。
這幾天我一直在觀察着曹金山,他又恢復了往常的狀態,他依然會在課堂上講他的觀點,他還是會斬釘截鐵地要求我們奔着清華、北大跑去。莫魚雖然還是不同意他的觀點,但自從從那一次曹金山和他談過話之後,他就不再在課堂上頂撞他了,我問他爲什麼,他回答我:
“我覺得他很可憐。”
可憐!是的,我也覺得他很可憐,雖然不知道爲什麼覺得他很可憐,但他就像那隻獨自伸出的粗壯的枝幹一樣,很有力量,卻很淒涼,卻很孤獨。
中午放學,同學們都跑到食堂去了,陳樹和莫魚又逃到校外去了,我一個人收拾書包,離開教室,準備鎖門。鎖好門之後,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樓梯口匆匆轉過,是的!是曹金山!我緊跟上去。
我在離他五米遠的地方,他去了那排平房的後面,他的手裡拿着一疊紙,行色匆匆,表情凝重。他走到那棵樹下,蹲下來,就在樹根的旁邊,那隻突出的樹幹懸在他的頭上,像是在注視着他。他拿出火柴,點燃一顆,燃着了他手裡的一張紙。
他是在祭奠誰嗎?是他的女兒嗎?在那裡發生了什麼嗎?
曹金山一張一張的燒着,那天沒有一點風,安靜的出奇。
我竟然看到曹金山在抹眼淚!他哭了!他那麼一個威嚴的人居然哭了!我突然有心疼的感覺。
他的手機響了,他擦擦眼淚,接了電話,似乎有什麼要緊事,他來不及把所有的紙一張一張的燒完,只能將剩下的紙全放在火苗上,然後離開了。
他離開後,我跑過去,用腳將火踩滅,將剩下的帶着煙黃的紙張撿起來,好燙!
我覺得我好傻。
我一頁又一頁地翻看着,淚水順着我的臉頰滑過,沒有任何徵兆。
看過之後,我很內疚,我很自責,突然爲自己的行爲感到可恥。但我已經這麼做了。我把剩下的紙張全部都燒掉了,流着淚,燒掉了。
我擡起頭,呆呆的望着那枝幹,淚水順着眼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