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開始?”我像個剛會說話的孩童,學語似的地重複他的話,“怎麼重新開始?……你以爲你救了我,帶着我一起裝死,人生就可以重新來過?”
在聽到那句話的一瞬間,說我沒有心動過是假的。
……其實我跟他一樣,在經歷了這麼多事之後,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在我心裡的位置。
……像是一根年少時扎進心裡的冰刺,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經過一年又一年的輪迴,最終融化了了無痕跡……但是那傷痕已經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
他攥着我的手,眼中的光芒像暗夜中的熠熠星光,“桃花湖發生天然氣爆炸,你跟我都死在這場事故中……我帶你坐船離開這個城市,去歐洲小鎮上度過下半輩子,瑞士銀行戶頭上的錢並不很多,但足夠我們無憂無慮地度過餘生……”
那張漂亮的臉上帶着深深淺淺的傷痕,表情裡卻透着一種從未有過的歡欣,他說,“那墨你不喜歡貓嗎?我們可以多養幾隻。你喜歡什麼,我們就買什麼,你喜歡去哪裡我就陪着你去……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麼?”
“爲什麼?”我渾身痠痛,腦子轉的也慢,但卻非常清醒,一瞬間的猶豫之後,忽然只剩悲哀,“這些話……你爲什麼不早一點跟我說呢?”
白寂雲躺在我身邊,四周的黑暗像是蒼茫大海,燭火覆蓋之處是屬於我們兩個的一座方舟。在這一秒鐘,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他看着我,眸子裡有我小小的一粒倒影。
……就像是一粒沙,一粒雪,一粒紅塵,轉瞬就可以打回原形,變成虛無。
“我在門口聞到煤氣味,敲門沒有人應,卻聽到玻璃碎掉的聲音,我繞到後院看見你躺在地上,手和腳都被捆起來了……”他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顫顫發抖,“當時我真的很害怕,我怕我會再也見不到你。
生死關頭,內心裡的第一反應是騙不了人的,可是等危險褪去,生活又變得平靜而冗長,他會有太多太多的機會回想過去……
“我們不是沒有機會走到最後……是我們自己因爲種種原因放棄了的。”我心裡也有一絲微朦的希望,可是我和他走到今天這一步,彼此還能再承受多一次的失敗嗎?
“如果能在一起,我們早就在一起了不是嗎……當我想好好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你是怎麼對我的?當那靈害死我的孩子,還差一點害死我的時候……你又是怎麼對我的?”我說着說着,連自己也心灰意冷,“上一次在小時候常去的冷飲店,你對我說那靈懷孕了,你想跟她好好生活……你跟我一樣,都有過破碎的童年,我們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成長在健全的家庭裡,因此我尊重你的選擇。”
我覺得我說不下去了,千頭萬緒一起涌上心頭,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
白寂雲想說什麼,大概也覺得無從說起,嘴脣動了動,脣色蒼白。
我朝他做一個噤聲的姿勢,說,“那靈懷孕了,孩子是無辜的……不如我們把選擇權交給它吧。”
白寂雲一怔。
“滿岑光說孩子是他的,但是我覺得,那靈有可能會騙了他。”我望着白寂雲的眼睛,那雙眸子在搖曳燭火的光暈下如琉璃般清透易碎……
我留戀被他望着的感覺。
我留戀他美麗的容顏,和他身上誘人的氣息……我留戀他給過我的一切,留戀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你想辦法讓那靈做個鑑定吧。……如果孩子是滿岑光的,我就跟你走。”
說完這句話,我忽然想起喬昱非。
……我真的很對不起他。欠了他這麼多的我,獨自幸福應該是一種罪孽吧。
可是劫後餘生的這一刻,誰又能不去向往幸福呢?
“如果孩子是你的……你就要負起責任來。”彷彿被這個決定耗盡了心力,我閉上眼睛,有些昏昏沉沉的。
我不知道我父親是誰,沈細眉又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那紅雪是個寬厚的男人,但是他對我的真心愛護,敵不過對那靈的血肉親情。……殘缺的身世是我一生的缺憾,對白寂雲和滿岑光來說,應該也都是這樣吧。
那靈害過我,可是她的孩子是無辜的。
白寂雲望住我片刻,鄭重地點了點頭。
後來我才知道,這房子是白寂雲在環保村的一處私宅。
聽說這村子裡臥虎藏龍,有政客,商界精英,藝術家……大家都有默契的不會過問彼此的身份。住在這裡的每一戶都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這裡沒有電力,沒有網絡,甚至沒有天然氣。要做飯需要自己打水燒柴,水井就在村口,傢俱都是舊的,一到天黑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每家窗外都閃動着燭光,像是回到了百年前。
在這裡住了幾天,我們仗着年輕,傷也好了不少,白寂雲去打水劈柴,我就在家裡洗米煮飯。院子裡有個畫架,每到夕陽西下,我就坐在這裡畫畫……很多年沒有如此沉靜的感覺了,萬千愁緒落在紙上,竟自消解了不少。
我們很有默契,都沒有太多的交談。
這天一早,我們圍在木頭桌前吃早飯,白寂雲忽然說了一句,“今天那靈產檢……我經常去那家醫院,可以想辦法拿到她的樣本。”
我放下碗筷,擡頭怔怔地看他。
“你跟我一起去趟醫院吧。”他低下頭,剝了一個鹽水鴨蛋,放到我碗裡的白粥上。
“好。”我淡淡地回答。
這些天我們就像世間最普通的一對夫妻,平靜,幸福,彷彿已經在一起度過了千年萬年。
然而的打破平靜的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這裡雖然沒有電力和網絡,但是對於那些退隱江湖的大佬來說,接受某些信息還是很必要的。村口有臺電視機和充電電源,我們晚上會去看整點新聞。
關於我跟白寂雲的下落,媒體是這樣報道的--
桃花湖別墅發生煤氣爆炸,疑似由煤氣泄漏所引發,但不排除人爲的可能,警方正在密切調查。別墅內沒有發現屍體,水警正在樓側的湖泊中打撈搜救……
桃花湖別墅附近有個很大的湖,爆破的力量完全可能會把人炸飛到那裡面去。我跟白寂雲可以“失蹤”得順理成章,很大程度上也要歸功於那棟別墅的地理位置。
……那房子是喬昱非選的。
想起他,我心裡一陣酸楚。……我是踩在他肩膀上活到今天的。如果他還在人間……現在的我會是怎樣的呢?
吃完早飯,我跟白寂雲各自換上樸素的衣服,帶着口罩和墨鏡,乘着村口的公交車抵達市區。
一路上,他一直
握着我的手。
“你包裡裝的什麼?這麼小心翼翼的。”
“一幅畫……我想偷偷送給杜衡老師。”這一小張油畫,蘊含了很多杜衡教給過我的技巧和情懷,“新聞上說他住院了,他是白家的上賓,一定也在那家醫院。”
這些日子,我回想起很多杜衡以前說過的很多話,竟然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的畫很棒。”白寂雲的聲音淡淡的,卻包含一絲欣賞,“杜衡果然有眼光。”
“如果我也有父親……我希望他是杜衡這樣的人。”
對現在的我們而言,這個話題有着更深刻的含義。因此我跟白寂雲都沉默下來。
一路顛簸,終於到了明珠城最好的醫院。
此時正是上午,陽光明媚,照得世間萬物光影重重。
我跟白寂雲並肩站在醫院後門,他說,“你跟我一起上去,還是在別處等我?”
“我會把我的畫交給護士,就當做尋常粉絲送給杜衡的禮物……然後我在來時那個公交車站旁邊等你。”
白寂雲點了點頭,隔着墨鏡,我們看不到對方的眼神,可是心裡都有種異樣的感覺……像是在等待什麼判決。
我們分頭走向不同的樓層,我低着頭,腦子裡忽然亂糟糟的,剛從電梯裡出來,竟然看到沈細眉的側臉。
我嚇了一跳,還好她並沒有發現我。
……她看起來憔悴了很多。我的死……會讓她覺得很傷心嗎?
不知不覺地,我一路跟着她,眼眶發澀。她的背影依然纖細挺拔,步伐卻緩慢了許多……歲月不饒人,饒是奧黛麗赫本那樣的人間仙女,也不可能青春永駐,沈細眉也是一樣。
她走進一間病房,關上了房門。
隔壁病房的門開着,此刻裡面沒有人,我趁着沒有護士經過,鑽到隔壁房間裡,躡手躡腳地走到陽臺上。
這兩間病房的陽臺是相通的,隔着一道窗簾,我可以看見裡面的人。
她的聲音很小,落到我耳朵裡,此刻別有一番滋味。
“醫生說你沒什麼的。”她是在跟杜衡說話,有點哄着他的意思,“年紀大了,零件總會有點毛病,你不要胡思亂想。”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他頓了頓,像是在猶豫什麼,然後他說,“你不用再瞞我了,我得的是末期肝癌,我已經知道了。”
房間裡沉默下來。
躲在陽臺偷聽的我也重重一愣。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覺得遺憾。”杜衡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太大波動,像平時一樣溫文爾雅,“……無子送終,確實是一件很淒涼的事。細眉,如果我當初沒有讓你打掉那個孩子……”
沈細眉打斷了他的話頭,“我們不是說好了麼,過去的事不要提了。醫生早就告訴我,白皙準撐不過三個月,結果三個月又三個月,還不是一直活到今天?你比他年輕那麼多,你更不會有事了。”
“這幾天我經常想起那墨。”他驟然提到我的名字,我心裡一驚,隨即有一種溫暖和哀傷交織的感覺擴撒開來。
“其實這個疑惑困在我心裡很久了,我只問你這一次。那墨她……”
我的心驟然收緊。
“……她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