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鐵營與郡守
“別駕,封聽聞別駕家中素有鍊鐵,州府也有鐵匠鋪出售刀兵農具,不知別駕家中,一歲可產鐵多少?”
東漢承襲前朝,共置天下鐵官營34個,比起西漢時期的48個,看起來像是少了不少,可實際上卻是有所兼併,總產量並不比西漢時少。
除了東漢新增在雲南的兩個外,其他傳統州郡裡,共有32處。
其中徐州就是產鐵大戶,共計有朐縣、莒縣、彭城、下邳、廣陵、東武、鹽瀆整整七處,都是大型的官營鐵匠鋪。
而且在徐州旁邊,還有沛國、千乘、東平陵、歷城、嬴、臨淄、東牟、昌邑八處,其中有六處就在青州黃河以南的地界裡。
可見徐、青鹽鐵之利有多強大。
只是可惜的是,外州的姑且不提,徐州內部的,彭城已是白地一片,連工匠也被曹操屠戮一空。
廣陵、鹽瀆並不服從州府,暫時也只能擱置。
東武隸屬於開陽,在琅琊郡最北方,開陽拿不下,東武也拿不到手。
莒縣在開陽以北,朝廷所拜的琅琊太守蕭建手中,是劉備集團下一步的目標,暫時也鞭長莫及。
也就是說,真正在劉備管轄範圍內的,僅有朐縣、下邳兩處!
而這兩處,劉備也很難伸手進去。
因爲這兩處背後都有人。
下邳的背後,自然是徐州第一士族門閥陳氏。
至於朐縣,那當然是徐州第一豪強商賈糜氏了。
劉備堂堂一個徐州牧,州境內有七處鐵官營,可他能插得上手的,竟沒有一處。
可見劉備這底子有多差。
再加上徐州軍的老底子軍械早在這幾年的大敗裡,全都送給了曹軍。現在還能湊出這麼多的甲冑,哪怕是缺少部件的皮甲,那也是難爲了陶公、曹文蔚、許正時他們了。
劉封雖然問的是糜家的私人鐵營,可實際上,糜家的私人鐵營是從哪裡來的?
還不是挖的東漢的牆角,把官營給偷樑換柱了。
先前劉封不敢提,雖然知道糜竺和糜家對自己老爹的忠誠極深,可他依然不敢冒險。
無他,劉家太弱小爾。
經不起糜家翻臉的代價。
甚至連糜家疏遠的代價都承受不起。
可現在不一樣了,情況大大好轉了。
不但劉備徹底收服了已經被砸個粉碎的丹陽一派,掌控了徐州過半軍權,更一戰打崩了琅琊泰山軍,把臧霸都堵在開陽城裡坐以待斃了。
如果說先前劉備還是依靠着陳登和糜竺的忠心耿耿,才能坐穩徐州州牧之位,那現在劉備就已經是靠着自己的硬實力就能當個名副其實的徐州州牧了。
哪怕離開了陳登和糜竺,劉備一樣能支撐的下去,只是會艱難許多。
當然,劉備不會真這麼傻,他要真這麼幹,誰還會跟他幹下去?
陳登和糜竺幾個月前那麼支持你,擁戴你,出錢出力出錢出糧,不就是爲了求回報嗎?
所以劉備現在也是乾的非常漂亮,讓陳登出任統帥,都督諸軍事,曹豹爲副帥,整個徐州上下的主要派系都能在這次北伐琅琊的戰爭中雨露均沾,分潤軍功。
糜家雖然沒分到軍功,但並不代表糜家就沒收穫,作爲劉備的重要盟友,親密下屬,怎麼可能就讓糜家在一旁看戲,分不到好處?
這必然不利於團結。
劉封和劉備早就商量好了,準備了一份大蛋糕,就等着糜家爲之驚喜了。
不過在驚喜之前,劉封還是希望糜家能再出點血……,不,是再入點股份,比如鐵官營、鐵官營和鐵官營什麼的。
糜竺對於家裡的產業瞭解還是非常清晰的,他只是略一沉吟,就回答道:“我家在朐縣有高爐一座,若是原料充足,可日產生鐵五百斤,一歲約爲十八萬斤。”
年產接近二十萬斤,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不過這個數字得打個對摺。
因爲漢代的一斤可沒有500克,只有248克,連現代半斤都要少上2克。
而以現代標準,古代一副鐵甲至少重30斤到40斤,那就需要30斤到40斤左右的生鐵。
這個數值卻是現代的斤兩,如果換算成漢代斤兩的話,一副盔甲就要重達60斤至80斤,也是比較合理的。
按照這個數據來計算的話,那如果需要一千套鐵甲,最少也要要六萬斤生鐵,約爲一歲生鐵產量的三分之一。
如果再算上下邳的產量,如果按照同朐縣差不多的產量來算的話,那麼徐州一年的產鐵量,可以生產六千套鐵甲。
不過事情當然不能這麼辦,畢竟生鐵的用途很多,主要大頭還是各種農具。
如果沒有鐵製農具的話,糧食的產量會大幅度下降,到那時候人都吃不飽飯了,就算有鐵甲也穿不動啊。
況且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盔甲的生產環節。
光是原料充足可沒用,還要看生產效率。
劉封心中默默計算了一番,得出了這麼一個結果。
這時,糜竺繼續說道:“雖然我家年產近二十萬斤生鐵,可生鐵用途也極廣,用量極大,每年幾乎剩餘不了多少,光是製作武器就已經極爲費力,實在沒有餘力增產甲冑了。”
糜竺也能猜到劉封在打什麼主意。
長槍方陣,自然全員披甲防禦更強,如果能穿戴鐵甲,頭佩鐵盔,那更是連普通的強弓勁弩也不會太畏懼了,自然威力大增。
只可惜,接下來糜竺詳細的介紹了一番生鐵的用途。
譬如一個鋤頭,就需要2到4斤漢制生鐵,一架曲轅犁,也需要6到12斤生鐵,用於打造鐵犁片等需要生鐵製造的部件。
一萬把鋤頭就需要三萬斤生鐵,一千架曲轅犁就要一萬斤生鐵。
這些可都是消耗品,需要隨時補充的,每年都需要消耗掉大量的生鐵。
這還不算鐵錢、武器、鐵鼎、鐵釜、鐵爐、車馬器具、縫織器具、美妝修容器具等等諸多用途了。
光是這些用鐵,甚至就已經超過了徐州劉備目前所掌控的產鐵量,又哪裡還有剩餘的產能來製作耗費巨大的鐵甲呢?
對於糜竺的答覆,劉備父子倆也陷入了沉默。
只是他們倆想的東西卻是截然不同。
劉備是感嘆世道之艱難,而劉封則在想如何增加產量,以及建立軍工產業。
糜竺忽然又開了口:“竺,願將鐵營上交州府,還請方伯應允。”
劉備和劉封驚訝擡頭。
劉備是不可置信,劉封是暗歎一聲。
這糜子仲真是對劉備太看重了,只是問一下情況而已,居然直接就要送了。
不過劉封這次卻是猜錯了,麋子仲這一次的大方,可不僅僅是因爲劉備,甚至更多是在他劉封身上。
在親眼見到曹豹的一千部曲轉入劉封麾下不過一個多月,竟已脫胎換骨,居然能輕易的擊敗泰山軍了,這在糜竺心裡掀起的波浪是外人無法想象的。
在徐州本地士人眼裡,泰山軍的戰鬥力可是要強於丹陽軍的。
當初陶謙能夠擊退青州黃巾,戰鬥的主力就是泰山軍,丹陽軍只是打了個配角。
畢竟丹陽軍纔是陶謙的心頭肉,不捨得輕易使用。
可陶謙卻忘了,再鋒利的寶刀如果一直藏着不用,又不好好保養,遲早也會變成鈍刀的。
琅琊一戰,對徐州士人的影響很大。
糜竺原本覺得劉備就已經很能打了,爲人又仁厚,重視士族,是非常優秀的合作者。
可沒想到,劉備的兒子劉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起劉備來還要優秀。
經濟方面,冰糖和雪鹽已經給糜家帶來了大量的收入,雙方關係可謂是蜜裡調油。
政治方面,糜竺是親眼看着劉封來了徐州之後,是如何一點點的幫着劉備翻盤,拆散丹陽派,將其吞併消化的。
軍事方面,僅僅只是訓練了一個多月,就已經練出了一支勁旅,以少打多,全殲昌豨所部。
糜竺是本地人,又久任別駕,對於州中武力是再清楚不過了。
雖然說起來丹陽出精兵,徐州丹陽軍又是陶謙的心頭肉,自然是徐州第一武力。
可實際上徐州上下誰都知道,泰山軍纔是徐州戰鬥力最強的軍隊。
當年青州黃巾軍入侵之戰,就是以泰山軍爲主力打贏的,丹陽軍從頭到尾只在後方蹭了功勞,沒出多少力氣。
只不過臧霸爲人低調,有了地盤之後也願意對陶謙俯首稱臣,因此泰山軍才一直沒有丹陽軍名氣大。
可現在呢?
劉封只是調教了不過一個半月,就已經產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那將來若是曹軍再來,那還不得靠劉家父子保境安民?
糜竺的眼光是徐州前幾的存在,膽魄和豪氣也是如此。
他已經想通,與其像彭城的鐵官營那般被曹操燒個精光,那還不如直接送給方伯,還能落個情分。
劉備卻是開口婉拒:“子仲何出此言,難道備是奪人家產之人嗎?”
看見糜竺還想要解釋,劉備卻是斷然拒絕道:“此事斷然不可,封兒你若是有事,自然可求助別駕,可別駕家中產業,斷不可收。”
劉備拒絕的態度極爲堅定,顯然是非常認真的。
糜竺也只能暫熄了報效的心思。
牽招在一旁看的又一次刷新了認知,沒想到這年頭還有哭着喊着求着送產業的?
鐵官營這玩意牽招可是知道,他和劉備的老家涿州就有一個。
只是那個規模倒是不如朐縣這個,但也非常大了,可以算是涿州最大的產業了,現在雖然還是官營,但當地的豪強士族無一不想伸手進去,實在是裡面的好處太大了。
可就是這麼大的一份產業,糜竺居然說送就送,這糜家到底是多有錢啊?
牽招心裡其實也清楚,這其實還不是簡單有錢沒錢的問題,就算有錢,誰肯捨得送人啊。
只能說自己想的太簡單了。
在來之前,他還以爲劉備在徐州肯定是步步驚心,處處坎坷,是個弱勢州牧,需要他來幫忙打開局面。
實在是想不到對方不但不弱勢,別駕這種地位的大佬都哭着喊着要送產業,簡直打碎了牽招的三觀。
倒是劉封笑呵呵的開口,岔開話題道:“父親,伱可還有事想詢問別駕的態度呢。”
劉備恍然大悟,想了起來,朝着糜竺道:“子仲,有件事情,需要徵得你的同意。不過此事我已拿定主意,你也反對不了。”
說吧,劉備哈哈大笑起來,顯得很是暢快。
糜竺有些訝然,劉備對他可是尊敬有加,這麼霸道的要求還是頭一次聽到。
他心裡沒有半點擔憂,畢竟劉備的臉上都已經寫滿了是好事,自得之意就快滿溢出來的樣子,他麋子仲不會看不出來。
那會是什麼事情呢?
好在劉備也沒讓麋子仲多猜,直接就揭曉了答案:“子仲,琅琊一下,備欲裂其郡爲三郡,其中琅琊郡太守一職尚缺,備欲拜汝弟子方爲琅琊太守,此事你可不能拒絕,定要爲我分憂纔可。”
糜竺瞳孔放大,琅琊要一分爲三?
自己家弟弟出任郡守?
那其他兩郡呢?
糜竺突然覺得這信息量有點大,不知道從何說起。
糜竺都是如此,一旁的牽招就更摸不着頭腦了。
劉備認真的解釋道:“琅琊環境複雜,局面錯綜,非賢士名吏不能鎮守。備欲將其一分爲三,其中北面分東西而置東莞郡,莒城郡,南面以開陽爲郡治,轄臨沂、繒縣、即丘三縣,依舊爲琅琊郡。這琅琊郡太守的職位,備屬意子方,子仲意下如何?”
糜竺這才明白,這個太守是縮水版的,只有四個縣,可即便如此,那也相當重要啊。尤其是開陽一帶,那可是琅琊郡的精華地帶,沂水、沭水環繞,形成琅琊郡土地最爲肥沃的一片平原。
最重要的是,這裡到郯城不過三五十里,昔日臧霸虎踞在此,就讓劉備如芒在背,動彈不得。
現在州府收回琅琊,能接任此處太守之人,想來必定是劉備最爲的信任的人之一。
糜竺往常古井不波的表情終於有些破功,只覺得自己沒有看錯劉備。
別看糜竺在徐州內有錢有人,呼風喚雨。
可實際上,糜家自天下大亂以來,一直惶恐不安。
自糜甑開始,到糜竺,都是有着長遠眼光的聰明人,早看出了大漢朝廷如江河日下一般的局勢。
尤其當陶謙爲了錢糧,不惜徵辟糜竺當別駕時,糜竺心裡不是自家居然也能擔任如此高位的欣喜,而是害怕擔心。
商人最怕的是對規矩的破壞。
不論好規矩,壞規矩,只要有規矩在,商人就有準繩標準可以依賴,就可以圍繞這個想辦法解決問題。
可如果規矩被破壞了,以至於沒有規矩了,那商人就會無法可依,而到那時候,他們連自身的安全都保證不了,還談什麼發展壯大?
這纔是糜家不惜代價投資劉備的根本原因,他們想要扶持一個最好能親近自己,性格中又能厚待親故的軍閥。
只是糜竺萬萬沒想到,劉備的發展能如此快速,自己纔剛投下去的本錢,居然就已經開始盈利了。
糜竺有些慶幸,先前每次投資,都主動進行了加碼,糜家的表現應該讓劉備很是滿意的。
“使君,子方年紀還輕,又未經過歷練,自身也未有舉孝廉,貿然擔任郡守,恐怕爲人所不服啊。”
糜竺想了想後,還是決定拒絕,理由也很充分。
樹大招風,糜芳又不是舉孝廉出身,當個縣令也就罷了,一口氣跳到郡守,哪怕只是個管理四縣的郡守,那也是比兩千石,反對的意見恐怕會很強烈。
畢竟一旦有了這個臺階,糜芳以後就可以輕而易舉的調任大郡郡守,到那時候其他人再想要阻攔可就不可能了。
“別駕何須多慮,縱然有些庸人議論也是無傷大雅。”
劉封插話道:“自我父子入徐州以來,別駕鼎力支持,所需錢糧,無一不允。此次得以北上征討泰山羣賊,也是仰仗了別駕爲我軍湊齊了軍糧,這難道不是大功一件嗎?”
“僅以軍糧之功,就足以酬功糜二先生擔任郡守,別駕何必去聽庸人之言呢?”
劉備和牽招同時點頭,確實就像劉封說的那樣,沒有軍糧,就沒有北征服,沒有北征,就收不回琅琊,這只是酬功數縣,胃口大些的豪強甚至都會覺得自己是被虧待了。
糜竺聽罷,終於不再反對,心裡也很是竊喜。
同陳登一樣,別駕地位雖高,可又如何能和太守相提並論?
如果縣令是百里侯,那郡守就是名副其實的諸侯了,郡中大小官吏甚至得視郡守爲君,可想而知這權力地位有多高。
於是糜竺起身朝着劉備行大禮,顯然是代自己的弟弟謝恩。
劉備笑着攙扶起糜竺,君臣相得,莫過於此。
當天晚上,劉備設宴招待羣臣,尤以糜竺,牽招、徐盛、潘璋爲重。
第二天,陳到帶五十騎護送昌豨到郯城。
劉備這時候和昌豨可沒什麼交情,也不知道日後兩人關係會很好。
不過這也不妨礙劉備好生關心了昌豨一番,讓後者懸着的心稍稍落了下來。
第三天一早,劉封帶着昌豨和孫幹出發北上,前往開陽戰場。孫干將會作爲劉備的全權使者,帶着昌豨一起進入開陽,試一試能否勸降臧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