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真的不能再打了,這會出人命的!”
二十幾鞭子下去,唐笙已經不再動了。只有捱打的每一瞬間,肌肉牽着身軀本能反射着顫抖。
於是保鏢扔了鞭子,不肯再替趙宜楠執行下去。
“讓開,沒用的東西!”趙宜楠推開保鏢,叫毛麗麗端着一盆涼水過來。嘩啦一聲,全部澆在唐笙身上。
就像海水沖刷一條落難的人魚,唐笙睜了睜眼睛,試着將幾乎被鮮血黏在地上的身子往上撐了一下。旋即又脫力地跌回無助的原地。
趙宜楠用腳尖踢起她的下頜。那一瞬間,萬種報復千般怨恨在心裡仿若炸開了煙花。
唐笙跟顧淺茵長得很像,跟樑美心,樑美儀也很像。
趙宜楠本來以爲這一生都不用再和那些人扯上關係。偏偏下一代的孽緣就像打不破的詛咒,讓她恨不得抓到誰就折磨誰一番。
“唐笙,你要怪就怪你自己犯在我手裡!”趙宜楠蹲下身,按下一支錄音筆,“說吧,說你跟那個什麼姓馮的有染,說是你背叛卓寒在先。快說!”
唐笙眯着眼搖了搖頭,脣?抿得比貝殼都緊。
“你說不說!”趙宜楠氣急敗壞地扯住唐笙的頭髮,“我告訴你,像你這樣的女人,我們卓寒要多少有多少。你以爲娶了你他就不是玩你了?整天擺着一張視死如歸的臉,你給誰看!”
“白太太……”唐笙用盡全力說出一句話,“你這樣做,真的是對卓寒……好麼?”
聲若蚊鳴,氣如遊絲。趙宜楠聽得不清楚,於是瞪着眼睛呵斥她大點聲。
“卓寒以前……是那麼溫柔明理的人,而你只會一味地強加壓力給他。希望他……可以奪權,可以爭氣,可以替你出人頭地……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心裡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白太太,你用這種方式逼我認罪,只會讓他更屈辱。他恨不恨我,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但他從來不會允許除他以外的人傷害我……包括你……”
唐笙瞭解白卓寒,就如同瞭解她自己一樣。
在這場仿若對弈一樣拉鋸的婚姻戰裡。白卓寒糾結的,不過就是一種不甘的心境和狀態。她懂他的驕傲,也懂他矛盾紛紛的兩難。
“我不會認罪的……如果承認了,那纔是真的羞辱了卓寒……”唐笙用鮮血淋漓的手指攥住趙宜楠的手腕,黯淡無血色的臉上,目光堅毅如初。
“白太太,以前的事,我斷斷續續聽我姨媽說過一些。我可以理解你的仇恨,但是……我只是個小輩,你把你所有的怨念發泄在我身上,就真的能夠心安理得麼?
而今天你傷害我,是真的相信我有對不起卓寒?還是隻想借題發揮……爲自己曾經的遭遇,討個公道……”
“你給我閉嘴!”趙宜楠的臉色瞬間變得灰白,她鬆開唐笙的頭髮,將她狠狠慣在地上。保鏢看着架勢,完全不敢再上前多事。
趙宜楠見狀,親自撩起地上的鐵鞭,劈頭蓋臉地衝着唐笙一頓掄打!
“你還敢給我提以前!你們一家人沒一個好東西!當年禍害我還不夠,現在居然來禍害我兒子!那個司機怎麼就不長眼睛,明明該把你和顧淺茵一塊撞死的!”
趙宜楠的力氣雖然沒有男子那麼大,奈何她拼了全力又完全不顧要害。唐笙只能蜷縮起來。用雙手護着頭和臉,一下一下地挨扛着這本來就不該由她承擔的罪責。
“太太!不能再打了!”保鏢攔腰奪下趙宜楠的兇器,勸道,“真出了人命會惹大麻煩的!”
保鏢也是真怕了,前面他下手的時候自己心裡還是有些數,且完全不會像趙宜楠這麼瘋狂。
而照她這個打法,不出幾分鐘怕是真的要命了。
趙宜楠也着實是打累了,扔下鞭子呼哧氣喘了老半天。
“嬌氣什麼!我當年受的苦一點也不會比這個輕!”趙宜楠見唐笙不動,又要叫毛麗麗去潑水。
一直站在旁邊看熱鬧的毛麗麗這會兒也軟了腳,嚇得半天不敢動。
趙宜楠再次上前將唐笙拎起來,用手撥開她凌亂的頭髮:“你裝什麼死!信不信我今天就是扒了你的皮,也不過就是幾張支票能打發的!”
話音未落,就見唐笙突然吐出一大口鮮血,登時濺紅她喪心病狂的視線!
趙宜楠有點慌了,手忙腳亂地在衣服上擦了擦血跡。踉蹌着起身大喊:
“你們……你們愣着幹什麼!快去把李醫生找過來……快去呀!”
***
白卓寒已經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少個紅燈了。白葉溪坐在副駕駛上,只能緊緊攥着側扶手,纔可以確保自己不被超速的車子甩出窗去。
“我留了阿笙手術後的低液和組織液。當時想着她的身體太弱,怕以後落下病根,備案可以方便治療。
現在正好。你們不是懷疑她麼?自己拿去檢查看看,到底是不是你的種。”
“上個月八號,你把那個不要臉的狐狸精帶回家。羞辱她傷害她,甚至強暴她。她一個人衝到我辦公室裡的時候,血淋淋的就像死過一次一樣。
我還以爲她這是在路上遇到流氓了!白卓寒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打死也想不到,那會是你的傑作!”
“夠了你別再說了!”白卓寒一腳踩下緊急剎車,拳頭憤憤地砸在方向盤上。
也不知道前面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故,突然就阻塞了交通。
車喇叭被砸的嗷嗷直叫,白卓寒焦慮而彷徨的心此刻就像被人按在發動機上,反覆煎熬。
他害怕去仔細回憶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他厭棄她‘例假’時大量的失血,更厭棄她一副病怏怏的臉色就好像故意矯情給自己看。
他實在無法想象,她被自己傷掉孩子後,到底是怎麼才能如是平靜地面對自己?
有時候他會觀察到唐笙的枕頭上,一片片小兒遺尿般誇張的淚漬,就像夢魘在畫地爲牢。
她把自己圈在這場滿是荊棘的婚姻裡,到底爲了什麼呢?
“怎麼回事!前面還開不開了?”白葉溪煩躁地搖下車窗,看着高架橋那端完全沒有鬆口的跡象,“趙宜楠那個不着調的女人,萬一真的對阿笙動手——”
“她好歹也是我媽。你講話注意點。”白卓寒盯了下手錶,漫長的五分鐘簡直堪比抗戰艱苦的歲月。
雖然他很清楚趙宜楠的爲人。一旦腦子擰了筋,完全可以做出很可怕的事。這樣說,只是強迫自己不要把事情往最壞的地方想。
他怕他再想下去,會瘋掉。
“我下去看看!”後座上的馮佳期推門就要起身。剛剛探出頭,心下就是一沉——原來是前方的一輛貨車側翻了,滿地的商品堆成山。
“不行,怕是一時半會兒過不去了!”馮佳期急得差點咬破嘴脣,“白卓寒,你們家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那些不近人情的家法?我聽芳姨說的毛骨悚然,阿笙她怎麼受得了!”
現在已經是上午九點半了。距離唐笙被帶走,整整過去了三個小時。
白卓寒無心去理馮佳期的話。擡起眼睛,正好看到一個騎着摩托車的少年從倒視鏡裡穿過車流——
白卓寒二話沒說跳下車,跟擒賊一樣按倒了對方。
然後一把摘下自己腕子上的手錶,將那塊百達翡麗限量版直接塞進一臉懵逼的男孩懷裡。
“這車我買了!”
從高架橋到遠郊別墅,整整三十公里的距離。
白卓寒以爲自己可以在風裡聽到一些錯覺,類似於唐笙在呼喚,在求助……
可是轉念慼慼,他又覺得不可能。
唐笙從來不會求饒也不會乞憐。哪怕受盡非人的委屈和折磨。也如一顆搖曳狂風中的素竹一樣,柔弱卻不屈地堅守着挺拔。
而他,真的每一次,都下得去鐮刀麼?
“大少爺您怎麼來了!這是——”一進白家大院,老管家何叔就被白卓寒從摩托車上躍下來的身影嚇了一大跳。
“我媽呢!”
“太太在…..在裡院。”何叔目光躲閃,嗓音啞然。
白卓寒二話沒說就要往裡闖,卻被保鏢阿猛一把攔住!
“大少爺,太太在族堂那裡,吩咐不許人打擾。”
一腳踹在保鏢巋然不動的身上,白卓寒大喝一聲‘滾開’。
“卓寒!你……你怎麼過來了?”身後的大門吱呀一聲推開,趙宜楠一邊摩挲着剛剛盤好的髮髻,一邊抖着顫抖的聲音。
“唐笙呢?”
白卓寒一句廢話不說,只把目光落在趙宜楠腿上那雙——還濺着幾點血跡的絲襪上!
t城遠郊的溫泉療養山莊內,白瑞方習慣在早鍛鍊後叫人沏一壺梅子茶。
痠軟的口感和清沁的芬芳交融摻雜,如他大起大落的幾十年途跡。
雜味沉澱咫尺,留口回甘半生。最終繁華落盡一片寧靜。
“老先生,有位客人想要見您。”
老管家恭恭敬敬地敲門進來,身後引着一位西裝男子。
馮寫意身上還帶着院子裡潮溼的露水氣,他恭敬地走進客廳,向白瑞方鞠躬行禮。
“白老先生,您好。”
“你是寫意吧?”白瑞方端着茶盞吹了一息,眯着眼睛擡起頭。
“是,多年不見,願老先生一切安好。”
“上次見面,是令尊的葬禮。你那時還未成年吧?貌似比現在瘦一些,呵。恍惚了這些歲月,你倒是出落得跟你父親相似了許多。”
“難爲白老先生還記得這麼清楚。”馮寫意微微一笑,“家父去世的時候,承蒙老先生多方照料了。寫意多年來無從感謝,如今偏有難事才登門求助,實在過意不去。”
“生分了不是?駿天是我的忘年之交。他走得早,我這心裡也是遺憾了好些年。看你如今這般出息,他在天之靈也可以安心了。說吧,找我老頭子什麼事?”
馮寫意從西裝口袋裡拿出一張被偷拍的馬場照片,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了一番。
“白老先生,關乎您的家事,我一個外人實在不該這麼貿然插足。但唐笙雖然是您的孫媳,可也是我的朋友,更是佳佳最親密的姐妹。
這件事,身正影不斜,我不能看着它往跳進黃河洗不清的方向發展。
寫意冒然請您出面,還請不辭辛勞陪我走這一遭——”
白家大宅內,對峙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烈焰一樣焦烤着白卓寒的心。
“你這是剛趕過來?”趙宜楠看了一眼丟在院子邊的摩托車,又瞧着兒子滿臉風塵汗水膠着的痕跡。
她皺着眉衝毛麗麗揮揮手:“愣着幹什麼?快給大少爺拿個乾淨毛巾——”
“不必!”白卓寒強逼着牙縫吐出幾個字:“唐笙在哪裡?我要見她!”
“你見她幹什麼?這種事,當面撕破了皮也是丟男人的臉,媽來幫你搞定就是了。”趙宜楠強擠不安的笑容,上手去拉白卓寒。
“走,先進屋喝點水。”
“我再說一遍,我要見唐笙!”白卓寒推開趙宜楠的手,目眥盡裂。
“她……”趙宜楠軟的不行來硬的,“卓寒,你聽媽一句。既然打定心思不想跟她過了,咱們就得想好後路全身而退。否則你二叔他們一興風一作浪,爺爺那裡可就不好交代了。
媽已經幫你問出了不少東西,這小賤人嘴巴硬身子軟,懟兩下就昏過去了,我叫李醫生過來給她打針呢。沒事,死不了的。”
如果不是因爲面對的人是他的親生母親,白卓寒恨不得將眼前這張臉直接按進牆裡去!
“媽,我最後說一遍,讓我見唐笙!”幾乎是在咆哮着,白卓寒一腳踢翻身邊的摩托車,拽下油箱一股腦潑在大院門前。
咔嚓一聲,他剝開手中的zippo。
“讓我見唐笙。否則我們一家人今天就死在這一處!”
“卓寒!卓寒你要幹什麼啊!快放下打火機!”趙宜楠嚇得面如土色,她做夢也想不到兒子竟會決絕到這個程度。
但是對於此刻的白卓寒來說,也許這場火,他早在十幾年前就很想放了……
說不定可以燒掉噩夢,燒出重生的洗禮。
“你在幹什麼!”門口一輛加長林肯停下來,白老爺子在助手的攙扶下推開門下地。
“我才離開幾天,居然還想燒房子!白卓寒,你腦子壞了麼?”
白瑞方在這個時候突然回來,的確是趙宜楠始料不及的。
噗通一聲跪坐在地,她像一隻渾身溼透的麻雀,肩膀抖得毫無章法。
“爺爺……”白卓寒放下打火機,閉了閉眼。剛想給老爺子讓出一條進門的路,就聽裡面咣噹幾聲撞門響!
渾身是血的醫生驚慌失措地跑出來——
“不行了太太!內出血太嚴重,不去醫院不行了!”
如同平地引線一顆炸雷,所有人的臉色都像乾枯的水泥一樣僵化着。
白卓寒衝進房的時候,甚至差點被裡面的血腥味嗆出幾步。
客房的窄牀上,唐笙的身體就像一頁單薄的紙,毫無生氣地貼在上面。
鮮血沿着牀單一直淌到地板上,慘白的膚色就如一具剛剛被解剖過的屍體。
白卓寒慢慢走到她身前,伸手的一剎那雙膝竟像是被人點了穴般軟倒。
他把唐笙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竟是不知該從什麼地方碰觸她!
“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趙宜楠嚇得戰戰兢兢,嘴上卻不肯老實承認。
“我就……我就想讓她承認啊,她不肯,於是我才讓阿德抽了她三兩鞭子而已。是她自己演苦肉計,非得假摔,不……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下來。不信你問麗麗,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白卓寒刀鋒一樣的目光瞬間掃上毛麗麗:“你說!”
“我……”
毛麗麗沒想到一口大鍋就這麼砸在自己身上了,白卓寒不能動趙宜楠那是因爲她是他媽,可自己又算是個什麼角色?
估計白卓寒若是宰了她。連錢都不用出,撒冥幣就能擺平。
“你要是敢有一句謊話,我會讓你碎屍萬段的!”
“少爺!不管我的事啊!我就是個下人啊——”毛麗麗嚇得屁滾尿流,撲在地上哭得跟孟姜女似的。
“卓寒!先救人要緊!”白瑞方一生戎馬血雨。見慣了各種各樣的大場面。但看唐笙這樣一副慘狀,亦是不忍直視。
門外的救護車聲終於逼近了。
白卓寒解下外套,蓋在唐笙襤褸破損的身上。
抱她起身的瞬間,就彷彿不小心壓碎了一隻番茄,血水沿着衣物汩汩而出。
白卓寒甚至搞不清楚那種麻木到近乎窒息的體驗,到底叫不叫心痛。
他只知道,如果唐笙死了。那麼自己對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便是——
你去死吧。
跟白瑞方一塊進門的馮寫意此時就站在角落裡,那是局外人應該保持尊重的一種距離。
當看到白卓寒抱着唐笙從自己肩膀擦過的一瞬間,他早把指甲深深攥入掌心。
那種無以復加又難以言喻的心疼,反反覆覆敲擊着他的理智。
——白卓寒,無論是唐笙還是‘其他什麼東西’。屬於我的,我一定會從你手裡奪回來的。
在默唸下咒語一般的宣誓後,馮寫意收近目光。漸漸落在地上那一支爲人忽略的錄音筆上。
他用腳踩住,慢慢蹲下拾起。
那裡邊,應該是趙宜楠誣陷唐笙不成,反而錄下的不利自己的逼供詞。
“血壓40,心跳160,唉!先生你放下她,不能這樣抱着!”
救護車上,醫護人員手忙腳亂地救治着唐笙。而始終不肯放開懷中女人的白卓寒,無疑成了最大的一坨障礙。
“她肋骨斷裂已經壓迫到了臟腑,你不能端着她上半身——”
醫生話音未落,唐笙突然就咳嗆起來。鮮血噴濺在白卓寒胸前的襯衫上,就像要洇透骨髓的罌粟花。明明腥暖又刺眼,卻涼透他從頭到腳的每一寸毛孔。
“唐笙!唐笙!!”
“醫生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白卓寒已經不記得了,自己大概有多少年沒有對他人說過一個‘求’字。只是這一刻,他眼看着唐笙的每一口呼吸都艱難不已,彷彿隨時都會斷掉最後的生機。
他怕極了。怕無數次明明有機會去聽的解釋——將只能被用作一生的遺憾,再由別人轉述。
怕她在自己面前流盡最後一滴血,胸膛裡的心臟卻依然鮮紅如初。
醫生將白卓寒擠開,而唐笙卻幾乎在同時睜開了眼睛。
她的手指勾了勾,扣住白卓寒的衣袖。
白卓寒以爲她有話要說,傾盡全力俯下身去傾聽。
可是唐笙什麼都沒有說。
滿是血痕的氧氣罩下,她挑起脣角,笑容綻放得如同寒梅雪舞。
一道電擊劃過心臟,白卓寒不由自主地抓住胸口。
這個笑容,他太熟悉了。
就像十年前,她與顧淺茵在ktv包房說悄悄話時,一臉倔強又信誓旦旦——
“茵茵姐你放心吧,我纔不會跟你搶卓寒哥呢。要論顏值的話,我覺得我更喜歡卓瀾那樣的。你不覺得他笑起來像韓國明星麼?有點痞痞的,但是好帥呢。”
“呦呦,看不出來嘛,十三歲的小弟弟你都不放過哦!”
“那怎麼了?現在這年頭不是都流行姐弟戀嘛。”
“哈,你老實說,你倆是不是私定終身了?那個臭屁的小傢伙,整天嚷嚷着非阿笙姐姐不娶,我還以爲他開玩笑呢!”
……
那時候的唐笙,也像現在這樣微笑着。
她的笑容徐徐淡淡,就像清風吹過最恬然的香水底料。不會刺激到淚腺,卻能深深扎進腦海。
她的笑容裡,是故作泰然的玩笑多一些?是寬慰大度的釋懷多一些?還是難掩心酸的苦澀多一些?
如果唐笙死了,這將會是永遠的秘密,誰也不知道。
白卓寒從醫護人員的身影縫隙裡擠入視線。他看到唐笙的眼睛一直是微闔着的,嘴角綻放着溫柔。
甚至不曾爲那些不斷涌出的鮮血,沖刷掉任何一絲上揚的弧度。
“唐笙……”
“唐笙你不要再笑了!你告訴我,你究竟在想什麼!你究竟……”
愛着誰?
手術室的門咣噹一聲關閉。左手地平線,右手太平間。
白卓寒立在陰陽交割的地磚線上,他想: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他究竟應該拿來回憶,還是拿來祈禱?
……
手術進行到一個小時,親朋好友們陸陸續續趕過來。
樑美心哭得幾乎站不穩雙腿。要不是馮佳期摟着她護着她,在醫生第一次出來下病危通知的時候,她就要昏厥過去了。
“趙宜楠!你有什麼仇有什麼怨衝着我來就是了!三十多年前的事,你憑什麼往死里弄阿笙!她有對不起你半點麼!”
一向溫文柔弱的樑美心,此時就像一頭被傷害了幼崽的母獅,衝着趙宜楠就撲了過去!
“我媽已經不在了,我大哥,我小妹,都不在了。我們這一代人就只剩我一個,你要是還覺得不夠,你衝我來!放過孩子們行不行?茵茵已經沒了,我只有阿笙了!”
見趙宜楠一臉慫樣地躲到她那如石雕般沉默的兒子身後,樑美心轉而撲向白卓寒,她抓着他的胳膊,纖長的指甲幾乎要扣入皮肉。
“卓寒,你放過阿笙吧。就算當初是她姨夫糊塗了行麼?就算是他勢利了,貪心了,我們認錯了還不行麼?我求你別再折磨她了,我們什麼都都不要,我們回家去養老,我們只想要一家人健健康康太太平平的。我求你們放過她吧……”
白卓寒無力迴應,更無力勸慰。他只把眼神丟向一旁抹眼淚的白葉溪求助。
那麼脆弱那麼祈求的眼神,讓白葉溪心軟了好幾個八度。
不可一世的弟弟,曾幾何時願意用這麼祈求的眼神來看人呢?
“樑姨,先坐下好麼。阿笙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白葉溪勸開樑美心,同馮佳期一起扶她到一旁的休息椅上。
然而就在這時,手術室的門一開,醫生皺着眉現身出來:“直系家屬都到了麼?你們有個心理準備,病人的情況很不好。已經出現第三次室顫了,下一回我們都沒有把握——”
樑美心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當場就昏倒了。
在馮佳期和白葉溪手忙腳亂地把她往休息室送的時候,趙宜楠也嚇得癱軟在地。
白卓寒一步上前扯住醫生的白大褂——
“怎麼會!這不可能的!她……她明明就還在笑。她一定是在告訴我,她不會死!”
醫生見慣了這樣的場面,也惱也氣。
反手掙脫開白卓寒的糾纏,他皺了皺眉道:“每個人在生命垂危的時候都是在考驗相應的意志力因素。上次一個男的,肺上插了一刀抱着他快生產的老婆跑到醫院都能活下來,不就是靠信念撐着麼?
現在病人分明就連一點求生的慾念都沒有,連本能的配合儀器行爲都很弱,你衝我吼有什麼用!
另外,她身上的傷十分可疑,我們醫院有權利也有義務向警方報備!”
醫生甩開白卓寒的手,轉身回了前線。
手術室門縫緊緊,就像一道無聲無息的棺木。
白卓寒垂在空中的手慢慢落下。眼前回蕩的,反反覆覆都是唐笙最後的微笑。
她真的,一點都不想活下去了麼?
那個微笑,是她給自己最後的告別。解脫了自己,也解脫了他。
“卓寒!我怎麼辦啊?”趙宜楠急得淚流不止,爬了幾下也沒能從地上爬起來。最後她一把摟住白卓寒的腿,哇一聲哭了出來。
“她要是真死了……我……我會坐牢麼!我怎麼辦?你要救救媽啊!”
白卓寒垂下頭,看着母親那淚涕橫流的醜態。然後慢慢俯身蹲下,雙手捧着她的臉頰,摩挲着她那與歲月爭光陰的容顏。
“媽,從你手上染第一條人命的時候,我跟你……就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卓寒……卓寒所以你不會不管我的對不對?”趙宜楠抖擻着沙啞的嗓音,不住地點着頭,“媽以後再也不干涉你了,再也不亂來了好不好!你要救救我啊卓寒。如果當初不是媽爲了你爭啊搶啊,你不會有今天的一切的!”
“你給我聽清楚了,”白卓寒捧住母親的臉,一字一頓地厲聲道,“我有今天的一切,正是因爲你的所作所爲讓我明白——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得到的收穫,才能在夜裡睡上安穩的覺。你是我的媽媽,但我只認你生育我,不認你教養我。
如果唐笙真的死了,我向你保證,你也沒有兒子了。”
“卓寒……卓寒!”
看着白卓寒甩下她的決絕身影,趙宜楠只覺得世界都要崩塌了。
她出身貧寒,資質又普通。前半生錯愛非良人,幾乎淪落風塵。
後來與白靖瑜相識,才發現對方又是個婚外戀渣男。
Www⊕тт kΛn⊕C〇
帶着年幼的兒子,她要從命運的最底層逆襲起來。爲了白卓寒,也爲了她自己。想保住得來不易的一切,除了不折手段還能怎麼樣?
雖然她知道,白卓寒從十歲起就不再認同她。但總算因此而幸運的是,他一直在走一條比自己光明好多倍的成長道路。
“太太,老太爺要你回去一趟。”白家的兩個保鏢走上來,一人一隻胳膊,幾乎是把趙宜楠架起來的。
“我……我不去,我要跟卓寒在一起!”
“夫人!今天的事老太爺很生氣,您必須馬上跟我們回去。他老人家還在等您的解釋!”
“卓寒!卓寒!!!”
白卓寒關上電梯門的一瞬間,看到母親狼狽的身影就那麼被拖走。
頭髮散亂,四仰八叉,一隻鞋還掉在走廊上。
其實白卓寒不是沒想過: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能站在成功的巔峰,會讓含辛茹苦的母親明白什麼才叫有尊嚴的生活。
可是這世上,有些錯就是無法被原諒的。就如他之前對唐笙的懲罰一樣……
“哥你過來了?”
馮佳期正在休息室裡陪樑美心。聽到馮寫意敲門,她跟白葉溪交代了一聲就先出去了。
“阿笙呢?怎麼樣了!”
馮佳期紅着眼圈搖了搖頭:“醫生說很危險,還在急救室手術。”
一拳砸在身後的牆壁上,馮寫意別過漲紅的臉。
“都是我的錯,我就不該去找她!一面都不該見她!”
“哥,這也不能怪你。白卓寒都折磨她半年了,而她婆婆跟她姨媽家裡的過節那都是追溯到三十年前的。
就算沒有你,他們也會找別的藉口對付阿笙。
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祈禱……哥,要是阿笙真有個三長兩短,我絕對不會放過白家人的,就算傾家蕩產這個官司我也要替她打到底!”
馮寫意脣角抽出一絲冷笑,那種陌生又決然的目光甚至讓馮佳期都嚇了一跳。
“如果她真的不在了,我會讓他們知道,連坐牢都是一種幸運……”
“你們都來了啊?”
裡面的樑美心雖然還沒醒,但血壓和脈搏總算正常了。白葉溪緩了口氣出來,正好看到馮家兄妹。
“我前面跟卓寒的秘書和助手聯繫過。說起來,好像因爲前兩天一個什麼郵件的事關係到公司機密。我跟我媽離開白家很久了,公司的事基本不太管。但我覺得卓寒肯定是誤會阿笙了,馮小姐,你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麼?”
想起郵件的事,馮佳期一拍腦袋:“不說我還忘了呢!肯定是白天茹那個賤人!那天晚上阿笙用公共電腦開過郵箱。之後就忘了關了。該死,我們得找個什麼證據——有了!我知道怎麼證明阿笙的清白了。
不過,那個什麼遠東商貿公司的……”
馮佳期轉向馮寫意道:“哥,你知道這個公司麼?我們現在要是能證明白天茹她們跟這家公司沆瀣一氣,那就更加可以坐實阿笙是被陷害的了。”
“遠東商貿?”馮寫意凝着眉頭沉思了一會兒,“聽起來好像有點耳熟。你等一下,我給位朋友打個電話。”
說着,他拿着轉到樓梯那邊了。
“白姐,辛苦你照看一下樑姨了,我回去取一下東西。”馮佳期的車還扔在唐笙家的門口,她現在需要回到車上去拿一樣重要的東西。
“啊對了,剛纔手術室門口沒看到白卓寒,他人呢?”
白葉溪嘆了口氣:“可能在天台,讓他自己靜靜吧。”
白卓寒靠在天台的欄杆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煙。
傍晚的陽光很無情,分明燦爛,伴隨着的風卻是冷颼颼。
白卓寒的衣服還沒換,身上也沒來得及清洗。
逆光看着自己的手,融進指甲裡的血腥就好像詛咒入了骨髓。
萬千風景川流城市的繁華,此刻卻比不上這一枚小小的屏幕更讓他揪心。
他形容不出現在的自己到底是有多害怕。害怕下一條消息,就是有人告訴他,唐笙的手術已經宣告結束。
馮佳期上來了,將一塊車載記錄儀丟在白卓寒面前。濃重的?音下,
她極力鎮定着。
因爲她要把接下來這段話裡的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晰。
“白總,我已經跟您的秘書韓小姐溝通過了。確認那封郵件的發送時間是是週五下午的六點十八分,來自三樓機房的一臺電腦ip端。
那麼我現在可以告訴你,當天晚上五點四十分的時候,唐笙就已經上了我的車。
半小時後,我把車停在你家大門口。記錄儀上有她上車下車的詳細時間。
你家的女傭花姨可以作證,唐笙從六點出頭進家門後就再也沒有出去過。何況她就算出了門也不可能用幾分鐘的時間再飛回公司發郵件。
我想請問你,六點十八分從公司機房發出去的郵件,怎麼可能是唐笙在操作?
白總您覺得奇怪麼?好,那我告訴你爲什麼發件人會是candy0611這個郵箱——因爲就在當天晚上五點半,臨近下班的時候,唐笙用了行政處的公用電腦來打印這份續約協議,準備晚上交給你。
我就是在那時過來找她一塊回家的,親眼看到渠道策劃部的白天茹總監也來到了行政處。
她碰過唐笙剛剛用好的電腦,但有沒有動手腳我沒有親眼看見,所以不會亂說。
但我認爲,郵箱這種保密性完全達不到防禦黑客級別的傳媒界,想要盜取密碼或資料,甚至根本不用太高級的手段。
白總,難道你就從來都沒想過她會是被人陷害的麼?
至於遠東商貿是個什麼樣的角色,我哥已經託他的朋友查了一些。如果您有心追究,可以去看看採購部經理白天翼近來的私人銀行賬戶明細。
多餘的話,我再說就不合適了。
當然,至於爲什麼由我上來跟你說這些,而不是我哥親自說。因爲他表示他會忍不住揍你。
而我之所以稱您爲白總,也是因爲我想時刻提醒自己,我把您看作我的老闆,我是在公對公地向您彙報情況。
而不是……面對我最好姐妹的無情丈夫。那樣的話,我也會忍不住揍你。
另外我還想告訴你,我哥和阿笙是清白的。但他喜歡阿笙,這個不是秘密。你從不在意和珍視的東西,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就不會再屬於你了。
最後,阿笙出來了。大夫說還要觀察四十八小時的危險期。如果你還有人性的話,就別讓她再後悔從鬼門關闖出來。”
馮佳期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而白卓寒的反應只有一個——奪門衝進電梯,一路奔向icu病房。
白卓寒進來的時候,看到樑美心守在病牀前。
她的身邊還有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穿着乾淨利落的休閒襯衫和牛仔褲。
頭髮短短的,兩眼紅紅的。他扶着樑美心的肩膀,似乎在低喃些許安慰。
那是唐笙的弟弟唐君,得到消息後剛剛坐了最近的一般高鐵從鄰城趕過來。
他在隔壁城市念大二,成年後就堅持自己半工半讀。
當初低調的婚禮匆匆一場,唐笙甚至都沒有叫弟弟回來參加。
所以對於五年來第一次再見他的白卓寒來說,唐君的變化近乎難以辨認。
畢竟,曾經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唯唯諾諾的小尾巴,現在幾乎要躥起與自己差不多的身高了。
“卓寒哥。”唐君尷尬地挑了下嘴角,叫了他一聲。
他還是習慣兒時的稱呼,貌似並沒有意識到此時應該叫‘姐夫’。
而他的情緒並沒有表現地太激動。是因爲樑美心尚且沒把唐笙受傷的真正原因告訴他,只搪塞是出了交通事故。
白卓寒點了點頭,擡手拍拍唐君的肩膀。
“小君,辛苦你下樓買點食物吧。姨媽也一天沒吃東西了。”
說着,他從皮夾子裡抽出兩張鈔票,然而其中一角因沾洇了唐笙的血跡,已經變成猙獰的暗色。
白卓寒心痛一噓,差點抖掉。
唐君抹了把眼睛,搖手轉身道:“沒事,我有零錢。你……好好陪我姐吧。”
白卓寒的目光終於熬着怯懦,慢慢落在病牀裡的女人身上。
唐笙小小的身體被包裹在一堆縱橫凌亂的儀器裡。紅的綠的波線,咕嚕嚕的氧氣泡,還有她每一次起伏都彷彿耗盡生命力的胸腔。
各種細微又卑竊的聲音,交織了病房的主旋律。
“姨媽。”白卓寒走到樑美心身邊。
自從跟唐笙結婚後,他只稱呼她爲顧太太,從來沒有跟着唐笙叫過姨媽。大家都懂的,這份疏離不言而喻。
樑美心有點不習慣,牽着僵硬的脣尷尬抖動了一下,以示反應。
白卓寒故意把唐君支走,樑美心明白,他應該是有話想單獨對自己說。
“我想問問你,你們和我媽之間……”白卓寒長息一聲。
他記得自己年幼的時候。是在一次跟隨父親出席的宴會上,認識顧家這兩個小姑娘的。
但媽媽知道後,非常反對他們來往。起先他叛逆地以爲,趙宜楠只是勢利,看不上那種暴發戶家的女兒。如今想想,有些東西可能埋得遠比自己想得要深。
“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在你們出生之前。”樑美心的?翼一酸,轉過臉輕輕揩了下淚水,“但不管怎麼樣,她也不能對無辜的阿笙下手啊……”
“我媽說過,在我之前她失去過一個孩子……”
“是啊,都快八個月了。要是能留住,你應該還多一個姐姐。”
在樑美心被迫回憶的那端時光裡。故事的主角,從當初一心一意的少女變成今天喪心病狂的巫女。其實也不過就是轉瞬三十載罷了。
“趙宜楠跟我哥哥在一塊的時候,纔剛剛二十歲。我哥哥叫樑棋,是她的大學老師。”
如是平淡又充滿苦澀的故事,總是開端得那麼令人唏噓。樑美心繼續道:“她們暗地相戀一年多,乾柴烈火私定終身,最後未婚先孕。引起全校的軒然大波。
而我們樑家世代書香,我父母都是古板的學者出身,堅決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所以……”
話及此處,樑美心苦笑着牽了下脣,眼睛裡濛濛燃出一朵暗淡。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大雪天。她一個人挺着八個月的身孕,站在我們家大宅的門口。一邊哭着一邊敲門,求我們讓她見見我哥哥。
可是那時厚,他已經被家裡送出國外,準備迎娶他那門當戶對的未婚妻了。
我們一家人圍着壁爐吃晚餐,耳邊就是她一聲一聲撕心裂肺的哀求。
我想我永遠都忘不了,當時那個場景——
再後來,她沒有聲音了。我們以爲她離開了,後來才知道,她昏倒後被外面的保安送去了醫院。
當晚產下了一胎女嬰,一生下來就沒氣了。
我和阿笙的媽媽試着去找過她,想給她一些錢做補償。找到學校,發現她退學了,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到十多年前,在那次聖誕商宴上的相遇。我才知道她嫁給了你父親,成爲最矚目最耀眼的白家長媳。
我沒想到她終於逆襲到了自己更完美的人生。更沒想到的是,你會跟我們家的兩個女兒開始了另一程緣分。”
淚水縱橫而落,樑美心趕緊用手捂住嘴,不敢讓哽咽在小輩面前失了態。
“所以今天我就想,如果這些鞭子是她打在我身上的,我也就認了。
可是阿笙她……她……”
白卓寒不動聲色地聽着,慢慢把目光落在唐笙慘白的臉上。
他突然想起在新婚當夜,唐笙側坐在牀前對自己說了一句不溫不火的話。
——卓寒,既然我們已經是夫妻了,日後我自然會安守本分。還有媽那裡,我會盡力讓她……喜歡我的。
彼時自己還當她惺惺作態。如今想想,那一句‘讓媽喜歡’,早已包含了她在面對不可能時,所揹負的一切隱忍和堅強。
她什麼都知道。但她依然選擇留在自己的身邊,假裝不怕一切危險和質難。
樑美心控制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說實話卓寒,如果茵茵還活着,我甚至可能……可能都不忍心把她嫁到你們家。因爲我知道你媽媽是不會善待她的。
我承認我有私心,而對阿笙,卻顯得沒有那麼真實地心疼過……”樑美心輕輕撫摸着唐笙臉頰那一縷幾乎被鮮血糊硬的頭髮,淚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斷線而落。
“阿笙從小就懂事,她理解我們養育她和小君的情義,也從來不願給我們添麻煩。其實我早就看得出來,這兩個丫頭都喜歡你。只是阿笙不願讓淺茵爲難,才……故意跟卓瀾小少爺走的近一些。
不過說起這個來,卓瀾現在怎麼樣了?從他跟你一塊出國唸書後,也有五年沒回來了吧。他好不好?”
白卓寒沒說話,只是用指尖輕輕掐灼了掌心。還好,就在這個時候,唐君回來了。
他隨便帶了點熱騰騰的包子,還給樑美心買了杯濃郁的奶茶。
重症監護室裡是不能吃東西的。好不容易熬到唐笙脫離了危險,樑美心也着實是又累又餓。
唐君攙扶着她去了隔壁的休息室,只留白卓寒一個人守在監護室裡。
長夜漫漫,他覺得這個時候更適合回憶。
當然,如果回憶可以不心痛的話——
“唐笙,在我這裡,你永遠也別想得到愛!”
“你不是就想當一輩子金絲雀麼?我睡你的那些錢,夠養你了吧!”
“如果不是爲了爺爺那裡好交代,你以爲我不想擺脫你麼?唐笙,你要是對我有情義,不如去死好了!”
爲什麼?
爲什麼都是這些話!他捅下刀子的時候,分明看不到她在流血。可是紮根扯出來的時候,卻分明留下了永遠癒合不了的空洞。
白卓寒不敢去碰唐笙的任何一寸肌膚,最後只把目光停留在她夾着儀器的右手上。
兩處關節紅腫破皮,比起身上那些縱橫捭闔的致命傷,因太過細微而沒有被醫生處理過。
暴露的傷口邊緣已經乾結了血痂,突兀嶙峋地等待着疤痕降臨。
這讓白卓寒的心,痛到近乎凍結了搏動。
那是他弄得。一腳踩上去的時候,那些凌虐的快感還沒有蛻出毛孔。
唐笙的手那麼美,無論是捏試管還是握燒杯,調香時躍動的指尖就像能寫出音符——
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胸腔內橫衝直撞着,白卓寒站起身來衝出門。
他摒着百米衝刺一樣的速度逃進盥洗室,瘋狂地打開水龍頭。
那些狂漲的沖水噪音,足夠他哭完一整個悲愴的曾經。
他突然想到,在唐笙失去孩子的那個晚上。是不是也會這樣縮在洗手間的花灑下,用盡力竭和聲嘶地悲痛着?
“白先生,我能進來麼?”韓書煙站在外面敲了敲門。
“不能。”
韓書煙側頭停頓了一下:“醫生吩咐過,您的情緒不能太激動。”
“難道醫生沒有說過,囉嗦也會讓人很激動麼!”白卓寒拉開裡間的門,頂着溼透的身子立在韓書煙面前。
“您的太太還需要您,公司也是。”
韓書煙打開面前的平板電腦,手指幹練地划着一幀幀資料和截圖:“已經證實了,白天翼私人名下的三個賬戶,分別在近幾日內被人匯入了十九萬,十七萬和十一萬的異常金額。匯款名義爲股利分紅,對方是一個名叫林興的私人賬戶。”
“林興?”白卓寒嚼了嚼這個陌生的名字。
“說這個名字您當然不認識。但是這張名片,是我從顧海礁手裡拿到的。他承認說,昨天上午當面與他簽約的人遞給他的就是這張名片。
掛名頭銜爲遠東商貿集團採購部總監。”
“真的是他們做的手腳?”白卓寒靠住牆壁,溼透的襯衫漸漸洇出一個誇張的人形。
“白天翼掛靠了一個皮包公司,上個月初才完成註冊。無論是公司信紙設計還是郵箱後綴,都有意模仿聖光的logo痕跡。這段時間來,已經有不少老客戶向我們垂詢,問這幾家商貿公司到底是不是聖光集團的旗下合作商。如果我猜的不錯。接下來他們會瞅準聖光空缺的材料產能,把從顧海礁手裡截下的那批貨,翻倍提價再出售給聖光。”
“好啊,那便讓他試試。新仇舊賬,一起算就是了。”
與其說白卓寒有多恨二叔家這一羣大尾巴狼,不如說他更恨那個明知道誰出頭誰危險,還把唐笙推到風口浪尖上的自己。
他想不通自己怎麼就會在那一瞬間,認準了唐笙的背叛呢?
“是我沒有考慮到唐笙的郵箱會被人竊入的情況,就先行武斷了結論。白先生,這一點上的確是我失職。誤導了您的判斷。”
韓書煙是一名合格的秘書,能夠隨時看穿老闆的心思。
“和你沒關係。”白卓寒搖頭。
別人失職,只是棋失一招。而他失職,他的妻子幾乎失了性命。
更何況,事到如今的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扭曲的心態皆源於——
在主觀上,他是多麼希望能抓到唐笙的把柄啊!
因爲他擔憂有一天,時間會向他證明,自己給那個女人的一切罪名皆爲誤判,那將會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你回公司發通知,全司停產三日。將下週季審提前到明天。換掉審計公司原定入場團隊。就說是我的直達命令,重點徹查庫存進出明細。我不信扒不下白天翼他們姐弟一層皮!”
白卓寒想得很透徹,白天翼他們一定想不到,自己會在這麼焦頭爛額的時候動後院。
只要他們屁股上有屎,肯定急着跑出現金流來補漏洞。到時候,顧海礁的貨在白天翼手裡根本等不到捂熱乎,還得低價回到自己手裡。
唐笙……
敵人我可以爲你懲處,那我自己呢?
韓書煙離開後,白卓寒再次回到重症監護室的門口。
他不知道馮寫意在窗前站了多久,但白卓寒恨討厭他看唐笙的那種神情。那麼理所當然的覬覦,好像完全沒有把自己當盤菜。
“馮先生,很謝謝你今天帶我爺爺來解圍。但是探病的話,麻煩等白天的時候帶着鮮花來更合適。我太太現在還不能見客。”
“白先生誤會了,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馮寫意將一支優盤交給白卓寒,言語淡然如徐。
“這裡面的東西,是她熬了幾個晚上做出來的。三維設計是我幫她託傳媒公司做的成品,但主題文案和細節都是她一點一滴的心血。
還有幾個小時就是週一凌晨了,她答應你的事,不會食言。”
白卓寒接過來。卻一點也不想說謝謝。
“你是不是很好奇昨天她跟我在馬場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馮寫意泠然一笑:“照片你都看到了吧?至於講話的內容,呵呵,她跟我談了一路的價錢,希望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少收點租金,一門心思都想幫你節省點成本。
可你知道我是怎麼回答的麼?
我說只要你願意離開白卓寒,跟我在一起。哪怕要我散盡家產,送給你前夫都行——”
“馮寫意!”白卓寒全然顧不得任何風度,一把扭住馮寫意的領帶將他慣在牆上,“你放什麼屁!你以爲我會賣掉我的妻子麼!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
“打主意這個詞,實在用得太過小人。我光明正大地喜歡她,追求她,從來沒有掩飾過愛慕之心。”馮寫意反手翻開白卓寒的手腕,斂去眼眸中溫和如水的波瀾。
“我不會再給你任何接近她的機會。”白卓寒狠狠吐出一句話,威脅的力度卻彷彿不怎麼到位。
“機會從來不是你給的,而是我自己創造的。白先生,其實你心裡比誰都明白——”錯肩而過,馮寫意平視的身高在白卓寒耳邊輕輕掠過一句致命的重擊。
“你與阿笙之間的問題。並不會因爲今天的事而真正得到解決。如果你對她還有基本的仁慈,是時候該放手了。你有你的責任,但你無權審判她。”
馮寫意的身影消失在電梯盡頭。只留下白卓寒清冷的面色,與窗外的滄月交相輝映。
回到唐笙身邊,白卓寒打開剛剛從護士站要來的藥水。用棉籤蘸着,一點點塗抹着唐笙右手上的擦傷。
就像個怕弄疼了洋娃娃的小孩子,明知道她根本沒有意識也沒有感覺,卻總是擔心自己下手重了。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模糊了陽光和月色的交接。
高斌過來,幫他拿了一套乾淨的衣服換上。然後告訴他說,白老太爺打算把趙宜楠交給警方處置。
現在全家人都在白家老宅那,她媽媽可憐得就像個要被遊街的犯婦。
“白先生,您還是回去一趟吧。顧太太和大小姐他們會照顧好夫人的。”
白卓寒站起身,回頭看了一眼還在昏迷的唐笙。
兩天兩夜過去了,他陪着她扛過了最危險的四十八小時。卻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幸運再走一遍她的花季夢雨。
醫生說已經撤了冬眠針,路過她醒過來,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
白卓寒決定離開,因爲他根本不知道——當唐笙醒過來的時候,自己應該怎麼面對她。
“你把車停過來,我洗把臉就下去。”白卓寒站起身,挪動一下麻木的雙腿。側身的時候卻覺得衣襟一緊,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住一樣。
低頭一看,竟是唐笙的手突然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她的眼睛慢慢睜開,虛弱的目光灌在幽深明澈的瞳孔裡。
白卓寒盯着她的眼睛,就這麼一直盯着,也不說話。
也許這一刻他還不是很明白,自己究竟想在唐笙的眼睛裡找什麼。
就這樣對視了十幾秒,唐笙終於動了動脣。可是太細太弱的聲音早已淹沒在白卓寒粗重的呼吸裡。
單膝點地,他湊過去伏在牀沿,想要聽得清楚一點。
原來唐笙只說了一句話——
請大家今天不要吝惜鑽石推薦打賞和留言,貓不是差這十塊八塊的錢,只想看看你們的反應。還滿意你們今天所看到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