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着那多出的一塊奇癢紅斑,武植心頭又泛起一陣絕望,他不敢再想這些紅斑印遍自己全身後,會是怎樣的一種恐怖感覺。
但是他知道,這一天馬上就會來的。
外面天晴氣朗,陽光溫暖而刺眼,昨天因爲颳風,隊伍停了一天,今天可以出發了。
安道全過來給武植檢查一下,嘆息着換好了紗布,金蓮從外面端來熱水,伺候武植更衣梳洗,然後武植便披着一件裘領袍子,戴着口罩,調整下表情,讓金蓮攙扶着來到了外面。
陽光一照在武植臉上,武植就感覺一陣幸福,再吸一口新鮮空氣,真是讓人沉醉。平時沒覺得有什麼,但是武植現在時日無多,方纔知道,原來陽光和空氣是這樣珍貴。
雪兒三娘她們各自抱着孩子已經在外面等武植了,見武植出來,她們雖然不許靠太近,可是還是上前幾步,側抱着孩子,讓孩子看看武植和金蓮,三娘抱的是雲兒,她還拿起雲兒的小手對着武植和金蓮招了招手。
“雲兒,看吶,你大娘親和爹爹出來了,咱們一起祈願爹爹的病快點好,好不好?”
三娘一邊輕搖着雲兒的小手,一邊逗趣道。武植家中不分什麼孃親姨娘的,四個娃統一稱呼金蓮大娘親,稱呼雪兒二孃親,三娘則是三孃親。
雲兒被三娘逗樂了,正遠遠的對着武植亂抓着小手,其他三個娃也都瞪大眼睛看着武植,武植見此情景,鼻子突然一酸,險些哭了起來。
這些都是他的骨肉啊!眼下他不但即將和孩子們永別,而且活着的這段很短的時間內,武植竟然不能好好親近下兒子們……老天對他實在太殘酷了些。
“唉~官人,進馬車吧!”
見武植即將失態,金蓮低聲嘆了下,提醒道。
金蓮方纔看雲兒的時候何嘗不是滿心酸楚呢,自武植生病後,她想見雲兒想抱抱幾個娃都不行,只能遠遠的伸長脖子觀望着。
進了馬車後,鄆哥等人忙着指揮起馬車隊伍出發了,出發前,小謝清準時來到武植這邊,給武植請起了安。
聖旨是召武植和謝清師徒兩人去汴京的,所以這次出發小謝清自然跟上了,而謝玄兩口子對小謝清跟着武植去汴京讀太學學畫畫,也放心的很。
有什麼不放心的呢?當初在陽谷縣,武植的病就是謝清治好的。
“師父,這是昨天的寫生畫。”
謝清在馬車前恭敬的遞上一副畫,由金蓮轉交給車內的武植。
和畫一起遞上來的還有幾顆紅亮的山楂。
寫生這是武植特意給謝清安排的任務,謝清這孩子在青州老實的很,可一跟武植身邊出來後,就像脫了繮的小野馬一樣,一路上撒潑的很,武植生病後就讓鄆哥和小桃月看着他,並給謝清定了每天都要上交一副寫生畫的任務。
這是爲了稍微約束下他,並且夯實下他繪畫的基礎。
學畫畫肯定少不了四處取景寫生。
可小謝清天賦實在太高,每天的寫生他輕描淡寫就能畫的十分不錯,其它時間就只能任由他撒潑了,連只比他大兩歲的小桃月也被他帶“壞”,一路上跟着他捉蝦逮魚,摘花捕蝶,捅馬蜂窩的……鄆哥根本也管不住。
遞給武植的山楂就是昨天他們在附近的山邊摘的,據說摘的時候,小謝清還被馬蜂蜇了一下屁股……安道全已經檢查過了,沒事。
不過只要小謝清每天按時完成寫生,並且不敷衍,武植也就隨他了,並沒有太嚴厲的約束。畫家就該性格灑脫放蕩不羈纔好,武植又何苦約束他太嚴,萬一讓他對畫畫產生厭倦,那武植豈不是親手扼殺了一個天才。
後世家長讓孩子對某樣興趣由愛生厭的例子太多了。
武植吃了一顆山楂,山楂又大又圓,鮮嫩多汁,就是酸的出奇。武植擰着眉毛輕笑了下,他想到當初在陽谷縣治小謝清的壞血病的時候,用的就是山楂。
…………
“清兒啊,常言道字如其人,其實畫也如其人的,你要記住,你是什麼樣子的人,你的畫就是什麼樣子的。你有天賦,卻只是手上筆下的天賦,要想畫出好畫,主要還是看心。你是好人,纔會畫出好的畫。”
看着小謝清,武植忍不住多教導了幾句,說的也很深奧,此中“好人”,自然不完全是指傳統意義上的好人。
遭遇此大劫難,也讓武植大徹大悟了一些道理,凡事看的總不免深奧幾分。
“師父,清兒記下了,我一定會做個好人的。”
“嗯,屁股沒事吧?”
“嘿嘿~還腫一塊寶呢!”
“臭小子,玩去吧!”
…………
“但願你以後能明白這些道理,等你明白的時候,必定已經成爲繪畫大家了,師父在九泉之下也會欣慰的。”武植心中暗歎息了下。
————
馬車裡,武植和金蓮相互依偎着,誰都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感受着彼此身上的溫度和氣息就會覺得很心安。
當年,武植還是個愣頭青小小騷年的時候,他也想過關於死亡的一些問題,比如地球還有十分鐘就會毀滅,到時候全人類都會滅亡,那麼,在最後的十分鐘你會幹什麼!
當時的武植堅持的認定,假如真的有那麼一天,最後的十分鐘,他一定會放肆且盡情的做着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愛做的事情。
十分鐘,多爽一會是一會……
但是現在,武植最少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活命,但是他心中的想法卻和以前青春年少時候的想法截然不同,猥瑣如他,現在心中完全沒有任何齷齪的想法,他現在只想能把全部的時間都擠出來,陪陪自己的愛人,多看看自己的兒子們。
僅此而已,完全沒有想別的。
而且,就算是看看,陪陪,武植也覺得三個月對他來說實在太短太短了,即便是他能堅持活一年,那也太短太短了,他多希望一輩子都能寸步不離的守着自己的妻兒,哪怕捨棄一切。
還有靈兒,對於靈兒武植除了不捨,就是愧疚……早知道就不招惹靈兒了,如果自己死了,她一定會很傷心。
“噫…”
越想越難過,武植忍不住的唏了聲。
金蓮似乎知道武植心中所想,她什麼都沒問,只是倚靠在武植懷中的身子又緊緊的貼了貼武植,似乎要和武植融爲一體一樣。
武植輕拍了拍金蓮的後背,這一刻他發現上天雖然對自己這樣殘忍,但同時自己又是幸運的,因爲還有金蓮在身邊不離不棄,這一刻,有那麼一瞬間,武植突然覺得死亡也不是那麼可怕了。
這一瞬間,武植恍然大悟,人人都說死亡不可戰勝,但其實人類之所以有愛情,就是爲了克服對死亡恐懼的。
在愛情面前,死亡真的不算什麼。
————
晚上入住得意樓前,鄆哥說明天有大風,要再休息一天,所以到汴京的時間推遲到了三日後。
本來兩天就該到汴京的。
武植不關心這個,到了汴京就意味着更多的事務和麻煩,他拖着一副病軀到了汴京也只能閉門不出,汴京對武植最大的意義就是——那裡將是武植的埋骨之地。
能死在繁華如夢的汴京,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