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罷餐宴,張松溪正欲說幾句場面話,忽然門外傳來一聲:“阿彌陀佛!”這聲佛號清清楚楚的傳進衆人耳鼓,又清又亮,似是從遠處傳來,但聽來又像發自身旁。張三丰笑道:“原來是少林派空聞禪師到了,快快迎接。”青書心裡一凜:“這空聞內力極高!”門外那聲音接口道:“少林寺住持空聞,率同師弟空智、空性,暨門下弟子,恭祝張真人千秋長樂。”
空聞、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除了空見大師已死,三位神僧竟盡數到來。
何太沖灑然一笑,說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得見,也算不虛此行了。”
門外另一個較爲低沉的聲音說道:“這一位想是崑崙掌門何先生了。幸會,幸會!張真人,老衲等拜壽來遲,實是不恭。”
張三丰道:“今日武當山上嘉賓雲集,老道只不過虛活了一百歲,敢勞三位神僧玉趾?”他四人隔着數道門戶,各運內力互相對答,便如對面晤談一般。峨嵋派靜玄師太、靜虛師太,崆峒派的關能、宗維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口去。其餘各幫各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駭然,自愧不如。
南華三奇的黃曦上前一步,遠遠瞥見一衆僧人走來,步伐穩健輕快,顯是功力高強。但他平生傲氣,此次既是來助武當,見了少林,哪裡還有好臉色?當即潛運內力,輕輕冷笑一聲,竟是清清楚楚的傳入在場衆人耳中,何太沖頓時一凜,對這奇形怪狀的三兄弟再不敢輕視。
張三丰率領弟子迎出,只見三位神僧率領着九名僧人,緩步走到紫霄宮前。那空聞大師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長眉羅漢一般;空性大師身軀雄偉,貌相威武;空智大師卻是一臉的苦相,嘴角下垂。
宋遠橋暗暗奇怪,他頗精於風鑑相人之學,心道:“如南華三奇那般相貌,雖然醜陋,但卻是有福之人,看他三人情形,也卻如此。但若生了空智大師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是早遭橫禍,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壽,還成爲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師?看來我這相人之學,所知實在有限。”
張三丰和空聞等雖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師,但從未見過面。論起年紀,張三丰比他們大上三四十歲。他出身少林,若從他師父覺遠大師行輩敘班,那麼他比空聞等也要高上兩輩。但他既非在少林受戒爲僧,又沒正式跟少林僧人學過武藝,當下各以平輩之禮相見。宋遠橋等反而矮了一輩。張三丰迎着空聞等進入大殿。何太沖、靜玄師太、關能等上前相見,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空聞大師極是謙抑,對每一派每一幫的後輩弟子都要合十爲禮,招呼幾句,亂了好一陣,方纔引見到武當弟子,到青書時,青書丹田運力,緩緩吐氣道:“宋青書見過空聞禪師,禪師萬安。”這話在他人聽來倒沒什麼,但對空聞來說,卻是有如實質一般絲絲縷縷透入耳中。空聞白眉一挑,渾濁的雙目陡然清亮起來,細細打量了一眼青書,含笑道:“宋小施主有禮。”又若有深意的瞟了他一眼,心頭凜然:“這少年內力竟有這般深厚!武當七俠還了得?”
少林寺縱然號稱方外僧衆,清心寡慾,但好歹傳承千年,俱是執掌武林牛耳。而方今武當崛起,聲勢之強,竟是隱隱蓋過少林,皆因張三丰百年積威,平生未曾敗過,有這等泰斗坐鎮,武當七俠又天下聞名,武當一派如何不興?但少林千年魁首,又怎會甘心?何況還是被壓在他們所認爲的少林叛徒一手創建的武當派名下?
青書那手內力傳聲卻也令空聞震驚了好一會兒,他畢竟不是佛陀,心中免不了爭強鬥勝之念,是以所思所想,皆不離爭鬥二字,是以忍不住如此揣測。
青書本意原有這番意思在裡頭,但更多的卻是爲那“少林九陽功”打算,深入少林盜取九陽功何等困難?自然要讓少林自己心甘情願的交出此功。
依如今形式而言,少林寺似乎是不大想善罷甘休,要好好商談是絕無可能的,那便先打上一架,打到他山窮水盡,再握手言和,示之以善,讓他們豁然開朗,柳暗花明。留足面子之後,再以武當絕技換那“少林九陽功”,想必問題不大。所以青書露上這麼一手,一爲顯示武當功夫不凡,並不比少林絕技差;二爲心理上施壓,頃刻比試時把握更甚。
畢竟他左臂傷勢頗是沉重,武當六俠爲張無忌驅毒一夜,又忙碌一天,也是極爲疲憊,縱以“真武七截陣”神妙無方,但也保不準少林也有驚世陣法,爲求穩妥,這一番舉動,暗藏韜略,倒也算是用心良苦。
並非他不想要那全本九陽,只是崑崙山何其之大?又怎知道那一處懸崖在哪裡?一個一個的去找,只怕便是找到了全本的《九陽真經》,張無忌也一命嗚呼,魂歸黃泉了。
空聞畢竟一派之尊,很快便長眉低斂,莊嚴肅穆起來,一一見過所有武當弟子之後,方纔含笑落座。
張松溪驀地朗聲道:“諸位前輩,各位朋友,今日家師百歲壽誕,承衆位光降,敝派上下盡感榮寵,只是招待簡慢之處,還請原諒。關於敝師弟張翠山一事,家師原要邀請各位同赴武昌黃鶴樓共謀一醉,今日不恭之處,那時再行補謝。敝師弟遠離十載,今日方歸,他這十年來的遭遇經歷,還未及詳行稟明師長。再說今日是家師大喜的日子,倘若談論武林中的恩怨鬥殺,未免不詳,各位遠道前來祝壽的一番好意,也變成存心來尋事生非了。各位難得前來武當,便由在下師兄弟陪同,赴山前山後賞玩風景如何?”他見形式大好,便也不欲多生是非,打一場無謂之戰,況少林三僧名震江湖,鐵琴先生也是非同小可,這般爭鬥於人於己卻是並無好處。
話一出口,崆峒五老登時大聲附和,薛凌、紀老英雄等人更是紛紛贊同,峨眉派也是連連稱是。
張松溪這番話先將衆人的口堵住了,聲明在先,今日乃壽誕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謝遜和龍門鏢局之事,便是存心和武當派爲敵。這些人連袂上山,原是不惜一戰,以求逼問出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但武當派威名赫赫,崆峒、峨眉兩派又架勢不明,還有這許多好手相助,莫說無人敢單獨與其結下樑子,便是數百人一涌而上,也未必就能勝了。誰要是挺身而出,先行發難,那這冤大頭是當定了。
衆人面面相覷,僵持了片刻。何太沖和空智對視一眼,對着西華子使了個眼色。
西華子會意,站起身來,大聲道:“張四俠,你不用把話說在頭裡。我們明人不作暗事,打開天窗說亮話,此番上山,一來是跟張真人祝壽,二來正是要打聽一下謝遜那惡賊的下落。”南華三奇中齊嘯冷笑一聲:“你算個什麼東西?張四俠何等人物?你這等邋遢貨色也敢說他作暗事?”
他平生行事素來天馬行空,全憑一己好惡,此刻語出驚人,出言惡毒,極贊張松溪,卻將西華子損到極處,西華子被他氣的臉色漲紅,怒道:“你又算個什麼東西?道爺和張松溪說話也輪得到你來插嘴?”
齊嘯嘿的冷笑一聲:“我算個什麼東西……”話未說完,身子一晃,倏忽便到了西華子身前,西華子大駭,正欲後退。齊嘯武功雖未必高過他多少,但勝在輕功強,出手快。西華子尚未反應過來,齊嘯右手已然拿住他胸口大穴。齊嘯輕喝一聲,運力將他一把提起,嘿嘿冷笑兩聲,左手揚起,便要扇他耳光。
卻聽得一聲如雷大喝:“堂堂崑崙掌門,也做背後偷襲之事麼?”原來何太沖見門下弟子當衆受辱,崑崙派威望勢必大降,便是他涵養再好,也忍不住出手相助。他名門掌門,一出手便欲呼喝報名,不料話未出口,一旁盯着他的黃曦已然大喝出聲,縱身上前,一掌拍向何太沖。
何太沖心中大爲光火,他堂堂掌門,卻被黃曦如此當面喝斥,大感顏面無光,但解釋已是徒勞無功。見黃曦掌來,當即運足內力,崑崙派一脈相傳的“風雷掌力轟然推出。
“砰”的一聲,黃曦噌噌噌退後一丈有餘,臉色慘白,嘴角溢血,何太沖卻是巋然不動,嘿然冷笑,胸口一陣氣血翻騰,心中暗暗震驚:“這人內力委實不弱,崑崙一派上下,除卻我和夫人,再無第三人及得上他!”殊不知這南華三奇中,老大齊嘯輕功最強,老二陸承天招式精奇,老三黃曦卻是內力最強,所修俱是玄門一脈,以老莊“南華”爲號,行事素來天馬行空,在福建一帶大有俠名,但卻是眼高於頂,世俗中人多半是看不上的。這三人心高氣傲,原無甚朋友,有一日在官道上偶遇張松溪,四人論道三日三夜,竟而結成知己。三奇縱然行事古怪,無所定式,但愈是這般人,便愈是重義氣,是以一見張松溪信函,不但日夜不眠的趕來助拳,更是尋的一口上好寶刀,獻於張三丰作爲壽禮,用心良苦,一目昭然。
此刻黃曦顯然受了內傷,齊嘯不由大怒,運足勁力,左右開弓,連連扇了西華子十幾個耳光,直把他臉都打腫了,何太沖看得臉色鐵青,卻偏自調息,動不得手,陸承天縱身上來,將黃曦扶下,見張松溪歉然目光投來,當即咧嘴一笑,意思是:“士爲知己者死,朋友之間,無需多言。”張松溪會意,心下感激,重重點了點頭。
青書看得極是不滿,冷聲道:“何先生,此處乃是武當派紫霄宮,卻非你崑崙派三聖坳,言行舉止,還請注意。”齊嘯聽得這句,輕輕將西華子放下,回到席上替黃曦療傷去了。
青書這話說的冷厲,卻句句在理。何太沖聽得心裡窩火,但偏生反駁不得,宋遠橋竟也是破天荒的沒有喝斥青書,只是淡淡看着堂中諸人。
何太沖哼了一聲,卻不敢率先翻臉,心道:“明明是那勞什子‘南華三奇’先行動手,你武當卻單怪我崑崙,哼,此事休想善了!”他本心胸狹窄之輩,這次吃了個啞巴虧,自然尋思着如何討回面子。一拂袍袖,將西華子扶起,帶回本派席上,眼神不自覺的便瞟向了少林三位神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