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懶懶的聲音自迷霧裡飄飄渺渺的傳出:“大夢如初醒,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那僕人裝束的漢子早已等的不耐,耳畔陡然響起這聲,忙賠笑道:“公子您適意逍遙,當真是羨煞旁人呀!”聲音遙遙傳入,凝而不散。單憑這手內力,放眼江湖,雖不說揚名立萬,但也可以立足了。
那個聲音卻道:“哈哈,這位兄弟卻是猜錯了。鄙人老態龍鍾,公子那等風流俊俏,與在下可渾然不是一路。”
那漢子驚道:“你是何人?怎在此陣中?”
但見眼前迷霧陡散,一個約莫三四十歲的中年儒生灑然從陣中走出,三縷長鬚,飄飄若仙。
那漢子見是他,“啊”了一聲,忙一拜到底:“見過劉先生!”
這劉先生地位尊崇,屬下僕人們,大多認識他,卻沒幾人和他說過話,只是一年之前,見這位劉先生時常伴隨公子左右,公子深倚重之。但這位先生卻始終形容淡漠,不苟言笑。
那劉先生大袖一拂,那漢子便身不由己的站起,見劉先生笑吟吟的站在面前,心中駭然:“劉先生的功力竟這般厲害!不知道和公子比起來,誰高誰低?”
劉先生呵呵笑道:“你無須多禮了。事情辦得怎樣?”
那漢子恭聲道:“都妥當了。那九式掌法已然取到。”
劉先生點點頭,又道:“王夫人那邊……”
那漢子身子一顫,道:“一應蠱物,都已俱備。”
劉先生笑道:“很好。公子前天已然啓程去盧龍鎮。你快馬加鞭。三天後趕到盧龍鎮外,玉泉寺內,將東西放在大佛背後暗格之中。明白?”
那漢子點頭道:“小的明白。”方要轉身離去,又微微遲疑道:“先生,何人竟致公子親自出馬?”
劉先生淡淡道:“該你知道的,公子自然告訴你。不該知道的,少問。”
那漢子冷汗淋漓,顫聲道:“屬、屬下明白!”
劉先生舒展腰肢,打了個哈欠,揮揮手道:“去吧去吧。我還得睡上一覺呢。”也不問來人姓名,身子一晃,登時進入陣中,俄頃便隱入迷霧之中,不見蹤影。
盧龍是河北重鎮,唐代爲節度使駐節之地,經宋金之際數度用兵。大受摧破,元氣迄自未復,但仍是人煙稠密,雖說不上方物畢會、商賈雲集,但也欣榮繁華。
城外一所大宅,朱門白牆,兩隻碩大地石獅子雄立門口,煞是威風。
這宅中後院之內,古樹悲風,微微撩動着院中人地心尖。月光如水鋪下,沁人心脾。
史火龍握着手中一封書信,眉頭緊皺,沉默不語。
身後一個年輕丐幫弟子,低眉順耳,卻不掩其英華之態;鼻直口方,是個極爲英俊的男子。
便見那年輕男子上前一步,躬身一拜,身上竟有八個口袋垂落,便聽他恭聲道:“幫主。不知何事心煩?”
史火龍嘆一口氣,說道:“友諒,華山掌門鮮于通來信,說是邀我一同上崑崙山剿滅明教…”
那年輕男子,正是陳友諒。
陳友諒道:“幫主。這是好事啊。明教猖獗已久。若不滅之,遲早要找到我丐幫頭上的。屬下先前還道幫主爲何提早出關。卻原來是爲了此事,呵呵,幫主,我等厲兵秣馬已數有餘年,還怕鬥不過明教麼?”
史火龍嘆口氣道:“七年前黃鶴樓武林大會,朝廷派出大軍剿滅。中原武林危若累卵。我丐幫也是被殺得元氣大傷,那時候,你是還沒入我丐幫的。”
陳友諒點頭稱是,問道:“幫主,那然後呢…?”
史火龍道:“我丐幫弟子被兩千蒙古韃子圍困在一處小丘,若說要逃,我和傳功執法兩位長老,都能逃出,可是餘下百來弟子,卻是難以倖免,義不能獨生,所以我們唯有死戰到底。”
陳友諒擊節嘆道:“幫主義薄雲天,當真讓人佩服!”
史火龍被他不疾不徐的輕輕拍了一記馬屁,心中高興,呵呵笑道:“那時候真是想着唯有戰死方不負天下人,但絕處逢生的感受,如非親身經歷,是絕對不明白的。”
史火龍目光悠遠,彷彿在緬懷着什麼,便聽他續道:“當時我以爲必死,精疲力竭之際,卻爲人所救。友諒,你道這些人是誰?”
陳友諒想了想,遲疑道:“他們是明教中人?”
史火龍笑道:“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那正是明教的五散人。呵呵,友諒,你是我丐幫一等一的人才,丐幫的未來,可就靠你了。”說着拍了拍陳友諒地肩膀,以示鼓勵。
陳友諒惶恐道:“屬下不敢。”
史火龍道:“你莫要自謙。說實話,入幫五年做到八袋長老的,丐幫歷史上只有三人。這三人到得後來,都是幫主。”
他輕輕踱步,繼而嘆道:“你認爲我們應該攻打明教,我並不以之爲不妥。相反,我也很贊成你的想法。”
陳友諒點了點頭,沉吟道:“幫主,義之所至,縱然赴湯蹈火,也是定然要一全義氣的。”
史火龍笑道:“說到這裡,你也明白我的難處的。”陳友諒道:“恩情固然要報,義氣也固然要全,但天下之大忠,更不能落於人後。”頓了一頓,他又道:“方今天下,明教乃是最大毒瘤。肆虐西北。又暗伏兵馬於江南一帶,不斷起事與蒙軍相抗,只鬧得民不聊生,若不滅之,卻不知有多少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這性命之恩與千千萬萬的百姓性命一比,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史火龍皺眉道:“友諒,黎民百姓受苦,乃是韃子無道,肆意掠奪所致,與明教有何干系?”
陳友諒一怔。微微側眼,往右首望了望,眼中驀地閃過一絲陰毒神色。
卻聽他笑道:“幫主這話端地如醍醐灌頂,呵呵,友諒受教了。”史火龍道:“你是帶上一般江湖人的偏激想法,那五散人功夫雖然不如我,但義氣深重。卻是一等一地漢子。窺一斑而知全豹,謝遜雖然殺人如麻,餘者卻無甚惡跡,這樣一棒子打死,實非正道人士所爲。此行崑崙,我們不去也罷!”
史火龍轉過身去,豪闊地面龐上虯鬚如扎,卻聽他嘆道:“丐幫傳承至今,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俱都失傳許多。我閉關研習良久,卻始終不得其法。友諒。我老啦,也累了,是時候退出江湖了。”
陳友諒聽得這話,當即明白史火龍言外之意,竟是要將“降龍十二掌”以及“打狗棒法”傳予自己,心中不由又驚又喜,臉上卻作出一片惶恐之色,忙道:“幫主春秋正盛,正是時候帶領我丐幫幫衆重振當年聲威。”
史火龍胸口驀地急劇起伏,咳嗽道:“我、我這次閉關險些走火入魔。我身子不行啦…呵呵,你過來。”說着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遞給陳友諒,笑道:“此乃降龍十二掌,雖然少了六掌。但十八掌脈絡相通。以你資質,當能補全一兩掌。北宋時這套絕學曾經有三掌失傳。卻被當時五絕之一的洪七公幫主補全,你才智之高勝我百倍,絕不在他之下,勤修苦練二十年,當能重現當年降龍十八掌的神威。”
陳友諒雙手微微顫抖,接過這本小冊子,擡眼看了看史火龍,臉上愧色一閃而過。
但聽得史火龍沉聲道:“丐幫八袋弟子陳友諒聽令,即日起你便爲我座下嫡傳弟子。你可願意?”說完這句,又是劇烈咳嗽起來,顯然閉關不果反遭反噬讓他身子受創頗深。
陳友諒顯然沒有料到,這位幫主竟會對自己這般好,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激動,方要跪下,叫一聲師傅。卻陡然聽得風聲大作,一個身影急速掠來,擡手便是一掌向史火龍擊去,掌風之猛烈,殊不弱於史火龍的降龍掌。
史火龍大驚失色,退後一步,沉肩搭肘,右膝微屈,一掌“或躍於淵”擊出,便聽得“砰”的一聲大響,史火龍蹭蹭退出三步,來人卻是身子一晃,拿樁站定。
但見來人身形瘦削,面容清癯,只是頭髮全無,月光之下赫然發亮,竟是個禿頂和尚。
這和尚嘿嘿冷笑兩聲:“降龍十八掌,也不過如此!”
史火龍沉聲喝道:“你是誰,竟敢擅闖丐幫總舵!”
那和尚神色一寒,冷冷道:“自是取你性命之人……”“人”字話音未落,已然擊出三掌一腿,史火龍雖然受傷,卻神威不失,一雙鐵掌上下揮舞,他受傷之後,降龍十八掌發揮不出全部威力,只得使出另一門厲害掌法對敵。
這間豪宅乃是丐幫中一位弟子所有,史火龍閉關於此的消息丐幫弟子當然知曉,也自不來打擾,這次出關其因有三,一是史火龍才智委實不足以補全降龍十八掌;二是這掌法精深奧妙,史火龍研習不得其果,反而被反噬受了內傷,再鑽研下去,只怕性命不保;三則是華山掌門書信送到,史火龍見得信中內容,心中煩悶,也就出關不提。
他這一出關,卻只將陳友諒喚了來,掌棒掌鉢傳功執法幾位長老竟是沒有一個在此。
史火龍雙掌上下紛飛,和那人鬥在一處,他外號“金銀掌”,一雙肉掌當真有催金斷銀之威,雖然身受內傷,不足以使出“降龍十八掌”,但他已略窺得武學中“老陽生少陰”的高妙境界,剛勁柔使,十分厲害。雖是處於下風。卻無戰敗之虞。
那和尚久鬥不下。心道莫非自己還奈何不得一受傷之人不成?焦躁之下,刷地一掌劈下,直如闊刀利斧,一掌連着一掌,如浪潮起伏,一陣一陣涌來。
史火龍避開第一掌,第二掌卻再避不開去,只得運使“降龍十八掌”接下來勁。
“降龍十八掌”乃是當世最頂尖的掌法,當年洪七公僅得其中十五,竟也能身登五絕之位。後來他武學修爲漸深,補全剩餘三掌,重現當年降龍十八掌地風采。只可惜大俠郭靖戰死襄陽城,其時丐幫幫主耶律齊也戰死沙場,降龍十八掌再度失傳,便只有十二掌留在丐幫之中。
但饒是如此,史火龍數十年勤修苦練之功。此刻究竟一一體現出來,雖被打地連連後退,但還是將來掌一一接下了。他越打越順,長呼一聲,一掌“神龍擺尾”打出,與那和尚掌力一觸,卻身不由己的滑開一丈。
那和尚藉機飄然退後一尺,臉上青氣一閃,舌綻春雷,吐氣開聲:“咄!”伸出右手中指。輕輕往前一點,便聽得破空銳響,彷彿要將空氣也撕裂了一般,史火龍大駭,急閃開來,但右肩陡然劇痛,血光忽現,綻放開來。
那和尚咳嗽一聲,胸口起伏,以手撫膺。呼呼喘氣,顯然方纔那招耗費了他不少真元。
史火龍身中劍氣,險些給痛得昏了過去,登時渾身動彈不得,他雄軀微微顫抖。嘆道:“想不到我史火龍英雄一世。竟死在此處。閣下到底何人,可否見告?”
這和尚嘿嘿笑道:“也罷。就讓你做個明白鬼。當年老衲也曾有個渾號,叫做混元霹靂手。”
史火龍脫口驚呼道:“你是成昆!”
成昆嘿然道:“承史幫主情,居然還記得在下。”他伸手一指陳友諒,笑道:“友諒,去將他首級割下。”
陳友諒身子一顫,望了一眼史火龍,開口欲言,但卻始終說不出話。
史火龍見陳友諒神情,不由意態蕭索,指着陳友諒嘆道:“他是你什麼人?”
成昆彷彿頗爲得意,笑道:“正是老夫收的得意弟子。”說到此處,一皺眉道:“友諒,還不動手?”
陳友諒還在猶豫,成昆卻已不耐,斥道:“婆婆媽媽,像個什麼樣。大丈夫當心狠手辣,方能成事!你這樣讓我如何放心將基業交付給你?”
陳友諒申辯道:“師傅,這、這史幫主已將降龍十二掌傳授與我,打狗棒法卻沒有傳授,況此時丐幫於我唾手可得,您、您就先饒了他吧。”
成昆冷笑道:“殘缺不全的打狗棒法,不要也罷。事已至此,你不殺他,還能如願執掌丐幫麼?這人武功高強,又是精細之輩,你在他身邊久了,說不定就會被發現破綻,不如及早殺了,以絕後患。依我師徒武功智謀,放眼丐幫,誰人能敵?”
史火龍氣道:“你、你休想…”話未說完,卻被成昆打斷:“你半死不活,若還想多活那麼一刻,就給我閉嘴。”
史火龍被氣得連聲咳嗽,成昆見陳友諒目有憐憫之色,不由喝道:“友諒,你殺是不殺?”
陳友諒一咬牙,跨出一步,伸出右手,屈指成爪,緩緩走向史火龍,說道:“幫主,友諒…對不住了。”
一爪探出,正是少林絕技“龍爪手”,“鎖喉式”往史火龍喉間抓去。
見史火龍面色鎮定,彷彿視死如歸,陳友諒面色一狠,手上陡然加快,眼見便要扣住史火龍喉頭。
成昆十分滿意的捋了捋鬍鬚,這個徒弟真是越來越出色了,將來定能承自己衣鉢,謝遜雖然資性不輸於他,但性情卻是太過沖動,不如陳友諒這般冷靜陰沉。
忽而風聲陡起,陳友諒手腕一緊,竟被拿住“神門穴”,一股沉雄已極的內力從“神門穴”透體而入,他全身酥軟,想起多年之前,少林寺中,自己也曾這般被人一招制住,再見得來人清俊面容,不由脫口驚呼:“是你!”
來人一襲青衫,體態修長,面目極爲俊美,他一手扣住陳友諒手腕“神門穴”,另一隻手卻已然和成昆來掌抵住。
便聽他嘿然冷笑:“混元霹靂手成先生,少林的圓真大師,多年不見,想不到你還是無有寸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