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山頂颯颯風響,卻依舊是雲煙飄渺,這霧海滔滔之中,一老一少腳下盤根不動,雙手互成陰陽,正是後世極爲流行的“太極推手”。
這一老一少,自然便是張三丰和宋青書了。
兩人推手不絕,你來我往間蘊含真力。“太極十三勢”乃是張三丰首創,自是早就精通,卻見他掌指間威勢極盛,彷彿雷厲風行,山呼海嘯,卻又綿綿然不肯斷絕,正是合“託勢”之穩如泰山,以及“撲勢”之震如雷霆的一推。這看似輕柔的推手,實則威力極大,便是一流高手碰上,也是動輒筋斷骨折,內力盡廢。但對於絕頂高手之間的較技,卻頂多輕傷而已。
畢竟,張三丰還是不放心這徒孫傷勢,青書這經脈之傷忽而復發,便不好治了。這幾日他取山間清露,潺潺活水,以他耗一年之功,取無數珍貴草藥製成的“活骨丹”爲引,終而將青書經脈傷勢療好,靜養數日,已然恢復舊觀,內力更是精純些許。
這幾日間,青書不斷向張三丰請教武學,張三丰將雙推勢中的種種妙處一一示範出來,諸如一拳之間,勁力陰陽浩蕩,絕然不同成昆駁雜;指掌劃出,身前空氣上下分行。至於抽刀斷水分流,指書堅石之上,種種不可思議之能,似乎都足以毀天滅地,只是青書只能望洋興嘆。只是心中更清楚一件事,太師傅的武功修爲,絕對不是當世任何人能比擬的,即便是少林紅葉,洞庭老妖,以及那灰衣人,都絕然不是他對手。便是古往今來,也少有人及。
雙推勢之後,更有廣闊天空,只是青書難窺堂奧而已。
這陰陽化生。天人合一的最上乘境界,他始終難能領悟;明明只有一步之遙,卻究竟跨不出去。而在他親眼目睹張三丰玄奇手段之後。更感這一步之難,實難於登天爾!
兩人右手搭着,青書微闔雙目,覺出張三丰輕輕推來。知道怠慢不得,當即也是默運玄功,使出“太極十三勢”中“化勢”,足尖一動,小臂微微內縮,海納百川,來勁登時被他無影無蹤的“化”去。說是“化”,實是將這奔騰大勁引入地下。兩人所站之地卻是一塊傲骨橫絕的大石。青書這一引,這堅硬無比的大石之上,竟是裂出一條細不可見的縫隙來。
一縮之後。必定引伸。這是天地間最簡單不過的道理,可是卻少有人能認清。便彷彿悍龍潛爪。猛虎收牙一般,爲的都是之後地反擊。烏龜遇襲時將頭縮進,反擊時卻是快捷無倫的伸出;毒蛇吞咬之前也必深藏草中;漢高祖數戰數敗,養全項羽鋒芒,一舉挫之,剛極易折,楚霸王終究自刎烏江。
“故而天地之間,陰陽之道。陰不可久。陽不可久,盈不可久。虛不可久;孤陰不生,孤陽不長,無至清之水,亦無至濁之魂,善惡全攻本一體,陰陽相剋卻相生。青書,你懂了麼?”張三丰驀地停下推手,一拂廣袖,徐徐說道。
青書點了點頭,卻苦笑兩聲:“懂是懂了,也明白雙推之理,存於陰陽,只是卻不知從何說起,從何用起。”張三丰皺了一會兒眉,他於“太極十三勢”早就心中通透,只是通透歸通透,卻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當真是徒弟也急,師傅更急。他反覆踱步,驀地笑道:“青書,我與你看一門手段,是由雙推勢中衍變出來,有趣的緊。”
青書大奇,笑道:“不知是什麼功夫,徒孫拭目以待,哈哈。”說着真地擦了擦眼,已顯適才話語中拭目二字,而後一臉期待的看着張三丰。
張三丰見他動作,失笑道:“好個兔崽子,看招!”一擺大袖,伸拳劃個半圈,而後直直捶去,正是太極拳中的上步搬欄捶。這一捶若是擊的實了,天都得被捅個大窟窿,便給青書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硬接,足尖內縮,滴溜溜地一轉,梯雲縱身法連環七轉,頃刻間便在三丈之外,足尖點在大石邊緣一角,迎風而立。
青書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太師傅,接招!”“倚天屠龍功”長拳短打,“至”字訣堂堂正正,攻向張三丰上三路要害。
張三丰哈哈一笑,喝聲:“好!”足下不動,左手斜揮,右拳直搗,登時將這一個“至”字搗的七零八落。卻見張三丰深吸一口氣,左臂內屈,驀爾斜指上天,伸拳爲掌,直直拍下,正是“震天鐵掌”中的一招“江流石不轉”。與此同時,右手卻是晃悠悠的斜拍而出,空中突然響起噼裡啪啦的一陣脆響,正是“擘天掌”中的一招“青山不改”。
青書被打得措手不及,手腳齊出,使盡渾身解數,方纔將張三丰這一招給接住,身不由己的退後三步,一臉震駭之色,脫口道:“左右互博!”
張三丰一怔,而後便笑吟吟的道:“嚐到厲害了?嘖嘖,左右互博,這名兒不錯。”說話間左拳右掌,又攻了過來,這幾下兔起鸛落,招式綿綿如流水,卻猛烈異常,但張三丰卻留了五分力,然則青書竭盡全力,仍是擋之不住,鬥到第三十二招上,額頭被張三丰輕輕一拍,心頭不由微微失落。
張三丰袖手在旁,笑道:“這便是十二年前,老道自雙推勢中衍變出地一門手段,可還入得宋少俠法眼麼?”青書驚之又驚,這不是老頑童周伯通的絕學麼?天……左右互博,不就相當於兩個張三丰合力相攻?
他愕然半晌,幾次想要開口,卻都不知從何說起。定了定神,方道:“太師傅,怎不曾聞爹爹說道武當有這等神功?”張三丰含笑不語,搖了搖頭:“神功?我瞧卻是雞肋。”
青書聽得一怔,俄頃便明白過來,張三丰說的明明白白,這是“雙推勢”中衍變出來地神通,也就是說。不通太極至理,不曉“勢”者,壓根就不能窺其堂奧。可是。天下有幾人有這等修爲?宋遠橋等武當七俠,自然是學不了了。
而張三丰一身武功似海,本就天下第一,無人能敵。兩個張三丰,一個張三丰,跟人打都是贏,又有什麼區別?
雞肋,真是大大的雞肋。
但是,於張三丰固然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然則對於自己……
還沒待他想完,張三丰便笑吟吟地說道:“剛剛老道使得。不過旁支左道,雖也通康莊,卻不是正道。太極之理。陰陽之道,方乃我武當玄術。青書,你可莫要想歪。”說到此處,張三丰神色一肅,道:“你走的一直是我武當大道,固然一帆風順,如今遭遇瓶頸,卻也應該有此一劫,原該靜待流光。豐富閱歷。而後觸類旁通,一朝頓悟。然則有灰衣之劫迫在眉睫。事急從權,卻是不妨走一走旁門左道。”
青書大喜道:“我能學這門功夫麼?”
張三丰輕啐一口,斥道:“武當的功夫,武當弟子來學,有什麼能不能的!”青書撓了撓頭,訕笑道:“徒孫以爲這神通太難,怕是學不會。”老頑童創下的左右互博術,也就郭靖、小龍女學會,艱難可見一斑,故而青書有此一問。
張三丰卻是肅然道:“學武若少了向上之心,便再容易的功夫,也極難學會。”青書道:“徒孫明白了。”張三丰神色一緩,道:“你修我玄門道法,腦中清明,學什麼不是手到擒來?這門功夫……嗯,左右互博雖說是從雙推勢中衍變開來,卻與陰陽生克地正道無多大關聯,要旨便在智清腦澈,神而明之,以我純陽無極功爲基,左右手各行其是便是。”
誠然,純陽無極功是武當之基,溫潤清和,運行之時,周身火熱,腦中清明,是少林至寶“易筋經”都沒有的功效。修至大成,腦中既清,慧根也明,內力又厚,當真是天下武學,直如探囊取物了。
青書卻是聽得懵懵懂懂,半晌方道:“可是分心二用?”張三丰搖頭道:“對敵之時,分心二用,你想活不想活?雖說左右互博地神通有這點意思在裡邊,但分心二用四字,卻不是正道。神而明之,以神遇敵,神意所至,無所不能。”
青書依舊頗有些迷惑,張三丰卻笑道:“這般用嘴來說,誰都能夠,青書,這門功夫雖說與陰陽無大關聯,但一條你卻需銘記。”青書道:“哪一條?”
張三丰道:“孤陰不生,孤陽不長。左手若使柔勁,右手則須用剛勁,便如適才老道震天鐵掌江流石不轉,是節節寸寸地柔勁,而擘天掌中的青山不改,卻是剛猛之至地無儔大能。當然,若你能化生陰陽,一掌之中,含納剛柔兩般洪流,如那大海一般,潛藏冷熱洋流,便到了從古至今最頂尖的境界。”張三丰說着頓了一頓,彷彿在感慨什麼,又似乎在緬懷着什麼,過了一小會,他又道:“陰陽互補,專氣致柔,是最簡單地道理,也是天地至理,可惜人們往往以之簡單明瞭,不以重視,卻不知往往最簡單的,是最有效的。是故天下碌碌者甚多,有爲者少,蓋自以爲聰明爾。”
“是故天下碌碌者甚多,有爲者少,蓋自以爲聰明爾。”
這一番話如晨鐘暮鼓,響在青書耳畔,良久不絕,他聽張三丰說着,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彷彿明白了什麼,又彷彿沒有想清楚。卻聽張三丰又笑道:“你且好生領悟一番,你未抵融合陰陽的境界,須記左手出柔勁時,右手須使出剛勁,至於如何運用,自己體會便是。”說着哈哈一笑:“老道有些乏了,且觀觀浮雲流水,看看萬物衆生去了。”說着大袖一拂,飄然遠去。
青書跳下大石,不停的踱着步子,皺眉苦思,臉上時而歡喜,時而苦悶,時而悲傷,時而憂慮,驀地,他右手使出一招“分花拂柳”。乃是他自創“無爭指”中的招數,左手卻是一式“蕩天清宇”,乃是“擘天掌”的絕招。
“擘天掌力”原無招式。後張三丰左思右想,想到卻又創了三十六招擘天掌,青書在山呆了半月。宋遠橋雖差督脈三處大穴沒打通,自己不能學到真正的掌力。但招式卻都給傳了給兒子。
招式使出,青書胸口卻陡然氣血翻騰起來,蹭蹭退後兩步,卻是他大病初癒,施兩般絕技,牽動了經脈舊傷。但青書卻是一臉喜色,他潛運純陽無極功,平復下胸口氣血翻騰。吐納幾次,將真力壓到五成以下,時而左手柔勁。右手剛勁;時而左手剛勁,右手柔勁。打得不亦樂乎。他任督二脈既開,生死玄關也通,陰陽隨意變換,雖不能融融合一,但這般轉換剛柔勁力地本事,卻是遊刃有餘。只是這
練了好一會兒,他驀地發現,張三丰這門“左右互博”。與周伯通所創的神通。卻是大有不同。周伯通是閒極無聊,左手右手打架。才悟出此門功夫,故而名曰互博,而張三丰所謂“左右互博”,卻是“左右齊攻,陰陽互補”之意,兩般意蘊全然不同。可說周伯通的“左右互博術”,重在“分心二用”。而張三丰所創地,究其根源,仍是在“陰陽”大道上做文章,使出來陰陽互補,威力固然極大,卻不如周伯通所創的那般如意了。
當然,若是練至後來,溝通天地,天人合一,陰陽容融,一掌涇渭陰陽二勁,這“左陰右陽,右陰左陽”地律定,也就不攻自破了。
太和山的某處山峰之上,一個青衫男子專心致志的使出各式各樣地武當絕技,有些雖然名不見經傳,卻明明白白的是武當路數,顯然是他別出心裁的自創絕學,左手右手之間的配合,也是漸漸熟練。
他深深地明白,自己若貫通了“左右互博”地神通,便是沒學全“太極十三勢”,數月之後地那場比鬥,勝利的人,也必然是自己。
卻說羅貫中練兵甚勤,那鬥毆之風也爲之一肅,卻始終止之不住,說來也怪,這五個大營之間相鬥不休,每營八百人間,卻是從未鬧過彆扭,團結地讓他都頗有些詫異。他心知數月訓練,這羣傢伙雖稱不上精卒,但也不弱,假以時日,必定能倚之橫行天下。如此一來,未經戰場便殺之,誠然可惜。
王禪等人各轄其營,不服者一一比鬥之後,都是輸得心服口服。這羣山民雖說心胸狹小了些,但瞧那新來的五位營官各個悍猛,自家絕非敵手,光明正大的輸了,也就服了管教。
但彼此之間的爭鬥,看似罷休,實則暗流潛涌。
羅貫中如何不知,他固然十分頭疼,卻無計可施。
這一日他在帳中,思慮出谷之後,將如何攻下蘇杭之地,以減少傷亡,此地固然有許多內應,不難取之,但傷亡太大,卻非他所願,屈指一數,一年練兵之期已過三月,還是得加大練兵力度。
正思忖間,眼前忽然一暗,卻是有人自帳外走入。擡眼望去,但見這人四十來歲年紀,三縷長鬚,身穿儒衫,風流俊雅,不是劉基是誰?
他方要施禮,劉伯溫卻是止住他,笑道:“兵帶地不錯,沒給我丟人。”羅貫中瞧出他眼中譏諷,苦笑道:“您就別挖苦我了。唉。”
劉伯溫似笑非笑的道:“你既依五行而建營,便能風生水起,橫絕天下才對,怎地卻是這般光景?”羅貫中苦惱的抓了抓頭,說笑道:“我也不知,或許是五行相剋吧,哈。”士兵心思如何會受玄之又玄地五行之理影響?他滿以爲自己異想天開,卻不知這個笑話的確不怎麼好笑。
劉伯溫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猛地敲了他一個暴粟,斥道:“哈你個頭!叫你當年不用功!老夫當年教你五行相剋,固然是理,只是五行相生地道理,你學到幾成?真是彼其娘之,你老人家只須將現在的營陣方向都調一個頭,還不怕這羣兵崽子相親相愛?”自青書無意盜用後世一句“彼其娘之”之後,劉伯溫、羅貫中這等文化人士大覺有道理,誰開口閉口“***”“他孃的”?公子就是公子,罵人都不帶髒字,厲害,厲害。
羅貫中被他一通罵罵的七葷八素,雲裡霧裡,摸了摸被敲痛的頭,半晌回不過神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道:“真的是受五行相剋地影響?”
劉伯溫氣不打一處來,方要罵娘,卻聽一個朗朗笑聲傳來,豪放闊氣:“小孩兒不懂事,伯溫兄何需動怒?不如咱們把酒夜談,好好醉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