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允超愕然失措,繼而大喜過望,但他終是朝廷重臣,平素裡喜怒不形於色,轉瞬之間便穩下心神,向衆人告一聲罪,便是起身去迎接貴賓。
哪知還沒走出幾步,便聽到一陣爽朗的大笑聲遠遠傳來,一把鏗鏘有力的聲音笑着說道:“允超兄止步,不必親迎,老夫與郭相是厚着老臉不請自來,你再恁多禮數,老夫是不打緊,那郭相臉皮兒薄,萬一他羞愧得扭頭便跑,那這事兒可就鬧大發嘍!”
衆人皆是大笑,紛紛起身恭迎兩位相國大人的駕臨。這洪亮聲音的主人便是武英殿大學士蘇震,帝國僅餘的兩位上將軍之一,現爲朝廷武官之首,亦是天下屈指可數的蓋世名將!另一位自然是朝廷文官之長,文淵殿大學士郭延玉,學富五車,智珠在握,也是一名外圓內方、圓通豁達的謙謙君子。
衆人只聽得另一把內斂清雅的聲音接道:“上將軍便是歡喜打趣老夫,甘老相國爲國鞠躬盡瘁,爲民殫精竭慮,正是我輩讀書人效仿的高德大能!今日大壽,便是允超兄拿着大掃帚要將老夫打將出去,老夫也得厚下臉皮,向着甘老相國討杯水酒吃吃!”
衆人更是鬨堂大笑,紛紛上前將兩位相國簇擁當中,一時間問候聲請安聲不絕於耳。蘇震不耐其煩,眉頭一皺,便是要呵斥衆人。郭延玉瞧得分明,忙暗扯蘇震衣袖,卻是向着衆人柔聲說道:“各位大人,且慢理會老夫與上將軍,老相國在上,我等二人還未上前見禮,等下把酒言歡,再與諸位詳敘同僚之誼,各位意下如何?”
一言既出,衆人紛紛點頭稱是,讓開一條小路,這兩位當朝相國才得以上前,與甘老太爺見禮。甘老太爺早已是起身相迎。
兩位相國上前左右拉着甘老相國的手,很是說了些吉祥話語,那甘老相國便招呼道:“兩位大人日理萬機尚且不忘老朽壽辰,老朽亦是不勝之喜啊!允超,快快安排兩位大人入席,今日老朽與兩位大人不醉不歸!”
甘允超早已是安排妥當,卻是在園林內湖的臨水涼亭上重新擺過一席,當下便領着衆人到那涼亭上依次入座。甘老相國自然是端坐上席,兩位相國則是一左一右陪在甘老相國身旁,而甘允超與那戶部尚書韓墨楚便打橫坐於下首。
上將軍蘇震向來雷厲風行,落座便是連敬三杯,衆人喝彩聲中也是連陪三杯,甘老相國也自高興,陪着兩位相國也是喝了一杯。蘇震忽然環顧全場,洪聲說道:“燕赤行的小兒子不是來了麼?那小子坐在哪裡?”
原來當年蘇震是帝國西征大帥,燕赤行正是他麾下最爲出類拔萃的先鋒大將,而今燕赤行已是帝國屈指可數的五位大將軍之一,但在蘇震心裡,卻是與當年中軍帳裡的親兵校尉一般無異。
燕然急忙起身上前,快步走到涼亭外便是跪伏於地,竟是行的跪拜大禮!口中恭謹說道:“外公、蘇大人、郭大人、韓大人、大舅,小子燕然人微言輕,不敢主動上前,既蒙蘇大人召喚,小子便是正好給諸位大人請安,還望諸位大人見諒莫怪!”
幾位大人見燕然丰神俊朗,英姿颯爽,也是滿心歡喜,韓墨楚伸手拉起燕然,笑着說道:“小子有心便好,今日是你外公大壽,不必拘於這世俗禮法,省得一個個都磕來磕去的,這幾位大人吃酒也吃得不甚順心。”
燕然忙點頭稱是,卻瞧得蘇震伸手相招,忙不迭地走到蘇震身旁,見他酒杯已空,忙取過酒壺,給蘇震及座前幾人都續滿了酒杯。
蘇震卻是怒目圓睜,衝着燕然喝道:“你便是燕赤行的小兒子?看你這一身花花綠綠,粗鄙不堪,哪裡還有幾分西涼大營的鐵血之氣!”
燕然心裡暗暗叫苦,忙恭聲回道:“蘇伯伯說得極是,侄兒想着外公大壽,便是裝扮得光鮮些,想是侄兒思慮不周,等壽宴一了,侄兒即刻便換過這身衣衫。”
蘇震面色稍霽,又是說道:“這趟來金陵,可是要盤桓些日子吧?”燕然道:“是的,父親也特意叮囑過。”蘇震點點頭,道:“嗯,等這幾日忙過了,可去老夫府上,與老夫那幾個不成才的兒郎切磋切磋,也讓他們見識下西涼大營的兒郎是甚模樣!”
燕然暗暗叫苦,只得恭聲應下,又聽得甘允超在一旁說道:“小五,你也別過去了,就在此處給幾位大人斟酒吧。”燕然更是欲哭無淚,只得拿過酒壺立在一旁,強顏歡笑地做起了普天下之人均豔羨不已、恨不得以身相代的侍應小生,當然,燕然肯定是與天下人之願背道而馳的另一類。
酒過三巡,衆人觥籌交錯之際,忽見到管家氣急敗壞地跑來,甘允超面顯不悅之色,卻是知道定有變故,於是告聲罪後,便起身一探究竟。卻見那管家上氣不接下氣,兀自衝着自己擠眉弄眼,甘允超更是不悅。
只見假山後轉過一個青年公子,藍綢長衫,描金摺扇,腰間隨意繫着一根淡黃絲帶,正是說不出的儒雅風流,道不盡的清新俊逸。甘允超一見大驚,慌忙拜下,口中高呼道:“不知四皇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萬望殿下恕微臣不恭之罪!”
那四皇子如沐春風,笑容滿面,快步扶起甘允超:“甘大人快快請起,您是國之重臣,奕錦可擔當不起您這一拜。奕錦此來,專爲甘老相國賀壽,並無他意!”
衆人又是次第起身,齊齊向這四皇子請安問好,但終究是天潢貴胄,並沒有像剛纔兩位相國到的時辰一涌過去。蘇震皺皺眉頭,小聲問道:“郭相,聖上嚴令皇子與外臣不相來往,這四皇子卻是爲何?”郭延玉想了想,回道:“上將軍有所不知,這四皇子的名兒便是甘老相國所取,且與甘老相國也有過師生之誼,情分與衆不同,自然不可一概而論。”
甘老相國也是欣喜不已,便欲起身相迎,但那四皇子眼明手快,快走幾步扶住甘老相國,笑着說道:“老師何須多禮,您且請坐,學生特來賀您大壽!”
甘老相國忐忑坐下後,那四皇子竟是行了個跪拜大禮,衆人慌忙隨之跪下,那甘老相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但卻是老懷大慰,心頭不免閃過幾絲得意之情。
只聽那四皇子恭聲說道:“學生恭祝老師萬壽無疆,福祿無雙。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入南山之壽,不蹇不崩!”甘老相國慌忙扶起四皇子,道:“殿下行此大禮,老朽愧不敢當啊!快快請坐,允超,撤過這席面,趕緊!趕緊!”
那四皇子卻是坐在郭延玉之下,韓墨楚之上,笑着說道:“老師,不用過於客氣,諸位大人,奕錦原是小輩,還望各位不必拘束,今日奕錦就是老師的學生而已。”
須臾,下人們換上一桌新席面,山珍海味,無奇不有,四皇子奕錦更是高興,端過一杯酒竟是先敬了衆人一杯!但此席面之人個個位極人臣,也不惶恐,均是陪着四皇子一飲而盡。
四皇子瞥眼望見燕然立在一旁,氣質與衆不同,暗暗詫異,郭延玉小聲解釋道:“這是西涼燕大都督幼子,上將軍着意讓他立立規矩,也是玉不琢不成器之意。”四皇子這才釋然,遙遙向着燕然舉杯示意,燕然只得苦笑着點了點頭。
宴席臨到終時,又很是熱鬧過一陣。內宮姚公公帶來了當今皇上御賜甘老相國的一塊橫匾,以示皇恩浩蕩、與君同慶的嘉勉之意。
衆人跪聆聖諭後,郭延玉便上前揭開橫匾上蓋着的硃紅綢緞。此匾由金絲楠木雕刻而成,金底黑字,皇帝親筆手書“斗南介景”四個大字,落筆蒼勁有力,其中寓意深刻,雖片辭數語着墨不多,望之卻巍然大觀,令人肅然起敬!衆人皆是贊服,甘老相國更是望之而老淚縱橫。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賓主盡歡後,四皇子便是頭一個辭行,甘老相國拉住他的手,老少二人言笑晏晏,竟是並肩行了一路。
當今皇帝躬勤政事、勵精圖治,實爲一代賢明果決、進退閒雅之明君。皇帝止有六子,大皇子奕斐、二皇子奕辰、三皇子奕雷、四皇子奕錦、五皇子奕寧以及年僅三歲的六皇子奕童。因皇后膝下並無子息,故這六位皇子皆爲後宮嬪妃所出。
皇帝有感於歷朝歷代諸王奪嫡的血腥與慘烈,故本朝不立太子,更是嚴令皇子們與外臣們不得有所聯繫,如四皇子今日這般公然到大臣府邸賀壽,非是兩人間異乎尋常的師生之誼,那可是大大忤逆了皇帝陛下的龍鱗。
四皇子走後,諸位大臣也便是相繼告辭,不多時,熙熙攘攘的園林裡止餘了兩桌甘氏至親,甘允超笑着對甘老相國說道:“父親今日好大的面子,便是連皇子宰相也是親來爲父親賀壽!”
甘老相國卻是面色不渝,小聲斥道:“糊塗!難怪你爲官多年,卻仍是毫無建樹,更談不上主政一方。當今皇上春秋鼎盛,皇子們卻也是年富力強,眼看這京華暗流涌動,你卻懵然不知!”甘允超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忙恭聲回道:“還望父親大人指點一二!”
甘老相國良久不語,望着自己兒子,終於還是說道:“陛下這六位皇子,現有四位皇子業已到了開府建牙的年紀,試問誰甘心一輩子做個閒散王爺?試問誰不覬覦那九五之尊的皇帝寶座?宮中早有傳言,陛下有心放這四位成年皇子下來各部歷練,以考量日後誰來克承大統。現在你知道了,這四皇子此來也是別有用心,允超,凡事還是多多用心琢磨纔是正理!”
一席話說得甘允超汗流浹背,細細品味父親話裡的深意,一時倒也似有所悟。甘老相國伸手喚過燕然,和聲說道:“五哥兒今日辛苦了,等下與卓兒、越兒等一干兄弟好好喝上幾杯!”燕然笑着回道:“外公,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孫兒今日的際遇,一位皇子、三位相國,一位尚書,便是連大舅也是堂堂的戶部右侍郎大人,試問孫兒又何苦之有?”
甘允超也是笑了,道:“便是有,你小子必然也是甘之若飴!”
當夜燕然與甘氏家族一干子侄輩是喝得天昏地暗,他酒量甚豪,自是大殺四方,倒是很爲西涼在酒桌上大大露了一回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