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曉得駱鈴的脾氣,如果用強硬帶回去,恐怕駱鈴會記恨一輩子。楊儀作爲遠威鏢盟現任謝、郭、楊三大副盟主之一,那是何等的精明練達,他回憶着下屬彙報的西北之行,整理出了一個頗爲荒謬的推斷。想到這裡,楊儀感覺自己的腦袋都疼了,而他偏偏還不能立刻把話說死了,難道郭仲達知道什麼,所以才把這事推過來麼?楊儀揉揉太陽穴,試探着問道:“鈴兒,跟楊叔透個底,這事和那個殺手有關麼?”
駱鈴面容變色,心底的秘密就這麼被揭破了,很難不驚詫,她不由得羞惱道:“老實人都是狗腿子,狗腿子!蓋幽這個說一套做一套的傢伙,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他!”
楊儀這下還能不明白麼,真是最糟糕的結果啊,但他面色不變,溫聲道:“真是來找那個殺手的麼?”
駱鈴咬了咬嘴脣,迷茫道:“我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就來這邊了。原先是想見他,但也不是非見不可那種,可是我現在就在這邊,就一定要試試了,錯過這次,以後就沒這樣的機會,也沒這般勇氣了。楊叔,你懂我的意思嗎?”
楊儀尷尬的笑笑,目光卻陰沉下來,眯眼道:“你怎麼見他?可有約定?”
他一向對人不憚於懷以最大的惡意揣測。
駱鈴搖搖頭。
楊儀眉頭稍緩,道:“好,你既要見他,那楊叔就陪你見他,如果見不到,得按照商量好的計議,天亮之前回返焦縣。沒有意見吧?”
“真的?”
“何時騙過你個小丫頭。”
事情說得通透,沒了顧忌的駱鈴回覆本色,心安理得的跟在楊儀身邊,美目時不時就彎成了一對開心月牙。
楊儀心中略鬆,駱鈴是個玲瓏聰慧的女子,雖然在某些事情上會鑽牛角尖,但還不至於被人矇騙。他是知道那個殺手的名字的,不光名字,那人做了些什麼光輝事蹟,他亦略有耳聞,要說近幾年聲名鵲起的殺手,那人可算其中的熱門話題,可若單純向駱鈴描述那個殺手是如何冷血無情,只會適得其反,所以楊儀沒有說破,他倒希望今夜乾脆碰巧撞見那個殺手算了,事實會讓人心碎,但心碎了,纔會堅強吧。
連綿的山麓普遍低矮,楊儀與駱鈴攀上一座相對較高的山崗,舉目四眺,只見極遠處的草野還有着斑斑點點火光,算是隱約給了一個視野,而更近處的夕照溪焰火熄滅,幽暗的河流已難找尋。
駱鈴踩着龜殼狀巨大岩石,踮着腳尖左高右高,一本正經研究着山間的幽深溝壑。
巖旁的楊儀平心靜氣,看定了四周的環境,突然道:“鈴兒,你楊叔新貫通了一套拳法,使給你看看?”
駱鈴兀自張望着,冷不丁聽這一說,便轉過頭來看着嚴肅的楊叔,不解應道:“唉?”
楊儀卻是深吸一口氣,膝部微沉,雙手虛抱,真就拿出了象徵性的起手式,他沉聲道:“鈴兒,看仔細了。”
駱鈴打起精神,雖然不十分明白楊儀的目的,但是亦隱約感覺出來點什麼。
楊儀側方向飄跨兩大步,一下子逾越了兩丈餘遠的距離,崗上樹木的密度也頗高,他肩頭斜靠,猛烈結實的撞上了一顆碗口粗細的樹木,那樹吃這一記,登時承受不住,嘎吱就折了,上半截樹體緩緩倒掉,樹冠裡的棲鳥撲啦啦扇着翅膀驚叫飛離。
與此同時,樹冠裡還飄出一個人影。
這人本與漆黑的夜色融在一起,便連鳥兒也騙過了,其被楊儀突然打斷隱匿狀態,表現的十分冷靜,立馬展現出了一個殺手該有的反應。
借勢反擊。
隨着身形的翻騰,漆漆夜裡一道清亮亮的光芒在閃。
劍光掠向駱鈴。
尋找對手的弱點,攻其必救之處,乃是殺手的基本思路。他潛伏那麼久,本來便是要找最弱的一環。而某些人最大的弱點並非就在自身。
少女絕非看上去那般柔弱,駱鈴於巨巖上鏘然拔劍,舞劍成幕。
叮的一聲,兩道劍光輕輕接觸了一下,殺手便從駱鈴的頭頂翻飛而過,他算是用劍的行家,少女的劍法自成規矩,一看就是名家傳授,要想得手根本不是短短一個照面能夠做到的,與號稱勝負手的楊儀正面放對實屬下下之策。
殺手正要施展一擊不中、遠遁千里的本事,忽覺危險逼近,殺手滑下山崗的身體微側,憑着直覺與感知,對着後方倏然連刺。
下滑中,殺手連刺五劍,他感覺每一劍都被一股莫大的力量震開,等他落地之時,手腕已是極度痠痛,心胸氣血激盪,手中劍更是隻剩下半截。
這把劍與駱鈴的燕返劍相交,劍身再承受了楊儀五拳,竟是硬生生斷了。
得勢楊儀不饒人,所謂的拳法單單就是快準兩字,一連串的小碎步,黏着殺手不放。
離交手的地方約莫十丈遠立着一大塊黑幽巖石,背風處有兩個男人幾無聲息的交流着。
“確定種下了,這裡?”
“放心,可惜數量太少,分株分的不均,不過這裡卻是用得最多的,只是心裡沒底啊,也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畢竟從來沒有拿到外面試過。”
“那東西的效用外面人不知,你我怎能不知。這事若順利,除了算做今年的公派,還有好處多多,這可是許諾下來的。”
“嘿,我倒想弄個玄蟻的身份,就怕說不上話。”
“……好說,好說。”
“對了,周圍的基本都趕了過來,還差杜風他們,要不要告知一下?”
“這個地點,我們守株待兔算是賭對了,杜風他們要是也有手段參上一腳,那就算他們倒黴吧,有點本事可別亂用,就像姜希這樣的貨色,自以高明,其實無非誘餌罷了。”
聽了這話,蒙着頭巾的漢子眼神發亮,看着身邊表情淡然的中年男子,兩人嘴角均扯出一絲笑意。
姜希磨礪殺手之道,此道非常注重保持一顆平常心,而此刻這顆平常心卻漸漸被焦躁的情緒所侵蝕。
他沒有辦法擺脫楊儀的追擊。
楊儀每每趕在姜希提氣要走的瞬間,一拳轟在殺手的重心。不攻要害,只取這微妙之處。楊儀揮出的強烈氣勁扯得姜希毫無辦法,三四拳下來,節奏完全被楊儀控制。姜希心底大悔,早知就不招惹駱鈴了,第一時間勉強還能走脫,當下已是晚了。
姜希相信附近一定還有其他螞蟻存在,但是指望他們援手?那簡直是個笑話。便是一次同心合力的任務,這些人都會盤算着最佳的出手時機,視同伴爲踏腳石。姜希知道在其他人森冷的眼中,自身現在便是一塊踏腳石了。
我今日也做了他人的踏腳石麼?
罷了。
有此覺悟,姜希面色猙獰,無視楊儀的壓迫拳法,振劍搶攻。只要能拼個兩敗俱傷,就算賺了。
想活命就必須殺傷楊儀。
傷他?那怎甘心!
短短一招變幻,心海的念頭就不斷激變,殺意如黯紅的爐碳,忽被一股大風吹過,轟然暴漲起沖天的火苗。
手中斷劍疾刺楊儀胸腹,姜希赤紅的眼睛只發出一個信號。
殺殺、殺了他!
斷劍刺空,再難收回。
楊儀收夾於肋下的手臂牢如磐石般固定住斷劍,然後便是一拳砸在姜希挺劍而刺的臂彎。
啪嘞脆響,筋斷骨裂,巨大的力量帶的姜希姿勢扭斜,不自主單膝跪倒。
楊儀一擊得手,低頭看着那張昂然嘶吼,不見痛苦只有殺意的面容,皺了皺眉,任斷劍從肋下墜落,馬步沉拳,向着殺手的百會穴,鑿落。
“楊叔,這套拳法再配合你的鏈血振魂術,擋者披靡呢。只是路數太霸道,不適合鈴兒來用,否則定要你教我。”駱鈴倒持燕返劍,立於巖上,趁着林間還沒有多少血腥味兒,深吸了幾口清香空氣。
楊儀收回拳架,朗朗道:“拳者,不仗外物但一往無前,拳道乃勇者之道。勇者無所畏懼,此無畏非無知無懼之浮勇,此無畏乃是知己知彼,謀定後動之智勇。你不必學我拳路,學我拳心即可。”
駱鈴低眉眨了眨眼睛,暗忖這是拐着彎兒勸我嗎?她將笑未笑,朝下方楊叔拱了拱手,以示感謝。
楊儀返身瞪少女一眼,佯斥道:“聰明卻沒用對地方,小丫頭少在那裡高興。四周還有人,大意不得。”
駱鈴不在乎的道:“都來呀,巴不得螞蟻們都來呢。”
楊儀搖搖頭,咕噥道:“勢不回頭,也不知跟誰學的。”
此時,忽有一個故作陰森的聲音響起,“遠威的楊盟主,在下久仰大名。不知楊盟主光臨折羽山,有何貴幹,我螞蟻窩誠惶誠恐,不敢怠慢,奈何楊盟主痛下殺手,毀我兄弟,總要給個交代吧。”
面對這種上綱上線但上不了檯面的威脅,楊儀只簡單頂回去一句,“要交代?滾出來再說。”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沒了聲息。
換了一個猖狂的聲音叫囂道:“楊儀,知道你是個扎手的,短時間放不翻你,可大傢伙一起上,你護得住身邊的嫩雛兒嗎?折羽山原本沒遠威鏢盟什麼事,給你兩炷香的時間,速速滾出夕照溪吧。”
不等楊儀應答,駱鈴清聲叱道:“無膽鼠輩,吹什麼大氣,有種上來,姑奶奶扎你個透心涼!”
“哈哈哈哈,大爺生來捅人,還不曾被人捅過,倘若娘子有興致,大爺捨命陪娘子,咋倆捅來捅去,玩玩?”
駱鈴俏靨寒霜,語調卻愈發平淡的道:“好啊,你且上來試試。”
少女話音剛落,真有一物忽的竄了上來。
那東西體積不大,黑夜裡也看不分明具體的形狀,楊儀卻是陡然喝了一聲,“閃了!”
駱鈴足尖一點縱下巨巖,向楊儀靠攏,也就是這剎那,楊儀隔空一拳,呼嘯的拳風恰恰掃中那個東西,那東西受到衝擊,橫飛了五六尺的距離,竟然轟鳴着炸開。
隆隆回響在山間迴盪,耳朵嗡嗡的駱鈴吃了一驚,道:“雷子?”
楊儀見識廣得多,屏息片刻才從容道:“只有點許星火閃爍,不見電芒霹靂,此物應當不是雷家正宗,個別好事的宵小鼓搗出的仿製品罷了。”
駱鈴拍拍胸口,腦袋裡閃過幾個想象中的畫面,趕緊小聲道:“不是就好,聽說被雷子殺死的人死狀都很悽慘,哎呀呀,道尊保佑,道尊保佑。”
雷子乃是越州霹靂堂雷家的獨門暗器,威力躋身天下頂尖殺器之列,號稱破碎虛空,萬物消催。朝廷對此物也頗動心,多次向雷家索求,然而也只得到一個弱化而且殘缺的配方,得來的配方難以製作,威力更是無法與真正的雷子相提並論。在與北漠人的拉鋸戰場上試驗了幾次,未有理想之收效,最終沒有大規模應用。陰差陽錯,這仿製的配方卻流落到了武林,於是仿製雷子殺人越貨的勾當逐漸增多。
一顆雷子過後,再無後續。
楊儀立定不動,他本來還想對方若是一直使用雷子攻擊,就帶着駱鈴速離此地,但是對方似乎沒什麼存貨。適才的雷子無疑是一口傳訊鍾。
敲打一下,喚人圍殺嗎?
不過,聽到這鐘聲的可不單單是你們螞蟻啊。
試看最後誰圍殺了誰。
“鈴兒,走。”楊儀撩起衣襟下襬,捲進腰帶裡紮緊,便緩步下山。
駱鈴也不多說,緊趕兩步走在楊儀身側。
遠威鏢局第一人當然是老盟主駱千河,不過駱鈴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出手,老人在她心中的形象更多是慈愛祥和。近些年,就連郭仲達、謝守辛二人都極少上一線了。
副盟主級別,只有楊儀至今還在不斷出鏢。
和楊儀並肩作戰,駱鈴的壓力不小,少女知道自身的水準,亂戰起來,恐怕是要拖後腿的。而她又是個極要強的性格,心裡已經決定一旦落入險境,寧願死掉也不連累了楊儀。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林木怪石間人影出沒,殺手們藉着夜色和林木障礙,忽隱忽現,有甚者,偶爾侵進距離兩人丈許的危險邊緣。這是螞蟻越聚越多,有的已經忍不住挑釁了。
楊儀沒有反應。
駱鈴唯有握緊劍柄,指節發白。
丈許的安全距離已經是少女容忍的極限,只要螞蟻再稍稍靠近少許,不管楊儀怎樣反應,駱鈴明白自己是控制不住手中劍了。
就在心絃緊繃的時刻,一片光輝自南邊而來,倏然穿透黑夜,好像月亮露了一下臉的樣子,將整個山崗晃得一亮。
變化突生,駱鈴眯眼持劍而立,尋不見身邊人蹤影,只聽得氣勁交縱之聲。
楊叔和人交上手了?
除了這兒,還有林木深處斷續的慘哼聲是怎麼回事兒?
而更遠處,大概是斜對面的山崗,駱鈴似乎聽到了長嘯。
光輝擴張了三個彈指的時間,之後便迅速消退,四周環境再度闇弱,駱鈴尋找光源,見其依稀收攏於斜對面的山崗。
楊儀掠回駱鈴身畔,道:“這是明月府的手段,那邊應是田中道,不過他似乎遇上了點情況,我們過去看看。”
駱鈴剛要應個好,卻聽楊儀疑惑道:“咦?竟過來了?”
不用多餘解釋。只見頭頂天空又是一片大亮,明月府的獨門照明光彈再次升空,這次光芒勝過短促的上次,極目望去,可見光輝裡有兩個快速移動的人影。
兩道人影一追一逃,卻是向着楊儀這邊的山崗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