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目淡然道:“古海這邊現在是中原人的地界,我們數個部落聯合行動,隊伍聲勢超過以往,肯定驚動了西北軍營,邊將出動一些騎兵偵查,情理之中,可是倘若出了九煙峽谷,他們還敢跟隨商隊,你們就自行處理吧,不必通稟。”
彼德目光森然,勒馬回返前道了一聲:“明白。”
金寒窗聽着兩人的問答,捕捉着彼德透着殺機的表情,心有所猜。北漠人的通用語是王座語,金寒窗不懂北漠語,但是北漠語中有關中原的發音他已經很熟悉了,艾爾那指中原,艾爾那尼茲即是中原人的意思。金寒窗扭頭回眺遠處,漫漫煙塵在陽光裡跳舞,視界中的商隊浩蕩蜿蜒,長無盡頭,長風掠過古海,拂過臉龐,風帶着邊荒的蒼茫氣息,猶如家鄉那邊的海風。
心突然間就揪緊了。
隊伍中段的商隊來自追風部落,此時商隊百餘名奴僕裡有一人倏然擡頭,悄然陰冷的盯了金寒窗一眼,北漠人等級森嚴,這些奴僕們身份卑賤,全部掩面,此人的臉面更是蒙得嚴實,然而他適才的眼神隱含精芒,怨毒深深。
金寒窗拔起水壺的塞子,飲了一口水,輕聲向李章目問道:“兩邊爲什麼一定是戰爭?”
“兩邊是什麼意思?是說北漠那邊與中原這邊嗎?”李章目腳步不停,除了個別字眼的發音仍不標準,啓輝者的中原語在短時間內進步神速,他答道:“我們冰魄部落有句諺語,‘光榮只恩眷一人’,這個世間的強者太多,光榮卻沒有那麼多,兩邊捱得太近,隨便翻個身,刀劍就撞的叮噹作響,怎麼會不流血。”
金寒窗搖頭道:“我小時候想象過這個世界的邊際,然而現在才知這個世界比我那最荒謬無涯的想象的還要宏大千百倍。兩邊怎麼就不能和平相處?光榮就意味着另一方要受屈辱被壓迫?擄掠得來的東西,通過交換的方式一樣可以得到。通商的涼州便是個好的例子,大家各取所需,互通有無,多好啊。”
李章目扭頭看了金寒窗一眼,生硬的道:“不可能的,仇恨,仇恨的種子早已經發芽生長。金的兒子,我看得出來,你的心中也埋着一顆仇恨的種子,你會原諒你的仇敵嗎?”
金寒窗剛剛明朗的面色又黯淡了下去,他倔強的咬着嘴脣,眼眶模糊,萬分痛苦的道:“我曾經以爲我可以,但是現在的我卻無法做到。”
李章目彷彿冰封霜凍的冷漠臉龐略有融化,他微微一笑,道:“你父親把你託付給我,是爲了讓你變強,弱小與苦難伴生,當你足夠強大的時候,困擾你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金寒窗苦澀道:“父親竟然和你們通氣,此事若被其他中原門派知曉,金家的聲譽就全毀了。這是一個災難性的選擇,我簡直無法理解父親的想法。”
李章目平靜的道:“金只是想讓你活下來而已。”
金寒窗心情糾結如麻,他顯然不信的追問道:“僅此而已嗎?”
李章目目視前方,九煙峽谷險峻的輪廓隱然可見,他沉聲道:“僅此而已。”
西北的血色清晨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無雙門與大羅教的戰火卻還沒有完全熄滅。無雙門掌握了平朔城,但是襄城、雲野、威宇幾城爭鬥的餘波猶在,大羅教深植涼州乃至西北的龐大根系不可能一朝盡除。
江湖人因爲西北的劇變而心神震動。而在小小的蟻鎮,吳敬啓這一刻的心情也是無法形容。
這一刻是指當他接到這個押送任務的時候。
押送物品是蟻窩最簡單的幾種任務之一。
吳敬啓喜歡簡單的任務,得過且過,能過就好,他不是身懷野心的人物。
吳敬啓原先的職業並非殺手,他替人看家護院,也就是一名保鏢。吳敬啓勤奮刻苦,身手鍛鍊得極爲矯健,因此很快脫穎而出。但是他出了小名,就栽了大跟頭。吳敬啓的身手被貴人看上,接受了保護冀州允寧城知府家眷入京的任務,結果他們半路遭到了公主嶺遊寇的伏殺,雙方實力相差懸殊,完全是一面倒的虐殺,女眷裡的面貌姣好者被強擄上嶺,隨行扈從幾乎無一倖免,逃脫的只有吳敬啓。
這種事情發生了,吳敬啓光明的道路立馬一片漆黑。
護衛只剩下他一個人,這意味着所有的責任要由他來背。拼命活着,反而成了一種罪。允寧城乃至全冀州境內,到處張貼着捉拿吳敬啓的緝文,緝文咬定他私通匪類,罪不可赦,知府拿強橫的公主嶺沒有辦法,擒拿吳敬啓卻是幹勁百倍。天大地大,吳敬啓找到的容身之地只有螞蟻窩。他沒有特殊技藝,也沒有萬貫家財,不可能被蟻王直接選中,唯有參加血腥的試煉,不過吳敬啓竟然僥倖保住性命,於是成爲了一隻巡蟻。
自此,混日子就成了吳敬啓生活的不變基調。他唯一需要警惕的只是虛懸每一名螞蟻頭頂的功勞簿。
吳敬啓於界碑出發。
向北。
他不穿行折羽山,直接繞道向北。
蟻窩向北有路,但是極少有人走這條路。因爲這是一條專屬於王者的路。如果蟻窩完成交替,誕生了新的王者,那麼五年之內,新的王者必須去一次朱崖,履行使命性的刺殺。否則,新王的權威無法得到衆蟻的認同。初代蟻王向北,然後死返於他親立的界碑之下。之後的蟻王無一例外,均堅定的執行了向北一刺,結果只有屈灑活着回來。
相比於蟻王生命中必須完成的艱難任務,螞蟻們則需要每年完成一件蟻窩的公派任務,巡蟻也好,工蟻也罷,都逃不過這一關,只不過他們的任務難度遠低於兵蟻。對於任務,吳敬啓只求簡單,而他萬萬想不到這個簡單的押送任務竟會讓他這種小人物也能踏上向北的道路,活在蟻窩的年月裡,吹過眼角的風從未如此勁烈,執挽繮繩的手從未如此緊張。
晝夜兼程,偶有小休,第三日的黃昏,吳敬啓終於望見了那座武林巔峰。
朱崖巍然矗立於幽州最南方,高逾四百丈的孤崖色如丹砂,狀如一個不規則的梯形,山崖正面斜彎似殘月之弧,朝着遙遠的帝都明日城。山崖背面則筆直垂立平整如鏡,對着可謂近鄰的螞蟻窩方向。天空浮雲仙靄作刀,山崖崖頂彷彿被這雲刀橫切了一下,最高處呈現出一個天然平整的平臺。羣山西來,尊隔數裡,遙遙匍匐在朱崖的腳下,一傾波光閃耀的圓湖環偎着崖南的千仞絕壁,山崖其餘兩方向卻是平原開闊,青綠無邊,極遠處依稀見得兩三炊煙。
吳敬啓湖邊打馬,繞向武陵山莊的正門入口。
疏淡崖影半落圓湖,分割出一個陰晴互生宛如太極般的湖面,空幽的景色裡不見一人,馬蹄踏草,心也入境,硃色山崖在吳敬啓的視界裡緩緩的移動,彷彿與湖中的水花一同輕輕旋轉着。吳敬啓仰望着高聳的朱崖,心底自然而然的泛上來一個人的名字,司馬窮途。
天下第一,夫唯不爭,司馬窮途。
這個當世的絕頂人物雖然久久未有什麼舉動,但是武林人無一認爲他的地位有絲毫降低。
挑戰司馬窮途?現在還有多少人這麼想,並且勇於一試呢?
吳敬啓平生第一次大膽的往這方面聯繫。
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然後人的名,崖的影,他的心頭就被那威嚴的崖體陰影籠罩着,畏懼不已。敢於向朱崖至高無上的存在亮劍,三代蟻王是懷着何等的壯志啊。感慨間,朱崖的正面景觀逐漸展露在眼前,吳敬啓剎那呆住。如果不是尚騎在馬背上,他此刻必定已挪不動腳步。
武陵山莊有着兩個別名。
其一朱崖。山莊座落的崖體山石砂土皆顯赤紅,綠蔭草木亦難掩這丹砂之色。武林通常以座落地點作爲勢力的代稱,很好理解。
其二武冢。
吳敬啓眼前赫然一片武器的墳墓!
一把又一把,一柄又一柄,一杆又一杆的武器林立在黃昏下,曠野中。這些無主刀叉劍戟的數量之多,堪稱難以計數,覆蓋方圓七十丈。武器有的已經鏽蝕朽壞,破損不堪的在晚風中搖曳,望之令人心酸。有的卻依舊宛然如新,光華流轉,殺氣森寒,懾得飛鳥不得落。蒼然的老奴與稚嫩的小僕徘徊在冢間,默默的打掃照料着。兩人做事恭敬,儘管墳冢無名,但是見器如見人,山莊的敵人也罷,朋友也罷,這些武器的主人當年可都是曾經叱吒風雲的豪傑。
如果把時光拉回至四十年前,然後再放開,任它疾速快進,靜立於此的人,當可以看到不斷凋零的武器如雨瀑一般隕墜。
一滴雨一條命。
四十年前一場暴雨,二十年前一場急雨,兩場風雲變幻間小雨點淅淅瀝瀝不停的綿續着,到了今朝卻是幾乎雲消雨停了。
吳敬啓翻身下馬,於冢前施了一禮,揚聲道:“老人家,請問這裡可是武陵山莊?”
對面人久無應答。
山風晚來,陣亡在武冢的器刃之上。
無數段被切割的風語令千器鳴響,合出恍惚肅殺的鎮魂曲音。吳敬啓感覺山風拂過的後背隱隱發涼,他再拜,心底發狠,猛然提高音量道:“老人家,敢問這裡可是武陵山莊。”
小僕往吳敬啓這邊看了一眼,拉了拉身邊老人的袖子,那老人轉過頭,用渾濁的眼珠子尋找着人,然後有氣無力的喊了兩句。
吳敬啓扯長了耳朵也沒聽清老人說了什麼,他繫好馬匹,向前走去,問道:“老人家,你說啥?”
老人搖搖頭,迎上幾步,慌張着急的道:“這位大俠,您啊,您要去山莊,就自行前去,俺們祖孫不是習武的人,啥也不懂,你不要拜俺,俺們只是受山莊照顧,平日在這裡打掃打掃。”
吳敬啓沿着武冢中疏僻的路徑前行,聞言一愣,他細看老人與童子,只見老人步履蹣跚,老態頹頹,童子樣子怕生,神態也不怎麼靈動,兩人的確不像是武林中人。不過吳敬啓仍謹慎的拜謝一番,才步步觀心的穿過這片武器的墳墓。
山莊的入口立着一面牌坊,坊上無聯無對,孤掛一塊舊匾,上書武陵山莊四個大字,平淡無奇。邁過這面牌坊,就算正式進入了武陵山莊,按照江湖規矩,不經通稟而入即屬擅闖門戶,等同欲行不軌的挑釁,闖入者遭到格殺也不應有怨言。吳敬啓左顧右盼,大聲吆喝,空蕩的四周卻是難尋一個人影。他仰望着入雲的階梯,心下一橫,大步越過了坊門。
登了三百餘級的臺階,吳敬啓才見到第一個武陵山莊的人。
那人一絲不苟的在林地間打坐,約莫四十來歲的年紀,一身寬鬆的麻衣,短髮如針,濃眉方口,相貌英豪。他見生人上來,閉着的眸子驀地睜開,透出逼人的神采,直向吳敬啓看去。
吳敬啓被這人的精氣神一引,便走上不去,警惕的與之對視着。
那人打量吳敬啓片刻,見其懷中所負鼓囊之物棱角,便收了氣機,又閉上了眼睛。
吳敬啓張口試圖解釋道:“我……”
那人伸出手向上一指,截住了吳敬啓的話。
吳敬啓噎了後話,知機的大跨步的向上跑。他再登百十級臺階,還未到山頂,但是眼前地勢豁然一平,空闊地帶的遠處散落着八間屋舍,空地上擺放着一堆堆劈好的柴夥,充滿着生活的氣息,平地中央處還有一口轆轤深井,井旁站着一名挺拔青年,青年挽着袖子正在打水。
這就是傳說中的九層天台的第一層了吧。
吳敬啓思量間,奔到井旁,喘着氣問道:“小哥,山莊可有管事的人在,敝人齊經求見。”
青年搖着轆轤,微笑道:“不必再走了,你有何事?向我說便可。”
青年的神情從容不迫,口氣卻是不小,編了個假名的吳敬啓怔了怔,但他馬上抖擻精神,仔細端詳着眼前的青年。青年的年紀應該是三十多歲,其長髮挽於頂,佩着一根黃楊木簪子,垂落的幾縷髮絲隨着舒緩的動作在風中飛揚,青年舉止間毫無做作之態,帶着淡泊無爭的氣質。吳敬啓試探着道:“我有要事。告知前,是否能知曉小哥的名諱?”
“嘩啦”一桶水自井中提起,青年穩穩放下水桶,清楚的言道:“在下王雲臥。”
吳敬啓楞道:“你就是王雲臥!?”
青年笑道:“怎麼?武陵山莊只我一個人叫做王雲臥,現在三師弟不在,你若有事,可對我講。”
吳敬啓深深的看着青年的眼睛,沉聲道:“我有一物相交,王公子取否?”
青年雙手輕甩,那手上的井水啪的震散,然後他隨意的一搓,一雙手已然整潔乾爽,他思量片刻,含笑道:“東西拿來我看。”
吳敬啓從懷中掏出一隻樸素無奇的黑色匣盒,鄭重無比的雙手託付。
青年看着這隻黑色匣盒,表情也爲之一肅,他接過盒子,道了聲:“有勞。”
吳敬啓只覺渾身的壓力一下消失,說不出的輕鬆自在,他長出一口氣,拱手道:“久仰王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在下任務完成,就此拜別。”
“兄臺請便,恕不遠送。”王雲臥執着黑色的小匣盒,溫言說道。
吳敬啓轉身順着臺階下山了,青年的眼睛卻遠望着那西北方向的羣山,黑色的匣盒在他的手上一點不顯得燙手,似乎一切應當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