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欒照宴請寇壽題、楚紅玉的前一刻,欒府的大門被扣響。
老門僕聽到門外傳來一句官腔:“府衙奉欽差之名前來公辦,速速開門,不得有誤。”那聲音乃是字正腔圓的京都口音,不像有假,老門僕趕忙上前。他推開朱門便睹見門外站着一隊人,數目有三十人之多,這羣人雖不整齊,但井然有序。領頭一人正對着開啓的府門輕輕搖着頭,那人腰畔掛刀,身材頎長,與其身後布衣相隨的人衆不同,此人衣裳所繡的金線在門前燈籠的映照下浮現出誇張的飛魚之形。
門僕愣愣道:“大人,敢問……”
“朱漆啊。”那人用手指揩過欒府大門,不理通報的程序,徑自而入。
飛魚服象徵着身份與地位,只有立下奇功的重臣纔有資格受賞。
老僕暗想,聽說城裡來了欽差大臣,莫非眼前這人就是?焉能阻攔!老門僕貼在門邊,看着三十餘人從他身邊幽靈般無聲息的穿進府門,大氣也不敢出。
一條筆直的漢白玉石道鋪向前方,兩側蒼松古柏擎起樹冠如傘蓋,眺望過去是層疊的樓臺亭榭。品無三帶領一衆逆鱗衛進入欒府,沿着題記“明月鬆間照”的石路剛走出幾十步,忽聽一聲大喝,“何方人等?統統給我站住!”前方屋宇閃出百餘護院,個個刀劍在手,阻住了去路。
人羣中擠出欒照的親信“雷影腳”巴峰、“一日寒”歐陽堅,高喊之人正是巴峰。
見是品無三,巴峰先倨後恭,假個笑臉道:“小人該死,以爲是那裡來的不速之客,沒有認出是欽差品大人,品大人是來探看欒校尉的吧,校尉重病在身,怕是不能見客。”
品無三“喔”了一聲,信步不停。
擋着路線的巴峰退步,慌亂道:“校尉重疾外染,爲大人貴體着想,還請改日再來。”
品無三淡淡道:“無妨,就今日。”
巴峰對着一直前進的品無三,連連退步,頗爲不知所措。品無三的到來極其突然,府衙的內線竟沒有先行知會。他已派人前去通告欒照,但考慮欒照在接星臺還應付着兩個殺手,時間上應該趕不及準備,所以他怎麼也需要擋着品無三一會。
可是怎麼擋?
巴峰絞盡腦汁、琢磨言辭的時候,品無三悄然俯了身。
月下的品無三俯身、沉肩,一彎手搭上了刀柄,其冠帽垂下的朱纓與刀把的紅穗同時在風中飄動,那是斑駁樹影中難以察覺的一抹紅。
刀光驟現。
突兀而起的刀光像是人羣面上的錯愕。
沒有人會想到品無三如此就動了手。
巴峰亦沒想到。
巴峰更沒有想到品無三一出刀,他的腿就斷了,他侵淫一生功力的雙腿自膝往下被一刀削斷!
巴峰的輕功、腳法俱被這一刀奪去。
血未狂飆,刀光連閃。
品無三俯身一刀斬了巴峰的雙腿,那刀光緊接追着歐陽堅而來。
月光普照,刀不可避。
歐陽堅出掌,急退。
但刀光更快,刀光快似一陣月下清風,簡直快過了歐陽進心中的念頭。
中刀!
品無三應手一刀斬在歐陽堅肩頭。
中刀的瞬間,歐陽堅祭出的一掌正印到自身丹田氣海,他這一掌不爲攻敵竟是自戕!歐陽堅隨即單手疾點手少陰經脈的少海、青靈、極泉三穴。
品無三眉頭微皺,他本以爲一刀可將歐陽堅斜劈爲兩截,可是一刀下去,只入肩二分,那刀斬骨肉的聲音也不同,是“喀喇”的一響,聽來彷彿是冰山碎裂的滋味。
“‘雪山老祖’是你什麼人?”品無三一邊抽刀詢問,一邊二指一揮,向手下逆鱗衛打出斬殺無赦的手勢。
那巴峰翻滾在地,血涌如泉。衆護院棄之不顧,驚恐譁散,但幾十名逆鱗衛快如鬼魅的追擊在他們身後,刃冷無情,不出片刻功夫,這些欒府爪牙就全部魂飛天外,血流成河。
品無三從歐陽堅的肩頭啓刀而出之時,歐陽堅的創口沒有標血,只有一些紅色的晶體從肩頭散下,墜地即碎,然後慢慢融化。
歐陽堅施展“雪山派”奇功“冰血暴”化血爲冰,硬捱了品無三一刀,元氣大傷,體內寒意和恐懼令他渾身哆嗦,此時聽品無三一言,歐陽堅回過一張慘白的面目,顫聲道:“大人認識我師尊。”
品無三淡淡道:“算是老相識了。”
歐陽堅面色一喜,自覺抓到了生機,“看在師尊面上,大人饒……”
一道光恰時照在他生出希望的臉龐。
光是刀光。
乍起乍滅。
歐陽堅一顆歡喜頭顱凌空飛起。
“因爲有點交情,所以才替他清理門戶啊。”品無三一震長刀,藐視着正在地面慘嘶爬行的巴峰,柔聲道:“供出欒照所在,就替你止血。”
接星臺的模樣是一間新起花榭連着古舊的歇山小殿。接星臺與中院中央的紅樓遙隔百丈相對,再延連上後院標誌性建築風過閣,三處樓臺恰好位於一條線上,順此線路從正門直鋪過來的石路是欒府的中樞通道。
此臺取名“接星”,因其築於迎客廳後身的天然隆丘丘頂,主建築的那座歇山式小型供殿翹角四起,遠觀其態,如見一隻接收夜空飄隕星光的梵手。此臺興修於欒寇尚在之時,原初被設計成祭祖、禱天的莊嚴場所,現今欒照在殿前添修花榭屋舍,就成了玩樂的空中花園,祖宗的靈牌都則被他遷到了後院風過閣。
三個人隱身在迎客廳後窗觀察着接星臺的狀況。
說是三個人,這並不加上被捆綁的欒府管家。
三人一個雄軀偉岸,剽悍冷酷,乃是抱刀在胸的高行天。另一個挺立如鬆,俊朗年輕,則是提着短劍的陸無歸。還有一個人仰望着接星臺,癡癡念道:“不是樓宇就是臺閣,好傢伙,府邸搞得這麼氣派。”這個是金寒窗。
高行天道:“小六,一會分開時,看好他。”
金寒窗把這個“他”對號入座,驀地不滿,憤憤道:“‘他’是指誰啊?什麼叫看好我?”
高行天補充道:“別讓這傢伙死了。”
金寒窗爲之氣結。
陸無歸道:“你在菜市口的最後一刀……”
高行天道:“怎麼?”
陸無歸道:“站在你的立場上,我也想不明白。殺雞卻用牛刀,是還有其他的事情在影響?”
“如果是同類,那怕對方骨髓的氣味也聞得到,敵意的,嗜血的,興奮的,離了曾老街,必定有人一直跟我到了菜市口,我的直覺錯不了,那一刀是被強烈的敵意所催,或許我不出刀,那一刻就會有人出手。”高行天肅容道:“除了‘一家親’的刺客,朝廷的高手,極可能還有別的勢力插手暮望,萬萬小心。”
“暮望這攤渾水變成一個漩渦了,會一點水性的人反而更加危險。”陸無歸沉吟道:“你一定要殺了他?過來時,你也看到了,欒府正被重兵包圍,進來容易,出去困難,那前門有了騷亂之聲,想必朝廷人馬突入了。算算時間,幫寒窗趁亂刺了欒照,其他不必管,迅速離開是上策。”
高行天虎目森寒,堅持道:“他知曉我們此行的秘密,我焉能留他活在這個世上。”
“唉。”陸無歸聳聳肩膀,道:“殺手殺人,逃犯也要殺人,而我卻勸其戒殺,今夜只有我不正常嗎?”
金寒窗無奈的接上一句:“不要把我和你們混爲一談。”
高行天道:“上策是在菜市口就遠走高飛。既然進了欒府,我們各自的目的早不言而喻,無論是打着伸張正義的旗號,還是爲了一己之私,都是前來剝奪他人的生命。我們做的是同一件事情,打扮的再漂亮也沒有區別。”
金寒窗道:“有的人是十惡不赦,但有的人是無辜的。你下手前就不想想嗎?哼,把殺人當做樂趣的你,每次揮刀就是那麼心安理得?”
高行天道:“想法越多,刀法越慢。殺人者不眨眼睛,無聊念頭是倒在血泊中的失敗者的特權。一個殺手知道如何下手,何時下手,這就夠了。至於殺戮究竟代表了什麼,把這個問題拋扔給蒼天吧,深究下去,那多半又是一個謊言。”
金寒窗嘀咕道:“冷血,還將冷血當做藉口。”
“熱血一灑隨風涼,當然再煮一煮還是會熱的,找另外的白癡去煮血論英雄吧。”高行天不再理他,全神貫注看着接星臺。
陸無歸笑笑,和高行天一樣靜默起來。
一會兒功夫,三人睹見一條倉惶的人影奔返向接星臺奔,與之同時,兩道急影從接星臺掠出。
高行天眼中露出了厲芒,那是獵人等到了心儀的獵物纔會露出的神采,“小六,你儘快和蠢材去完成那可笑的正義,能出城就先出城,不必等我。”語畢,這個近期江湖聲譽最隆的殺手,緊躡目標而去。
金寒窗向高行天遠去的身影舞動一下拳頭,然後猶疑道:“我們怎麼辦?”
陸無歸笑道:“怎樣都可以,你決定。”
金寒窗道:“那廝慌張上去,是向欒照報什麼訊吧,我們殺上去?”
陸無歸依然道:“你決定。”
金寒窗望着在月輝中花團錦簇的接星臺,咬牙道:“上去。”
楚紅玉和寇壽題兩個起落就下了接星臺,急行間兩人迅速交換意見。
寇壽題道:“欒照說人已轉走,一派胡言,即使那接星臺就是磁點,但月磁針的轉速非常異常,正顯示出人在移動,但還沒有脫離欒府的範圍。沒有時間了,我去前門,你去後院,最後搜尋一遍,萬事以自保爲上。”
楚紅玉道:“前面有嘈動之聲,我們不宜久留。事後何處會和?江記不能去了。”
寇壽題揚了揚扳指,“見機行事,提防‘星羅棋佈’。這人是大羅教除宮無上之外最神秘莫測的人物,首腦若在他手上,更不可輕舉妄動。”
楚紅玉頷首,二人倏分。
欒府中院燈火亮如白晝。中間一座名爲紅樓的三層樓宇大放光明不說,周圍還有三座小樓也是華彩照人。
楚紅玉斜回交縱而行,務求手上的扳指感應到每一個角落。扳指沒有特殊的反應,楚紅玉卻感覺到了欒府的變化。
危樓,紅燈,檐影,疏院,偌大的一個欒府中院竟見不到幾個人。
中院只剩下了孤寂的光明。
宴樂取消,大量的歌妓、樂工不在,那麼僕役、管家也該留下幾個。但是沒有,人已經很難見到。
楚紅玉遁身而行,掠過幾處樓宇、廂房之時,能聽到一些沉悶的微微響動,楚紅玉醒覺到每一聲都代表着一個消失。
沉悶的響動解釋了秘密。
欒府果真進了人。
來了高手。
到處暗藏。
骨節錯位、經脈扭裂,氣悶息弱,密微難辨的聲音傳到楚紅玉的耳中,化成了只有殺手才能領會的語言,這是一個不用細嗅就血腥撲鼻的夜晚。不速之客強勢侵入,極爲專業隱秘。她必須儘快搜完欒府,動動腦子就知唯有朝廷才具備這種力量對欒府發動突襲,品無三終於下了辣手。黎明之前,這座府邸就將除名,青州欒家將被徹底抹去。品無三對付欒照用的是最厲烈的手段。
先斬後奏。
楚紅玉步步驚心,陸續發現潛藏的危險,當達到中院與後院的毗鄰處,楚紅玉意識到嚴酷的事實:周圍正有至少五名高手在向她有意識的圍攏。
她發現了別人,他人也發現了她。
究竟是什麼樣人馬,聚集了這麼多好手?品無三的嫡系部隊逆鱗衛嗎?搞不好就是這羣傢伙,這些鷹犬不光武功高強,而且紀律森嚴,冷血無情,在平滅朝綱紛爭,剿蕩江湖逆動的事件中屢立戰功。
搜尋李純一已經做不到,當下需先甩掉這羣大內高手,先求自保。
楚紅玉來不及細想,她到了早先棲身的月門樓。
樓畔是湖,湖水盛着滿天星月,星月照不透月門樓的漆黑,樓邊幾丈之外就是通向後院的月門,楚紅玉既知被數人盯上,索性不再隱匿行蹤,躲是躲不過了,她全力施展身法向月門衝去。
孰料那月門卻有一位老者踱出。
楚紅玉拔身而起,老者踱出。
碰面十分的巧合,若不是雙方無意間撞上,就是有一方對時間的節點拿捏得恰到好處。
老者倏然點出一指,指風巍然如山,頃刻就將楚紅玉的身形壓了下去。
老者白髮蒼銀,威嚴從容,歷盡滄桑的智慧似乎都凝聚在那眇然的目內,正是獨眼候居右禪。老侯爺淡淡道:“姑娘,不要走了,你的路到了盡頭。”
楚紅玉深吸一口氣,冷道:“獨眼老頭子。”
居右禪面現慈悲道:“姑娘,束手就擒的話,老夫保你不受刑訊。如果頑抗,本侯亦不得不施殺手了。”
“沙沙”聲響,一直圍追的高手俱抄了過來,截斷了女殺手的後路。
面對居右禪這樣一等一的高手,再加逆鱗衛重圍暗伏,楚紅玉直覺今次斷難逃脫。身處逆境,勇氣與堅韌必不可缺,然而遠望無垠的夜空,楚紅玉卻發現鬥爭之心遠不如以往那般強烈。
四面埋伏,要折在這裡了。
清楚的把握到境況,沒有絕望,相反楚紅玉有的是一種如拋重負的釋然。
閉目長吁一口氣,仰面向天睜開眼睛,楚紅玉第一次如此輕鬆的接受星光的洗禮。
河漢無聲。
她累了。
一個人在殺戮的螺旋之中掙扎那麼多年,她早疲倦了。湖畔月下,能死在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手中,楚紅玉覺得那會是一種幸福的終結。
可惜有些事物轉瞬遠去,咫尺天涯,是遺憾。但人生總是這般循環往復,若不將美好的反轉看得那麼殘忍,心存珍惜,那麼遺憾也將是一種證明。
這樣就很好!
楚紅玉帶着笑意出了手。那一道紅鏈像是嗜血的薔薇脫袖而閃,暗褐色的身影追在血色薔薇之後,殺意決絕。
居右禪嘆息一聲,斜起一指。
寬宏無匹的指勁如同一面嘆息之牆,讓人絕望,楚紅玉的身姿被指勁完全籠罩,飄搖不定,“紅眉”飛鏈亦偏了方向,攻不出去,楚紅玉噴出一口鮮血,強行扭轉鏈法。
瞬間,獨眼候指上勁道未消,左手疾飛一掌。
居右禪指掌雙絕,那掌風似錐,銳聚一點,楚紅玉的“紅眉”尚未完全展開,居右禪的破空掌風就後發先至,擊中“紅眉”鏢尖,細成一束的掌勁掃得利鏢改了方向,兩者一起擊上楚紅玉的肩膀。
楚紅玉急速飛跌,撞破月門樓的門窗,失衡栽了進去。
居右禪施展勁道寬宏的“須彌指”封住楚紅玉,緊接發出截然相反的“芥子掌”重創敵手。
楚紅玉滑墜在冰冷的地堂,她對濺血的傷口亦麻木了,除了責怪居右禪沒有一掌殺了她之外,楚紅玉還有一點不滿。
那就是沒有光。
太暗了。
作爲殺手,她已經在黑暗的地方滯留了太長的時間,她不希望死的時候也是被黑暗所包圍。
總是如此,怎麼能知道那裡是可以閉上雙眼的終點?
楚紅玉等待着進來結果自己的人,完全喪失了鬥志。
可是,冥冥間,竟有了光。
突然的光亮像是一個漫長的開始,暈黃的光澤在黑暗室內切開一個傷感的剖面,微弱連接了沿着破碎門板鋪入的皎潔月色。
一個青年從側窗進入,點燃了燭火。
青年手掌託着燭火,燭火跳躍像是一個傷痛的心靈,青年的眼神深沉而哀憐。
唐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