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斷,鉞碎,棒成灰。
劍光沖天而起,如同一顆逆向的流星,不可阻擋。
自下而上。朝天一劍。
老中青認爲雷沁會守,他們的聯擊的確讓人非守不可。雷沁也的確防了。他的防禦即是進攻。進攻不就是最強的防禦麼。
大家都是這麼說的,可是真正做到的有幾人?
劍光消失,三道血光飆起。老中青三名金鵬使一齊倒在溪水之中,溪流染紅,血水在澄淨的小溪水化成一股暗流。噴射的鮮血濺了金寒窗一身。他動了一下腳步,又瞬間僵住。
雷沁就站在他面前,面目陰暗,大劍血腥。
撲擊金寒窗的另三名金鵬使收手,不敢上前。十二金鵬使有以客卿身份加盟金鵬幫的幾人,生死戰中他們不會像老中青三名金鵬幫嫡系那般果敢,這三人首先選擇了自保。
所有人都慢下來的時候,展飛鵬倏然出現在雷沁身後,運扇如電,連點雷沁背脊一十七處大穴。
雷沁向左踏出一步。普通又紮實的一步,這一步不能使他避開展飛鵬的攻擊,但卻能護住所有的要害。除此,他更得到了出劍的機會。展飛鵬的扇子即將點中雷沁的時候,雷沁的十字大劍已經掃了出去。
論快疾先後,無疑是展飛鵬佔先。雙方如果招式不變,展飛鵬會一扇戳中移動中的雷沁的肩膀。展飛鵬有九分把握可以一擊廢掉雷沁一隻胳膊。不過那樣他就閃不過雷沁的劍掃。
雷沁的劍掃是絕對要命的。展飛鵬見過鷹眼峽死在雷沁劍下的冤鬼。他可不想身上多出一條巨大而可怖的傷口。那種劍傷光是想想已可怕至極。
展飛鵬被迫退讓,雷沁這一個側步就搶回了先手。
適才雷沁一劍撩殺老中青三人也是小墊了一步。步伐是劍式的前奏,一步間,轉輪劍,雷沁的劍法似乎必須靠這奧妙一步。有了這一步,他的劍勢纔有先機,劍意纔夠兇戾。
雷沁邁上溪岸,劍劈。
斜向滑步,劍掃。
突進,劍刺。
錯步,劍挑。
凌空躍步,劍斬。
雷沁身影快如鬼魅,起落無常,瞬息攻伐五劍,且每出一劍必先有一步在前。展飛鵬被佔盡了先機,一招還不出去,完全被動,狼狽不堪。
四名金鵬使不約而同上前夾攻雷沁。但是他們根本插不上手,因爲他們無法跟上雷沁的腳步。雷沁邁出那一小步的時候,整個人如同消失了一樣。消失只是一種錯覺,實際上雷沁的移動已經詭異的超出了他們的測度,當他們再度捕捉到雷沁的身影時,轉輪劍強大而兇戾的劍勢橫掃四方,那是當之即死的感覺。
一名金鵬使試圖強行切近雷沁,他只覺額頭一涼,那裡像是被風做的利刃切了一記的滋味,來不及感受痛苦,他的視界一片血紅,然後在同伴驚恐的目光中栽倒氣絕。
這已是金鵬幫死掉的第四個人。餘者驚散開來,試圖和雷沁保持安全距離,只有監視金寒窗的三個人還守護原位。
展飛鵬閃躲雷沁狂魔一般的斬擊,噴出一口鮮血。
展飛鵬的輕功身法很好,他賴以成名的遊鵬十八式此時已發揮至妙到毫巔。雷沁的劍快絕,卻也一時斬不到他。兇戾的十字劍五劍皆斬在空處,但是展飛鵬仍然受創。轉輪劍招招佔據先機,展飛鵬知道他一點反擊的機會都沒有。這樣下去絕對會死。即使轉輪劍斬不到他,他也依舊將被雷沁兇戾的劍氣、劍意所殺。
展飛鵬吐血是要說話。應對雷沁強大的壓力,分心說話是要付出代價的。劍光削過,一隻斷手凌空飛起,展飛鵬慘叫道:“江總堂主,我們一起制住雷瘋子。”
如果雷沁要在這個時候殺他,展飛鵬付出的代價決不會再是區區一隻手。代價這個東西是會升級翻倍的,展飛鵬斷了一手,創傷還不至於威脅生命,可也算不小,他再也撐不過三劍,雷沁若強攻,代價翻倍就是首級了。雷沁卻沒有繼續動手,他停住,緩緩轉身,至於展飛鵬則眼巴巴的望着溪流另一岸出現的白袍中年人。
來者光明正大,信步走來,確是風流閣外三堂總堂主江浪雲。
在黑森林追逐了這麼多天,江浪雲的衣衫也有些凌亂,可是凌亂中更襯出一股灑脫的氣質,他站在溪岸珍珠一般圓滑的鵝卵石上,水流堪堪波及他的腳尖,江浪雲衝着被圍困的少年招了招手,溫和道:“金寒窗,你過來。”
少年猶疑,圍困的金鵬使警戒,見狀,江浪雲摘下腰畔的黑色鎏金長筒,輕輕摩挲着,然後單手托起,明示道:“金寒窗,此物你應該認得,過來吧。”
金寒窗細細看一了一陣兒,不由失聲道:“六十四股劍?”
江浪雲手上的黑色鎏金長筒樣狀扁平,長約二尺餘,若不察,只會把此物錯認爲一把普通的劍鞘,金寒窗在“仙人臺”的時候便是錯認爲凡物了。它長筒的開口處隱透着犀利的寒芒,像是一隻冷冷窺視的眼睛,內裡不知究竟藏着什麼物件。
此物正是金家流出的一件奇兵六十四股劍。金家流出的東西不少,但是稱得上奇兵的極少,尤其此物經過金月遊的手。要知金月遊親身參與設計打造的機關只有兩件,一件爲其自用兵刃,名曰十五,所謂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這一件機關神秘無比,據說見過的敵手沒有一個活下來,江湖人談及,無不變色。而另一件就更盛名遠播,那就是兵之祖金家門主金一般牽頭研製的清明時節!
六十四股劍是爲數不多金月遊點指過的奇兵,金寒窗對此物是有印象的。他明白父親對金家技術的控制異常嚴密,任何一件流出的器物都會重重把關。
六十四股劍怎麼出現在這個男子的手裡?
金寒窗一時愣在那裡。
江浪雲喟息一聲,似是回憶道:“此劍早年伴我渡過了不少風雨,我與你父交遊不多,數面之緣罷了,但性格相投,頗以知己相待,那時他就成名江湖,而我才初露頭角。我不知金月遊爲何放任你不管,想來他必有理由吧。武陵山莊的事情我不好插手,不過,你不該還未應對朱崖的質詢,就被外人所殺。你的事太複雜,需要你自己去面對,但是今天的你,我保了。”
圍困金寒窗的三名金鵬使與展飛鵬交流了一下眼神,逐漸撤出溪流。
雷沁和江浪雲之間,隔着金寒窗,隔着一條溪。小溪不過六七步寬,在江湖客的眼裡也就是一步跨越的距離。
即使江浪雲如此放言,金寒窗也沒敢妄動,雷沁的氣機一直牢牢鎖定他。溪水浮屍,鮮血暗涌,一切的殘酷在夜色中都變作模糊景狀,金寒窗感覺久浸清涼溪水的雙足在軟淤的溪牀中愈陷愈深。
雷沁臉色陰暗,聲色沉啞道:“區區一個偏居中南的風流閣,能經營不倒便不錯了,十年前,你們連閣主都失了蹤,動亂一場,撐到現在也不容易,不過恐怕朝不保夕,即刻風吹雨打去。江浪雲,你說要保他?你好大口氣!”
“中南天地廣闊,獨立於中原、南疆之間,雷沁,其中什麼格局你一個成名武者應該曉得。風流閣傳承六代,輔佐中南王四世,枝繁葉茂,日漸榮盛,什麼動亂、失蹤,純屬無稽詆譭,我閣前些年是有些小憂,但無傷大體,徐閣主一直閉關潛修,淡漠了世事,不知爲何有人藉機散佈流言,構陷我閣。”
“哼哼,如果不是武陵山莊的意思,早就有中原門派入主中南,滅了你們風流閣,我說徐盡歡失蹤已是客氣,這老妖蝶沒準早就死了,否則以他的脾性豈會容忍弟子叛出師門,流言止於真相,你們風流閣沒有真相,只有流言,存在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既然你都如此說了,我若臨陣退縮,江某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下去了。”
“江浪雲,你這是在與有光殿爲敵。風流閣你做的了主嗎?”
“我沒得選擇,就敵你了,你逼我的。我代表個人,敵你也罷,敵有光殿也罷,江某一人而已。”江浪雲的回答很痛快。
雷沁的反應也很簡潔,他靜默。向來,雷沁十字大劍滴落下的血珠比他說過的字句要多。人在江湖,鐵與血纔是真理。
金鵬使聚攏在展飛鵬左右聽命,其中兩名金鵬使正替展飛鵬包紮着斷腕。
展飛鵬面色蒼白,冷汗浸透了內衫,儘管金鵬幫做好了退離的準備,但要走不是現在,還可以再等等,展飛鵬想看看有沒有局勢變化,他等江浪雲與雷沁鬥,鬥起來最好,如果雷沁和江浪雲拼個兩敗俱傷,那更好不過,他不想放棄擒拿金寒窗的機會。能夠掌握金寒窗,他在西北就有出路,否則他這一輩子成就只到此爲止了,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現在的金鵬幫看似蓬勃,其實已發展到了瓶頸處,而且只是一座空中樓閣,並無根基。說不準某一天,大羅教與無雙門任何一強跺一跺腳,金鵬幫便會灰飛煙滅。
金寒窗低沉着頭,溪中有月,少年半晌沒有動地方,不知在想什麼。少年是對峙的核心,是牽一髮動全局的那一點。雷沁、江浪雲一個面無表情,一個灑脫從容,隨時可能因爲金寒窗的異動而交手。
但金寒窗遲遲不動。
江浪雲皺了皺眉,然後驟然閃動,掠了過去。
江浪雲短距離一掠就到了金寒窗身邊,江浪雲一手搭住金寒窗肩膀,一隻手握住了胸口彆着的小劍。他收起了六十四股劍,而選擇了這把小劍作爲出手武器。小劍只有劍柄顯在胸襟之外,它的鋒利或者威力根本無從觀察,因爲侵掠太疾,劍穗仍在風中拉成一條直線,悠悠不停擺。然而最接近江浪雲的金寒窗突然一陣心驚肉跳。
他的第一念頭竟是這柄小劍千萬不要露鋒。
不要露鋒!
寧用六十四股劍,勿用此劍。以他金家子弟品器的直覺來論,此劍十分的不詳!
江浪雲掠出之時,雷沁亦欲動。
如他們這個級數的高手,氣機牽引奧妙卻也尋常,一般來說,敵動我動,幾乎不分先後。雷沁的兇戾是一種勢,江浪雲的灑脫是一種勢,江浪雲與雷沁的勢已經交織出一個場。凝結的場決定了相互之間的氣機牽引。這個場所催生的舉動或可稱爲本能反應。因此,江浪雲動的剎那,雷沁即會有反應,可是雷沁卻沒有掠出去。
雷沁想掠、要掠,但一雙手兀的從地下破土而出,猛地箍住了雷沁的雙足。
突襲異常詭秘,強如雷沁也沒有發覺地下居然潛行有人。
溪邊林木間黑蒙處,瞬間飛出一道驚鴻身影,此人像一杆投擲的標槍般颯颯迅疾,猛然扎向雷沁背心。
雷沁的注意力全被江浪雲吸了過去,饒他劍術獨步,乍逢背後殺招也猝不及防,老者面部皺紋似雲霧一般蒸騰起來,花白長髮衝冠而起,無法移動的他單臂輪舞,十字大劍於空中劃出一記圓弧,聽聲辨位的斬劈出去。飛襲人影手中寒芒一現,人就擦着劍影掠過,雷沁的十字大劍斬空,卻立刻變招,深深犁入地下。
飛襲的人影落在地面,雷沁背上飈出一道鮮血。突襲之人身量頗高,身材極瘦,面色刻薄又顯得病懨懨的。變化突然,此時旁觀者纔看清這個病態瘦子竟是婁冬風。
婁冬風與雷沁在仙人巖上結下樑子,在場的人都看在眼裡,但誰也沒想到他能潛藏埋伏,藉着江浪雲吸引雷沁注意力的時機,背後捅上雷沁一刀。
婁冬風袖口垂下的利鉤滴答着血珠,他冷靜的立在一旁,森寒的盯着雷沁。
江浪雲、金寒窗、金鵬幫幾乎皆是雷沁之敵,婁冬風一招得手,並不急於求成,他相信想殺雷沁的並非他一人。不過其窺見雷沁深深斬入地底的大劍,心中也是一陣抽搐。
地坤堂的精英又死了一個。
培養一個地坤堂精英斥候非常不易。除了身手矯健,生性隱穩,活用地坤堂秘製的器械,地坤堂斥候還要精研、熟悉各種複雜地勢構造,運使貫通奇門遁甲之術,可謂採百家長處,才能練就這門地行秘術。在沒有先覺的情況下,地坤堂斥候的窺伺和暗殺是絕對難以防範的。地坤堂一直是千秋幫最核心的堂口,地坤堂沒有堂主,由每代的幫主直接統領。掌地坤堂者掌千秋幫,目前地坤堂與另外三個堂口均控在婁冬風手中,但他距離幫主之位還是有一步之遙。其兄前任幫主婁冬青的獨子婁聽豔攬得另外四個堂口的支持,在爭。千秋幫前幾年喪了副幫主齊萬恩,而今又亡了幫主婁冬青,元氣大傷,內鬥起來,誰也收拾不了局面,千秋幫兩大派系從而達成妥協,殺高行天者可即幫主位。
高行天不死,千秋幫就不會有一統的那一天。
江浪雲、展飛鵬及金鵬幫衆、婁冬風、金寒窗已被雷沁逼到對立面。
少有人會主動樹敵,普通人如是,江湖人更如是,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江湖刀子多,謹慎謙遜是明哲保身之道。在你不得不樹敵的時候,有些梟雄會選擇敵人,好的敵人逼你登高遠望,迫你更上一層樓,他們之所以成爲梟雄、豪傑,是因爲他們把敵人變得宛似朋友一般,而且是一生不可或缺的朋友。強者若無幾個像樣對稱的敵人,回憶起來,榮耀亦是失色的。
然而,雷沁是瘋狂的,他的瘋狂在於他的腳下只有一條路。
一條他所認爲正確的路。
雷沁的眼中沒有敵人這個概念。
有的只有死或生。
以雷沁斬殺無赦的風格,只要對上就是死個局,無法開解。除了金寒窗,其他人都要追擊高行天,黑森林說大很大,但要說小,一旦偶遇那可就小了。沒有一個想獨自對上雷沁。如果要重創雷沁,甚至殺掉雷沁,眼前是個非常好的機會。趁你病,要你命。世俗的爭鬥如此,何況江湖,何況面對負傷的雷沁。但是雷沁的那把劍太兇,雷沁負傷的程度也不好測算,幾人沒有輕舉妄動。
雷沁挪動腳步,抽出十字大劍。動作間,雷沁背上的傷處不斷溢出鮮血。他沒有處理背後的傷,連點穴止血的手法都沒有做,雷沁默然聳立如一顆迎風老樹,夜風中,花白的髮絲飛揚,像是發芽的妖枝魔葉那般散着兇戾氣息。
展飛鵬正處雷沁背後,月光瀉下,雷沁的背傷清清楚楚映在他的眼底,他斷然喝道:“婁兄,你來得太及時了,雷瘋子不行了,這裡沒有外人,大家聯手做掉他,共謀大事。”
婁冬風盯緊了雷沁,眼角餘光卻注意到江浪雲拉着金寒窗緩緩退到溪流彼岸,他亦開口道:“江浪雲,不要猶豫了,這傢伙完全是個瘋子,不除了他,根本沒法追蹤高行天。”
“殺掉雷沁?我拒絕,這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江浪雲搖頭答覆道。
展飛鵬詫道:“江兄,不除雷瘋子,必被他反噬,難道你要放棄追蹤高行天?”
“不錯,高行天不再是我必須解決的大患,江某此趟中原之行到此爲止,我會立刻返回中南,兩位幫主,咱們後會有期。”江浪雲說完這番令人意外的話,轉向金寒窗,溫煦道:“金寒窗,我送你出黑森林,你可願意?”
金寒窗聞言一醒,發現了江浪雲胸前小劍的詭秘後,他總難將心神從此劍上移開。聽這言語真切,金寒窗猜到江浪雲可能早生去意,只是爲了看顧他才留到此刻,少年由衷的道:“江堂主,謝謝你的維護。”
兩人一問一答,決定了去留。
展飛鵬一臉的失望。
婁冬風則流露出幾分暗怒,他忿忿的道:“江浪雲,你不戰而走,傳出去,恐怕名聲有損吧?”
“婁兄言重了。我和雷沁並不是敵人,沒到分出個生死的份上,這不是我的戰鬥,即使傳出去什麼話,也該與我無關。此間一會兒究竟發生何事,誰也不知,若真生事,有婁兄在,傳出去的可能性也不大吧。江某恕不奉陪,告辭。”江浪雲一拱手,攜金寒窗便欲行。
靜默了一陣的雷沁忽然發話,“江浪雲,留下金家的小子。你要走,可以,我給你五彈指的時間。”
雷沁的語氣竟是異常強硬。江浪雲擺明不欲和他爲敵,他卻主動發難。
江浪雲頓住身形,低緩而有力地問道:“雷沁,你要留我?”
雷沁不答,昂首望着夜裡虛空,等過五個彈指的功夫兒,他才沙啞的道:“時辰已到,天色正好,我來送你們上路。”
“你們”當然是指在場所有人,囊含金鵬幫、婁冬風、江浪雲、金寒窗一衆人等。雷沁已傷,可是還要橫挑諸人,可謂狂妄至極,連涵養極好的江浪雲都認爲雷沁是不是因爲修煉轉輪劍而心性失衡了?
雷沁露出森白的牙齒,他仰天在笑。
展飛鵬本來因爲雷沁意外生釁江浪雲而暗喜,不過當他看到雷沁這個表情,心裡卻咯噔一下,高興不起來。他覺得雷沁不是真的瘋了,就是的確有殺掉在場人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