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無望海(二十二)Vice-罪惡
常胥在椰林間穿行,腦海中一遍遍地覆盤齊斯和他分別時說的那番話語。
幾句話被翻來覆去地咀嚼,再嘗不出什麼新意,他又開始回憶進副本以來遇到的種種事件,只覺得雲裡霧裡。
所有線索、世界觀、規則、佈局,似乎都與他隔着一層厚厚的迷霧,他明明離得極近,卻什麼都看不清。
他從始至終都被矇在鼓裡,那些佈局與勾結都如同流水一般從他身遭滑過,與他無法建立關聯。
——他遊離在外,與這個副本中的其他玩家格格不入。
常胥不擅長算計人心,但很擅長保持冷靜。他思維的條理極度清晰,此刻自動將事件抽絲剝繭地分門別類,分析其中的細節。
‘昔拉對正式副本的配置一般是三人一組,也就是說還剩兩個傀儡。’
‘等我死了,有的是時間補覺。’
‘我已經被盯上了,能不能活過這個副本都是兩說。’
一幕幕畫面在眼前復現,一種不詳的預感自常胥心底油然而生。
他直覺有什麼難以解決的事會發生,他和齊斯正處於懸崖的邊緣,由一根枯枝牽拉着,隨時會墜入萬丈深淵。
時間不早了。常胥甩了甩頭,將亂七八糟的思緒趕出腦海,向旅館的方向走去。
兩旁的椰林從茂密到稀疏,眼前的景緻變得開闊起來,兩層的木樓安靜地矗立在空曠處。
昏黃的天空下旅館建築詭異地靜穆如死,空氣透着一種可疑的凝滯和壓抑,恰似陰天將雨的前幾分鐘。
常胥注視着低矮的木樓,忽然生出一種被怪物盯上的錯覺,好似那木樓正是最大的鬼怪,正張開血盆大口等他一頭撞入。
他收斂思緒,大步走過去。在他的手將要碰到門把手時,門被從裡面拉開。
開門的是個小個子男人,在看到他後像是偶遇了什麼危險人物,向後退去一步,看向他的目光滿是厭惡和忌憚。
常胥的目光越過這個男人,環視整個一樓大廳。
大廳中加上他只有八個人,沒有齊斯的身影。每個人的臉色都凝重異常,直勾勾地盯着他,傳遞戒備的信息。
常胥立刻意識到,恐怕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事,和齊斯有關的事。
“葉林生死了,你知道嗎?”一個男人冷笑一聲,道,“司契殺的。”
常胥記得,“葉林生”是那個總跟在陸黎身邊的長髮青年。
他目光微凝,正要開口,就聽小個子男人嚷嚷:“和他廢話什麼?他和那個司契一進副本就黏在一起,八成是一夥的!加上他一個,不剛好三個傀儡都找齊了嗎?”
傀儡?
常胥聽明白了話語中的潛臺詞,但信息結合在一起,卻讓他無法理解。
齊斯是傀儡師操控的傀儡?怎麼可能?
他明明不是昔拉的人,在《玫瑰莊園》副本里,聽到“昔拉”這個名稱時,他臉上的愕然是那樣真切……
難道他從最開始就在演,把所有人都騙過了?
常胥的腦海中一片混亂,過往齊斯說過的話語又一次在記憶裡蘇生。
‘非理性個體的集體決策中,誤殺好人的概率在一半以上。’
‘接下來你可能會遇到很多無法理解的事,我也不奢求你能毫無保留地信任我。’
‘常哥,如果所有人都認定我是幕後黑手,伱會信嗎?’
信任……他應該信任齊斯,相信他是被誤會的嗎?
可是他們兩人到底只有兩面之緣,並不算知根知底;且在他的直覺裡,齊斯一直不是什麼好人,是需要想辦法挖進調查局,放在眼皮子底下監視的對象……
不對,冷靜!理性分析下來,齊斯從未做過真正意義上的惡事,反倒是他毫無理由地生髮各種誤解……
但現在呢?傀儡的認定總不會是空口無憑,定然有實際證據……
常胥沉默着,幽深的瞳孔沉如潭水,看不出底細和心緒。
玩家們嘴上叫得兇,卻都並不敢率先動手。誰也不知道常胥有沒有底牌,誰也不願意衝上去做以命搏命的炮灰。
凝滯的僵持中,陸黎勉強一笑,聲音虛弱地說:“我們不能妄下定論,或許常胥也是受到了司契的矇騙,和我們一樣都是受害者。現在這樣的情形說不定正在司契的算計中,好讓我們互相猜疑,消耗人數。”
他此言一出,小個子男人遲疑地問:“是有這種可能,但我們要怎麼判斷一個活人是不是傀儡?”
陸黎撫弄着手指,淡淡道:“傀儡絲一般系在傀儡的右手小指,只要砍下小指,看看有沒有化作木頭,就一目瞭然了。”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確實提供了可行的方案,比起身家性命,一根小指似乎只是可有可無的犧牲。
其餘玩家紛紛看向常胥,靜靜等待後者的選擇。有幾人甚至小聲地催促起來:
“快砍啊,別浪費時間。” “還不動手,該不會是心虛吧?”
羣體施加的壓力作用在一人身上,冠以正義的威名要求無辜者自證清白。
常胥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被放上了審判席,只是出現在這裡,便承擔着與生俱來的罪業。
‘建立在有罪推定基礎上的正義不過是羣體的暴力。’
齊斯的話語在耳邊迴響,常胥垂下眼,注視自己的右手,左手的指尖亮起藍色的微光,緩緩凝聚出一張黑色的紙牌。
【名稱:命運撲克】
【類型:技能】
【效果:您可以將它當做普通的切割類武器,也可以用它預言乃至改寫他人的命運(待進化,具體操作方式待探索)】
【備註:您的命運不在世界線的編撰之中,自然無從得到命運之神的眷顧。幸運無從尋覓,厄運如影隨形;衆神缺席,神位空懸,遲來的信徒又能向誰祈禱呢?】
藍光一閃而過,血液噴濺。
鐘聲毫無預兆地響起,重重疊疊的震盪相互交織,從高天之上籠罩整座小島,不緊不慢地敲下九次。
常胥一瞬間聽到尾指落地的聲音了。
他垂下目光,看到自己蒼白的小指滾落在地,邊緣泛紅,整體呈現肉質的色澤。
他一聲不吭地扯下衣袖的一角,將斷口簡單地包紮好,血液卻依舊透過衣料滲出,滴落在地上,覆蓋昨夜陸黎留下的已經乾涸的血漬。
小個子男人彎腰看了眼地上的手指,訕訕地賠笑:“常胥,不好意思啊,我們誤會你了。”
陸黎也苦笑道:“傀儡師還是那麼擅長玩弄人心,如果不是我和他打過交道,這次只怕又要誤傷我們的同伴。”
玩家們裝模作樣地表示抱歉和慰問,並沒有多少真情實感。羣體做出的決策分散到每個人身上,剩下的責任少之又少。
常胥不置可否,手指的疼痛不算無法忍受,他更重的傷也不是沒受過。
他走向玩家聚集處,平靜地問:“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
陸黎沒有隱瞞,嘆了口氣,道:“司契殺了葉林生,我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他差點也殺了我,還好小葉身上的一個道具發揮了作用,控制住了他……我這才知道,他原來是昔拉的傀儡。”
陸黎說着,將一張莎草紙模樣的道具放到桌上,常胥用兩指夾起紙頁,目光掃視過表面浮現的系統提示文字。
【名稱:漢謨拉比法章(已損耗)】
【類型:道具】
【效果:在遭受致命攻擊並丟失生命後,有10%的概率將攻擊返還至來源】
【備註: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又是概率麼?
常胥感覺腦海中有一道靈光閃過,他似乎發現了什麼疑點,但又無法通過邏輯串聯。
他擡眼看向面前的陸黎,後者的眼中盡是疲憊,夾雜着同伴死去的悲傷和濃郁的哀愁。
常胥心頭一跳,一種毫無根據的忌憚油然而生,恰似他面對齊斯,亦或是隻有一面之緣的傅決時的感覺。
這絲心緒轉瞬即逝,他蹙眉問道:“司契的屍體呢?我想去看看。”
陸黎深吸一口氣又吐出,說:“在二樓,葉林生的房間。”
常胥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快步拾階而上。
他獨自一人走在二樓的廊道,左右前後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同樣的路程比之先前好似變得漫長。
他循着記憶,走進陸黎所說的房間,入目的大牀上橫亙着叫作“葉林生”的長髮青年蒼白的屍體,像是翻起肚皮的死魚。
常胥越過牀位,徑直走向房間的角落。
穿白襯衫的青年躺靠在牆角,無數根沾血的絲線纏繞他的周身,將他的四肢牽引成一個詭異的姿勢。
他雙目無神,皮膚呈現木頭的質感,從上到下再看不出人類的情態,儼然是一具死去多時的木偶。
眼見爲實,先前的所有懷疑和糾結至此塵埃落定,常胥垂眼看着地上的屍體,心情前所未有地平靜。
——他被騙了,騙他的人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