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無望海(二十一)Upset-顛倒
昨夜,齊斯問尤娜:“事到如今,我很好奇你的願望是什麼。在現實之外另闢一片獨屬於你的海域,自封爲這裡的王?”
尤娜微笑着比劃:“那是他們的願望。”
奴隸們深信海神的存在,在絕望中躍入大海,就像跳崖自盡的羚羊。
他們用生命作爲獻祭,羣體思潮搭建成永眠不醒的長夢,封鎖整片通往異域的海域。
好像只要這樣,他們的族人就再不用背井離鄉;好像只要這樣,他們就可以永遠不去往那片令他們恐懼的大陸……
可惜事與願違,“百慕大三角”的存在並未削減“三角貿易”的熱情,逐利的商人們開闢了更多航路,只爲繼續追逐權力和黃金。
“愚蠢而又天真的想法。”齊斯含諷帶刺地笑着評價,“用逃避和退縮對抗貪婪的人性,所謂的犧牲不過是毫無用處的自作多情。”
尤娜垂下眼,脣角笑容更甚:“並非毫無用處。”
一幕幕光怪陸離的虛影呈現爲連貫的畫面,舊日的幻象歷歷可見。
街道上漫溢着黃綠色的臭水,房屋裡彌散着爛菜和羊油的臭味,海岸邊時常擱淺翻着白肚子的死魚,很快這些不新鮮的魚屍就被送上賣海味的鋪面。
出生在這樣一個小鎮的女孩生來不會說話,可怖的魚鱗在她的喉管處生長,恰恰印證了教會宣傳的上帝的怒火。
人們說她是魔鬼,說她的病症是詛咒,有人主張將她當作女巫燒死,卻也有人建議留下她當作警示。
那時的女孩已經出落得十分漂亮,但這反而使得施加在她身上的苦難變本加厲。
好在,她雖然被同類所驅逐,但並不孤獨。她能聽懂魚類的言語,和海里的魚兒對話。
女孩憑藉這項能力預知海上的風暴和魚羣的走向,依賴大海爲生的小鎮居民須得仰仗她的預言出海,組織捕撈和貿易。
女孩的處境逐漸改善,並被很多愚頑的人奉爲天使。
但她早已不滿足於這些了,她知道情勢的變化脫不了“利益”二字,沒有絕對的力量,她不過是掌權者的工具。
她開始窺探大海的聲音,窺探更深層的秘密,她想逃離這座束縛她的小鎮,從此掌控自己的命運。
終於有一天,女孩聽到了海神的呼喚。
神說:“爲風暴獻上足夠的祭品,吾將予你所求之物。”
屬於尤娜的記憶至此戛然而止,齊斯的語氣半是喟嘆,半是讚許:“伱用他們的生命證明了你作爲海神信徒的價值,得以在這片海域得到你所期待的不受欺凌和歧視的永存,從待宰的羔羊搖身一變成爲操刀者……你是想說,他們在你的有心利用下,發揮了應有的用處,是麼?”
尤娜頷首,比劃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語:“迷茫和絕望的羔羊需要引路的神明,哪怕那是一個惡毒的謊言。”
……
齊斯閒庭信步地向旅館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沒有遇到一個人影。
血腥氣帶來的興奮隨着海風的吹拂緩緩散去,他鎮定下來,懷着一種異樣的莊重和肅穆,在旅館門前停步。
兩層的木樓被潮溼的空氣浸漬,鹹腥味如有實質地化作鹽粒鋪在表層,昏黃的天空下棕色的建築並不顯眼,好像隨時會和背景融爲一體,憑空消失。
齊斯沒有遲疑,推門而入。
其他玩家都還沒有回來,只有陸黎一人因爲腿腳不便,在大廳裡留守。
他坐在陰影中,手中拿着一本黑色封皮的書,指尖拈着書頁,安靜地翻看着,好像只是在享受假期的午後。
察覺到齊斯的目光,陸黎擡起頭,微微一笑:“時間是寶貴的,哪怕是在詭異遊戲裡,也不應該浪費。不知道做什麼的時候,閱讀是永遠不會出錯的選項。”
聲音隨性而舒緩,好像只是在與闊別許久的老友閒談。
齊斯走過去,在距離他半步的位置站定,饒有興趣地問:“這本書好看嗎?”
陸黎合上書,舉起封面晃了晃,齊斯這纔看清那封皮並非一片黑色,反而在正面的右上角繪製了一幅精巧詭異的油畫。 油畫中,半裸的女人屍體白花花地躺在解剖臺上,旁邊站立着灰黑色的骷髏死神,和一匹高聳的瘦馬。
“《達特穆爾的惡魔》,很有趣的一個故事。”陸黎意猶未盡地咂摸道,“傳說中的惡魔將無辜的少女推下海崖,內核與這個副本背後的恐怖傳說出奇地相似,不是麼?”
“美與醜,善與惡,人性的殘暴,羣體的愚蠢,這些因素雜糅在一起便是永不過時的文學母題。而不看到最後,你永遠不會知道元兇是誰,鹿死誰手。”
齊斯笑了:“聽起來是個玩弄敘述詭計的無聊故事。”
陸黎並不生氣。他再度翻開書,語氣如潭水般平靜無波:“很多淺顯的答案和簡陋的事件經過小說家的妙筆生花,都將呈現前所未有的複雜局面和藝術美感。在翻開紙頁、代入故事的那一刻,我們皆身陷局中,又如何能看清結局?”
這話意有所指,齊斯聽明白了弦外之音,笑出了聲。
他笑了一陣,儘量心平氣和地掰着手指,一件件細數進入副本以來經歷的事:“第一天,你率先提出合作,意圖搶佔主導地位。”
“但你知道,正式玩家並不像新人那樣好騙,不可能因爲你幾句話就毫無保留地信任你。所以,你讓漢斯提出質疑,再由葉林生站出來維護你,三個人上演一出大戲,有效分散其他人的注意力,使我們下意識忽略你身上的疑點。”
“之後,你順理成章地拿出九州的會徽,將自己放上道德制高點,立下‘正義之士’的人設。再由葉林生暴露你所謂的現實身份,完全打消其他玩家對你的懷疑,收割他們的信任。”
說到這兒,齊斯吐了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連我都差點被你騙過去了,雖然第一天的劇情發展幾乎完全吻合戲劇發展邏輯,充滿刻意表演的虛妄感,但誰能想到會有兩個人願意犧牲自己,無縫銜接地傾情出演呢?”
陸黎仰頭注視齊斯的眼睛,鏡片後的目光晦暗不明。
齊斯繼續說了下去:“第二天,你將自己放到受害者的位置,上演一出苦肉計,進一步加深其他玩家對你的信任,並引發我對安吉拉的懷疑。同時,你將‘昔拉成員’的存在作爲隱藏信息埋在事件背後,爲今天早上引出‘傀儡師’做鋪墊。”
“你利用【阿克索之賜】這個只有10%成功概率的救命道具製造了僞隨機性的迷霧,削弱了整件事的佈局痕跡。因爲尋常人都會默認,智者的佈局哪怕有賭的成分,也不會將希望寄託於極低概率,因此傾向於認爲,你的遭遇是倒黴的巧合。”
齊斯的脣角上揚起一個誇張的弧度,解謎的興奮已經成功蓋過了對危機的認知。
他儘量放慢語速,咬字清晰:“而‘傀儡師’這一信息,就成了解謎的關鍵。確立‘有三個人完全由一個理性人控制’這個推理的大前提後,一切疑點迎刃而解。你們都是被操控的木偶,所以能夠毫不猶豫地犧牲兩人,只爲了樹立起一人的權威。”
“而概率完全可以通過手段固定下來,想提升成功率或許很難,但將其降低爲零卻很容易。你只需要讓你的同夥弄傷你的腿,然後取出早就失效的【阿克索之賜】,聲稱是它救了你的命。在其他玩家對你足夠信任的情況下,沒有人會懷疑你的言論。”
陸黎放下手中的書,擡手扶了扶金絲邊眼鏡,笑容意味不明:“那你不妨猜猜,我繞了這麼大一圈,究竟想要做什麼。”
齊斯拉了把椅子放在陸黎對面,靠坐上去,右手放上膝蓋,四指敲擊着不知名的節奏:“線索太少,我無法推測出你的最終目的,但我知道,在我和常胥達成同盟的那一刻,你就盯上了我。”
“二人同盟在十五人中並不值得投入過多的注意,我傾向於認爲,我或者常胥身上有某種你在意的特質。起初我以爲你需要的是我的罪惡,不過現在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猜,你想要控制我,誘導常胥做某些事。我還知道,你應該事先調查過常胥,至少對他有一定的瞭解。”
說到這兒,齊斯無奈地嘆了口氣,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我就不該跟開直播的蠢貨走太近……早晚會被研究透的玩意兒,不如早點去死,免得坑害隊友。”
“你猜對了一半,並且看上去胸有成竹。”陸黎從容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溫和,就像是耐心解答學生問題的老師,“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已經成功誘導了你?”
“你以爲,只有觸碰傀儡的屍體,纔會被傀儡絲寄生,是麼?”
一道陰影從身後無聲無息地籠罩過來,齊斯微微側頭,餘光瞥見叫做“葉林生”的長髮青年。
後者雙目無神,嘴脣輕顫,似乎是在念叨什麼咒文。
齊斯挑起眉梢,還未來得及出聲,右手小指處便傳來一陣針扎般的刺痛,觸電似的直入骨髓。
關節如同久未上油的零件般滯澀異常,身體彷彿不再屬於自己,從骨節到肌肉再到思維,都變得緩慢、凝滯,乃至無法與神經建立聯繫。
齊斯維持着端坐的姿勢,像雕塑一樣被固定在椅子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陸黎站了起來。
戴金絲邊眼鏡的年輕人彎腰投下一簇細長的黑影,將手中的書放入齊斯懷中。
他微笑着,用長輩教誨後輩的語氣說:“聰明人從不誇耀自己的智慧,太多的言語只會暴露你的輕浮和淺薄。”
這段劇情,寫出來的時候我真的挺忐忑的,明後天我估計是不敢看後臺了……溜了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