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江南已入楊柳醉煙,杏花天影;而大漠,卻如蠻夷之地,飛沙走石,狂風亂吼,落土飛巖。
羌管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歷時半年,終抵西北要塞——玉門關。
從前只在詩中誦過的黃沙萬里,星月互映,南鄰犬戎,北接胡虜,終有幸一見。回望故里,竟渺小如豆,天地之大,洛城何其之小!
過了玉門關,即入突厥大漠,此處烽煙迭起,兵兇戰危,突厥吐蕃屢屢來犯,侵擾大周疆土。太宗皇帝設下的安西都護府,至今已形同虛設,而突厥吐蕃驍勇善戰,以一敵十,又善馬戰、車戰,屢擊不敵。
“入了沙場,便如入了人間煉獄,比在路上翻山越嶺兇險百倍,作爲新兵,你不單要接受魔鬼訓練,還要上陣交鋒,一旦開戰,非死即傷,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石泉言之鑿鑿。
十指死死攥緊,開弓沒有回頭箭,既入沙場,豈有臨陣脫逃之理?
於世人言,我早已是死屍一具,葬於青山亦或沙漠,並無區別。
入陣的第一件事,必是交代季婉珠與索陽景逃跑一事,必說得天衣無縫!
安西都護府,因“安定西域”而得名,貞觀年間,只是一支兵力幾千的散兵遊勇,數次遭到其他小國的侵犯,不得已東躲西藏,數次遷址。長壽元年,王孝傑出兵收復安西四鎮,並在龜茲國恢復安西都護府,安西都護府的府衙才穩固下來。
未及營地,即聽到震天的操練聲,駐守邊關的戰士,每日天不亮開始操練。
令羌胡聞風喪膽的一品驃騎大將軍王孝傑,必是人中呂布,馬中赤兔,憑我三腳貓的功夫,焉能騙過其法眼?
“屬下石泉,率部下參見將軍。”
營帳內,石泉屈膝而拜,對座上之人稟明一路遭遇,我瞅準時機出列,將季婉珠與索陽景逃跑、柳驀秋與玉階墜崖之事,皆攬於自身。“新丁公孫央,懇請將軍勿怪罪衆人,此事皆由我所致,與人無尤。”
“你?你是個什麼東西!我記得,軍中不曾有姓公孫的!”王孝傑勃然發怒,一身盔甲威風凜凜,霸氣外露之態射像止啼。
“屬下在邢州跟隨從軍,以期建功立業,衣錦還鄉,誰知屢中敵人奸計,以致看管不周,致使禦侮校尉丁濤在搏鬥中,與柳驀秋和玉階墜下山崖,死無葬身之地。這一切,皆因屬下所致,請將軍責罰!”
“廢物!一羣精銳良兵,連兩個女人都看不好,簡直是酒囊飯袋!你,想逞英雄?好,我就成全你!來人,把他拖出去軍法處置!其餘諸人,辦事不利,押解不周,發去馬廄,專管餵馬!”
王孝傑身邊,立着一個品貌非凡的青年,自始至終一言未發。
渤澥桑田,他就是……就是來俊臣的第五子——來鴻纓!
他靜靜聽着,眼神犀利如鷹隼。
這世界說大也大,一路向西行半年,所經山川湖海無數,猶未出大周邊境;這世界說小也小,從前在洛城遇見的人,在此依能一見。
軍令如山,此話非虛,將軍一句話,滅頂之災從天而降。
廷杖後,又被綁住四肢吊在半空之中,形同車裂之刑。
春末,午時的沙漠熾熱難耐,灼得人睜不開眼,我如一隻待宰的羔羊,被綁在架子上,靜待死神;又如蛛網上的一隻蟲,被捆住四肢,無法掙脫。汗水不時從背上滾落,彷佛捱了幾百年,太陽才從西邊落山。
迷糊中,似有清涼甘冽的泉水自嘴邊流過,水……我張開口,貪婪的喝了一肚,而後,又回到現實,四肢被綁懸掛於木樁。
剛纔,不是夢?如果是夢,爲什麼我清清楚楚的打了飽嗝?
第二日,有人在木樁下發現了尿漬,當即呈報,王孝傑怒不可遏,命令從實交代。坦白說,我當時幾近昏迷,根本不知那人是誰,何況我初入軍營,完全不認得軍中衆人,叫不上名字。
“此人向你灌水時,有沒有說話?要是說過話,也可以從聲音下手。”王孝傑不依不饒。
“罪臣當時以爲自己在做夢,後來才知,那不是夢。”
“不論是誰,此人忤逆本將,無視軍隊法紀,若要本將查出,誓不姑息!傳令下去,若再有人陽奉陰違,私下對罪卒公孫央施以恩澤,一律軍法處置!”
“將軍息怒。眼下戰事愈急,吐蕃不斷在邊境挑釁,當尋萬全之策抵禦敵軍,一個罪囚,不足掛齒!”來鴻纓婉言相勸。
王孝傑性情急躁,剛愎自用,唯有來鴻纓得其青睞。此次得來鴻纓開導,總算逃過一劫,他的聲音,與昨晚那個救濟我的聲音,略有相似……
日後等着我的,又會是什麼?
軍中紀律嚴明,直至今日我方知,“十七禁令五十四斬”,聞鼓不進、點時不到、多出牢騷、揚聲笑語、託傷作病、捏傷假死,這些,只要犯了其中任意一條,即是死罪。
我好怕,自己將命喪於此,本已見罪於將軍,再犯禁令,性命堪虞!
五日後,小將蘇壁離砍斷麻繩,半空之中的我失去支撐,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拔出磕入掌心的砂礫,疼得一個激靈。
但見那蘇壁離笑眯眯的走來,邀我去僻靜處談談。
我提心吊膽走在其後,生怕他拔出佩劍施加毒手,軍中處處高手,正面相沖,難敵其力,只是不知他意在何指?
一直走到百里外,他才停下腳步,玩味兒似得說:“姑娘瞞得人好辛苦,若非我洞察入微,真要被你騙了!”
他知道了?他怎麼知道的?他是故意嚇唬,還是已知內幕?
“姑娘獨自一人在軍中,無依無靠,無親無故,不如攀附一棵大樹,既可保自身安危,又能保親信安全,何樂而不爲?只要你臣服於我,我保你相安無事,將軍空懷一腔熱血,卻暴虎馮河,有勇無謀,只要我從中安排,你從此高枕無憂。待我軍凱旋歸洛,安逸恬熙更是享之不盡、用之不竭,又何必苦苦支撐呢?”
言下之意毋庸贅述,此利此益,誘人無比……
他是王孝傑的左膀右臂,只要他出手,一切迎刃而解!苦苦捱了那麼久,我真的怕了,我好怕殘酷的軍法,好怕嚴苛的軍令,此時有人拋出橄欖枝,我甘願做任何事!
可是我不能。
一個男子欲讓一女子臣服於己,內容不言而喻!
難道千辛萬苦遠赴大漠,只爲再依附於男人?那跟從前有什麼區別!
“你若有證據,就去將軍面前告發吧!”
蘇壁離臉色一改,頗爲驚訝,不過很快,他又破肅爲笑,“有志氣,有個性,難怪能聲動神都,迷倒萬千子弟!連我,都要對你刮目相看了!我平生最喜歡有挑戰性的東西,連女人,也喜歡需要征服的。至於證據,這還用找,不就在那兒?”
長劍直指我的胸口,我渾身戰慄,連連後退,是啊,這還用找?不就在我身上?既已遭洞悉,如若不從,難保告發,到時候,我與玉階必死無疑!
十指牢牢攥起,“請容我考慮一下。”
“可以,不過別讓我等太久,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他湊到我的耳邊,氣息喘喘,字字鏗鏘。
望着他的背影,層層煞氣籠上心頭,除掉他,一了百了……
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不想因爲自己的私仇私怨損害大周!怎麼辦!怎麼辦!
浩瀚的沙漠,一入夜便如墜入冰窟。
“小姐!”黑暗裡走來一個人影,是玉階!她捧着一碗飯送到我嘴邊,“這些日子小姐受累了,奴婢無用,只從竈上偷了一碗飯,你快吃吧!”
我囑咐她說:“你要小心那個蘇壁離,他已經察覺我們的秘密,接下來將軍不知要如何處置我,你一定要與我保持距離,免遭連累!”
“可是奴婢不能眼睜睜見你受罰而無動於衷!”階泛起淚光。
我揩掉她的淚珠,“你我之情,貴在交心,不必事事分憂!你回去之後,緊隨石泉,切勿離他半步,他滿腹俠義,自會保護你!”
“嗯!”玉階起身,戀戀不捨而去,此時罪孽未除,若爲了她好,就該與之劃清界限!
西風驟起,團團黑雲成羣結隊集聚城頂,彷彿一排排雄兵,悄無聲息將整座城池包圍。
片晌,一場暴風雨急速降落,混着黃沙,蜿蜒如黃河。衆士兵紛紛高喊:“下雨了!下雨了!”
西北大漠多幹旱,這是今年的頭一場雨,許多新兵自來大漠至今爲止還沒洗過澡,當下搭起帳篷在裡面搓澡,歡聲笑語如鞭炮一般噼裡啪啦。
“走,一起去吧!”一老兵熱情的邀我入帳,我立馬擺擺手,“你們先洗吧!”
“最後的水多髒啊!”他夾着皁角入帳,不久,我的小腹一陣痠痛,走到山下,驚見月信突至。
昔年,花木蘭代父出征,是否也有同樣的苦惱?女子戎裝,與男無異,一旦退去戎裝,畢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