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衆女應邀去福熙堂守歲,大殿裡,人流如潮,挨山塞海。
三年前,也是一個除夕夜,零落入泥,虎尾春冰,悽慘度日。時移世易,一同入坊的,或死或離,風行雨散。在一衆年輕女孩的襯托之下,我顯得猶爲沉穩,如一株開在無人谷的蘭花,靜待歲月,孤芳自賞。
“諸位,過去的一年,辛苦各位,新的一年,希望諸位同心協力,共創千紅樓長盛不衰!”阿姨身穿赭石色長袍,舉杯示意,赭石色,於她而言已極其鮮豔,相比之下,楚妍姑姑就花哨多了,大紅、正紅、硃紅、殷紅、玫紅、橘紅、胭脂紅,花樣百出,種類繁多,看得人頭暈眼花,生怕別人不知她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阿姨,姑姑,晚輩在此感謝您辛勤教導,若無您時時提攜、事事嚴厲,我們都還是黃毛丫頭,豈有今日之福!”靈蕉巧言敬賀,霍楚妍聽了,心花怒放。
人人都知千紅樓的左靈蕉天生一張巧嘴,不論何時都能將兩位太歲哄得哈哈大笑。只是,當日左靈蕉借霍楚妍之手除掉吟環與海沁,霍楚妍難道真的被矇在鼓裡?她又不是傻瓜。或許她早就洞悉靈蕉的詭計,只不過兩個女孩的命,於她而言,不過九牛一毛,死就死了,不必追究。比起她的榮華富貴與權勢聲望,人命只如草芥。不論她知不知情,吟環與海沁已枉死,這些年,從無人爲其翻案,寄情於人,總歸是徒勞。
阿姨座下是桂芝,桂芝座下是湘君,除夕夜,湘君自不能再缺席,可惜無論施多少粉黛,都難掩憔悴,一雙美目下眼袋昭彰。阿姨見其一直無話,便問:“此次你回鄉探親,途徑半個中原,可有什麼新詞佳句得來?”
湘君忙答:“晚輩素來不善舞文弄墨,即便美景在前,也只會高歌作舞,因而只得出一句:柳絮紛飛汀州碧,恍然已過四時秋。不知算不算絕句。”
“一年未見,姐姐風采依舊,南方山水養人,果然名不虛傳!”桂芝笑對。
須臾,倚翠下來分發紅包,見到我,頓時大呼驚訝!阿姨順勢走下來道:“這位,是昔日的柳小姐,柳驀秋。不論從前發生過什麼,如今她已是我麾下學徒,位列二品,關於她做女奴之事,從今往後誰也不許再提,明白嗎?”
是。衆女子唯唯諾諾。
堂上的霍楚妍與左靈蕉對視一眼,神色中有說不出的驚恐和倉皇。我暗暗冷笑,縱容你們弄權數年無人敢管,如今強勢歸來,必不會再放縱你們爲所欲爲。吟環與海沁這筆賬,定要與你們細算!
“阿姨偏心,暗中將妹妹聘回也不通知我們,害得人家白操心!”倚翠笑嗔阿姨,眉眼裡,卻淨是歡快,人總要跌倒一次,才知誰是真心,誰知假意,當年是她與情珂冒天下之大不韙時時接濟,再有婉珠,也在我腹背受敵之時俠義相助,其餘之人,不過爾爾。
過了初八,坊內賓客漸漸多了,我每日假借散心閒逛徜徉,探尋公子獻足跡。原想乘勝追擊,趁熱打鐵,卻生生被淡了下來,我惆悵的漫步於長廊,呆望池中撲棱亂飛的綠頭鴨。
“妹妹。”
身後,一女聲幽幽傳來,循聲望去,許雯麗正立在廊外,畢恭畢敬,“恭喜妹妹重回大殿,妹妹人中龍飛,雖有一時不如意,但終究瑕不掩瑜。日後若有需要,儘管吩咐,姐姐一定效勞!”
一別數年,她依然文靜貌美,恍如那年在河邊柳下,遇到的女子。
當年,我天真爛漫,胸無心眼,有人喊我聲妹妹,我便將一片真心掏出,推心置腹與之做姐妹。誰知人心隔肚皮,人家只想撈一筆,根本沒把我當姐妹。如此,又何必行姐妹之禮,扮作一家?
“不必勞煩。”我淡淡回答,心中慘笑。
誰知她又說:“妹妹此次歸來,萬事須當小心,更要防火防盜防小人,免得身邊內鬼出賣你。姐姐今天話多了,柔澤殿還有許多事要做,先走一步。”她托起裙角翩然離去,衣着打扮再無昔日的靚麗新潮,看來在柔澤殿混得並不如意。靈蕉是何許人物,豈會容忍下人比自己打扮得還好?
未幾玉階來,激動地說:“小姐,您忘了嗎?當日她是怎麼陷害您的!您的那本詩集,分明是她與唐雯晶合謀偷走,您的書房素來無生人,必是她倆幹得好事!虧您還將她們視作姐妹,她們連這種偷雞摸狗之事都做得出來,您看錯一回就夠了,千萬別再上當!”
許雯麗一番話滴水不漏,找不出任何破綻,能在千紅樓壞事做盡猶相安無事,其心機,比山高,比海深,遠不是我能匹敵。不過她剛剛說的內鬼,意在何指?身邊,共有玉階、靈姒、纖迢、芙蓉四人,纖迢與靈姒都是世外之人,玉階又沒世不渝,莫非她指的是芙蓉?
梅園,芙蓉正在張羅着做甜點,我清清嗓子,有意說:“你們猜我遇見誰了?許雯麗!她還跟我說話呢!一別數年,她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依舊那麼文靜貌美。”我故佈疑陣,想借此試探芙蓉,她果然手一抖,驚叫問:“她有沒有說什麼?”
我故作疑惑,“也沒說什麼,只說我身邊有內鬼,叫我小心,不過她的話哪能信啊?”
芙蓉撂下瓢,一頭跪倒在地開始喊冤,“小姐,奴婢有事隱瞞,望您體諒!許雯麗所指的內鬼,必是我,但奴婢對您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沒錯,奴婢以前是貪慕權貴,但那都是爲勢所逼,身不由己!只要有錢,我纔不會被人買賣,我窮怕了,所以不顧一切也要攀高枝!我投奔左靈蕉後,不久許雯麗也來了,她陰險虛僞騙過了所有人!她嫌我出身鄉野,又沒文化,時不時給我使絆子,我氣不過,與她理論了起來,她就懷恨在心,用計將我驅逐出去!您的侍女玉簪和玉頌,都是被她陷害致死的,奴婢至今不說,就是怕您沉不住氣!”
玉簪和玉頌?本想着試探一下,誰知竟有意外收穫!同在柔澤殿,當中發生過什麼,芙蓉當然略知一二!
“您被貶爲奴後,楚妍姑姑就將玉簪和玉頌分至柔澤殿,這個安排,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故意刁難,但大家都是奴才,誰也不敢多言。玉簪平時在廚房做工,有一次她熬了一碗小米南瓜粥給靈蕉,靈蕉一嘗,粥裡放得竟不是南瓜,而是芒果!當時靈蕉正值月信,而芒果有止血之效,月信之時不可食用,玉簪將南瓜換成芒果魚目混珠,簡直膽大妄爲!靈蕉大怒,當即叫人重罰玉簪,那天早晨,我分明看到許雯麗鬼鬼祟祟的在廚房裡切東西,所以我懷疑,此事跟她脫不了干係!玉簪平時就稀裡糊塗的,食材被人換了,或許也沒察覺,她哪有膽跟靈蕉作對?分明是被陷害的!”
是啊,玉簪還那麼小,連芸豆和豆角都分不清,哪能分清芒果和南瓜?反正切成小塊都是金燦燦的,她哪裡懂得分辨!那玉頌呢?玉頌夠機靈,怎麼也會被陷害?
“玉頌和玉簪都是伺候過您的人,靈蕉心裡不爽,卻沒有表現出來,許雯麗正是抓住這一點,冤枉玉頌偷竊,靈蕉最喜歡的一支紅芍藥鑲金步搖偏巧出現在玉頌的包袱裡,靈蕉便抓住機會,處置了她。其實玉頌是在外面幹粗活的,哪有機會接近靈蕉的梳妝檯?倒是許雯麗日日在靈蕉房內,極有機會偷來嫁禍玉頌。我雖然知曉兩件事的內情,卻不敢說,不能說,免得自身難保,您又剛剛出山,萬一與靈蕉鬧翻恐永無翻身之日,所以才一直隱瞞,想時機成熟再說。誰知許雯麗惡人先告狀,害完玉簪玉頌又來害我,我不想您受她矇蔽,不得已直言相告!”
芙蓉字字真切,不像在扯謊,柔澤殿的事,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若有懷疑,大可暗中打探,到時候誰真誰假,大白天下。可我怎麼一點沒長進?許雯麗裝模作樣的幾句話,又騙得人團團轉。芙蓉再不好,也勝過她,起碼芙蓉不會陰謀佈局借刀殺人!借刀殺人,比殺人者更卑鄙,猶如皮影戲的操縱者,動動手指就能令一羣人廝殺拼鬥,自己則置身事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能不受其教唆還好,一旦牽連其中,必是一場腥風血雨。
“快起來,都是我不好,不該在外聽了幾句風言風語就懷疑你,咱們歷經劫難,你的真心還容質疑麼?我給你賠罪,快起來!”我扶起芙蓉,爲她撣盡膝上纖塵,姐妹之間何須跪拜之禮?若非她直言相告,我至今仍被矇在鼓裡,素來只知靈蕉痛恨我們,卻忘了還有一個許雯麗。這個老滑頭,隱藏得比靈蕉還深,當真叫人膽寒心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