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一切在傷感中悄然流逝。
曦月樓,這座曾見證歡好的樓宇,被夷爲平地。
連外頭綠葉發華滋的灼灼桂樹,也盡數伐去,只留一片光禿禿的沙地,赤裸裸挨受風吹日曬。
府中不許再種柳,詩詞中也不許再詠柳,一個柳字,竟成爲府邸禁忌。
獻,你曾說,生則同矜死同穴,山盟海誓,竟也如陽光下的泡沫,一碰就碎。
曾以爲,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柳寵姬,卻不知,自己只是你萬千星輝的其中一顆,不出色,也不超羣。
縱使你對妾無情,妾不會對你無義,妾願意等,等你回心轉意,一改故轍。妾不敢奢求,你幡然醒悟,妾只是不希望你一意孤行。
我帶上面紗,女扮男裝,立於遠處守護着他,他背上的毒瘡,需以口吸毒,趁他睡下,我刺破毒瘡,一一吸出其毒。
“是誰?”他陡然驚醒,一把拽住我的衣袖,我撇開他的手,連滾帶爬逃出寢殿。只要你痊癒,知不知是妾所爲,都不重要……
恍惚間又是數月。
李御醫隨聖駕前往泰山封禪,由他的徒兒爲秉獻配藥,這糊塗東西,竟在藥中加了蠍子。獻曾中蠍蠱,一旦服用蠍子,蠱毒即會復發,匆匆趕到,只見獻已扭曲成一團。
“馬上洗胃灌腸,並煎止痛藥!”
手忙腳亂的人羣中,唯我指揮若定,當初獻中蠱毒,由我陪侍,此時蠱毒復發,也是我侍於左右。辛苦陪侍幾日幾夜,終得和緩,我拭掉他額上冷汗,正欲離開,忽被他叫住,“秋。”
“侯爺認錯人了,奴才是公孫氏,因幼時面部燒傷,故以面紗示人。”我急言否認,退出寢殿,獻心中已無我,何必再去諂媚?不如默默無聞的守在身後,不爲與之重溫舊夢,只爲侍其康健。
時至今時,功與名,利與權,情與愛,皆屬身外之物,得到了,不一定久存,失去了,也該看淡。
每日喬裝打扮,只要變成另一個人,如此卑微入塵,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長長的眉毛剃去一半,畫成粗黑的八字眉,光滑的肌膚黏上膠紙,扮作燒傷疤痕,混在一衆侍兒之中,魚目混珠。
有一日,侍兒紛紛聞到一股異香,似一種花香,可是冰天雪地,哪來的花香?
我垂眸細忖,爲什麼我沒聞到呢?
莫非……是我身上的?
夜晚,我卸下一身僞裝,劈柴燒火從頭到腳梳洗了一遍,生怕自己帶着氣味,邁出浴桶,瞧着滿桌子的瓶瓶罐罐,方明白,那股奇香,竟是……一股脂粉香!
可憐我外表如男,內裡卻依舊擦脂抹粉,不如將這些女子之物,統統丟掉!
嘩啦一聲,鏡前再無胭脂水粉、釵環簪玉,從此面無滴粉,脣無遺脂,重立秉獻身後,望着他,爲別人落淚垂泣。
故地重遊,傷心落寞之人不止我一個。
後來,侯府又陸陸續續來了好多女孩,姿色俏麗不輸當年的萱霖。但秉獻對她們始終淡淡的,不偏倚,也不寵幸,經常,我會見他,獨坐花中舉杯消愁,呆默追思。
隔着一枝枝粉嫩嬌柔的櫻花,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眼角的淚珠,與背影中的絲絲哀愁。
心病還要心藥醫,或許他在自責,或許他在惋惜,但他應該不是厭煩那些花顏女孩,只怕因爲自己的獨寵,再生嫌隙。都說慾壑難填,他從此無慾無求造化神仙,或只怕因爲自己的私情,再給這流過血的侯府,徒增上一筆血色夕陽。
逝去之人,皆化作硃砂痣,烙印於心,揮之不去。
人去樓空的思芳園,花草雜亂,桌上,放着一把團扇,那是裴氏生前所用,鎏金手柄,金線刺繡,華美非常。
扇面上,赫然是一株曼珠沙華。
殷紅如血,妖豔欲滴。
如她的一生,短暫燦烈。
將此團扇,燒與裴氏。獻舉扇示下。
濫殺無辜的裴氏,死後猶得餟酹,一心爲你的我,卻死無人知。
“小姐,你快去一趟前房吧,世韻恐怕不行了!”
苦捱了那麼久,世韻終於撐不住了,枉他侍君多年,因釐革牽連賜死。臨死之前,他抓住我的手,苦尋答案。
“如若當初救你的人是我,你會不會像守護侯爺一樣,守護我?”
如若一切能重來,我不會入府,不入府門,就不會落得滿盤皆落索。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一步錯,步步錯。是我連累了你。
“不,早在裴氏欲借種生子時,即埋下了禍根。我不怪你。”
至死,世韻依暖如煦風,那年,我痛失愛子,心如死灰,你雪中送炭,爲我伺候小月子,當時我就幻想,與你做一對平民夫妻,忘卻這世間的紛紛擾擾。但,烈女失貞不如老妓從良,我已爲人妾,再私奔,即是不義……
“有你此語,我死而無憾。離開這兒,去成就你的精彩,不要再虛度光陰,馬齒徒增。”世韻的手悄然滑落。
世韻!世韻!我伏在一邊,泣不成聲,原來侯府生涯,守護我的,不是秉獻,而是世韻。
我爲之低三下四,猶換不來一星憐惜,而你,卻將我的失意悲哀盡收眼底,我好恨自己,未能保護身邊人,反害得你枉死!即使你不怪我,我也不能原諒自己,你若未參與擊垮裴姚一黨,也不至於兔死狗烹!
今日是世韻,明日是誰?是我,是玉階,還是穟穟?
我們一日未死,侯爺心頭怒氣一日未消,伴君如伴虎,春冰虎尾,散若楊花。
次日即是大雪。
白茫茫的天地中,一切都結束了。
我扶着世韻的靈柩出殯,悽入肝脾,一路悲涼。
如果,那一年,隨他離去,會不會是另一番結局?枉我際遇如紅拂,卻不想,自己無此決心。
愚笨如我,至死方知其心。
是什麼時候的事?我竟不知,世韻何時動了情。
情,亦甘亦毒,可憐我們都被一個情字,貽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