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臧雯琪親自登門,說金花婆婆派了一件美差於我。
“去年,金花婆婆曾在太上老君面前祈福,祈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這不,去年一年久蕪館收穫頗豐,所以要派人去道觀還願。你是大家最討厭的人,這件差事,派給別人,恐怕金花婆婆不願意,所以只有派給你。呶,這是虔玄觀的地址,你仔細瞧瞧,儘早啓程。”
我眯起眼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朦朦朧朧,似有一個小觀。此觀相距甚遠,洛城內,白馬寺,萬佛寺,有名的寺院不勝枚舉,金花婆婆爲什麼選那麼偏僻的道觀?
臧雯琪不耐煩的打斷,說要走山南邊的老路,山北邊的新路還沒建成,然後就丟下一個籮筐,說是金花婆婆還願的祭品。
“那我明天去吧。”我擡起籮筐,吃力的說。她立馬翻臉,命令今日必須去。
沒辦法,我背上籮筐,迎着日出趕去虔玄觀,籮筐足有百斤重,捆得嚴嚴實實,也不知究竟裝了些啥。平地上還好,一上山坡,每走一步都墜得邁不開步子。旭日漸漸升起,終於到了她所指的路,可是爲何,是一條破破爛爛的土路?我背緊籮筐,緊抓樹枝,每走一步,都有無數塵土從腳下滑落,這哪裡是老路,分明是一條荒廢的野路!背上的籮筐還一個勁兒的下墜,忽然,我腳下一滑,滾下山坡,再也不知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似有人在喊我,我費力的睜開雙眸,是林溪!
“你怎麼倒在這兒?我在久蕪館多方打聽,才得知你被派出來,虔玄觀有兩條好路你不走,怎麼走這條野路?”
我……我凍得渾身發抖,縮成一團,林溪將我擁入懷中,過了好久,我才緩緩清醒。是臧雯琪,她給我一個籮筐,命我去虔玄觀還願,讓我按照她指的路線上山。
林溪狠狠的哼了一聲,“這髒心爛肺的混賬東西,明知野路難走,還故意指一條野路讓你走!”
還有那個籮筐,裡面裝得,是金花婆婆還願的祭品,要是丟了,就糟了!
“什麼還願的祭品,她一個奴才頭子,難不成能用真金白銀還願?你自己瞧瞧,你辛辛苦苦背上來的,都是一堆破銅爛鐵!”
我從山上滾下來時,籮筐裡的東西也隨之滾了一地,裡面不是生鏽的破鐵,就是沉甸甸的石頭,臧雯琪此行的目的,竟是取我性命!
因爲我,她從青藍殿墜入地獄,必要折磨我,虐待我,以泄心頭之恨!我委曲求全,步步退讓,換來的不是原諒,而是得寸進尺的仇恨與變本加厲的折磨。
“現在你想怎麼辦?去虔玄觀將養一段日子,還是回久蕪館,夙興夜寐?”
我淚眼婆娑的凝視着溪,一字一頓說,我要去虔玄觀。今日若無他,我早已凍死在山野之中,曝屍荒野,死無全屍。
他俯下身,要我上去,我囁嚅原地,男女授受不清,不該有此一行。
“好,那你自己走吧!”
我站起來,剛要邁步,卻發覺腳踝腫痛,疼得邁不開步子,他趕緊叫我脫下鞋子,看看是不是骨折,我復又躑躅,女子之足乃隱秘之物,怎能輕易示與他人?
他索性頭也不回的向前走去,我哎呦一聲歪倒在地,疼得鑽心剜骨。
“別逞能了,快上來吧!”他彎下腰,將我負在背上,天空,零星飄起雪花,一片兩片,宛若煙雨,跨過山巒河茵,穿過荒林山澗,終於抵達那座偏僻靜謐的道觀——虔玄觀。
紅牆內,不時傳來嘻嘻哈哈的笑聲,一位美貌婦人正在祈福,她身影微動,露出一張絕世面孔,與那些年記憶中的樣貌,一模一樣。
母親……我在心中輕喚。多年未見,她風采依舊,宛若神堂上的觀音,嘴角微揚,慈眉善目。
“天氣冷,快進來烤火。”她揮手喚我們入堂,我一瘸一拐的走過去,彷彿走了幾百年,才走到她面前。
“這位姑娘,你的腳……?”
我眼含淚水,山路難走,不小心扭傷了。
“沐晴,快去拿藥,給這位姑娘用!”母親猶似從前,遇到傷弱之人,總會伸出援手,加以照拂,她親自爲我擦上藥油,貼上膏藥,我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只默默垂淚。
牆外,零星的雪花變成鵝毛大雪,不過半個時辰,整片山谷一片皓皛。
窗邊微風凌凌,我在心中默唸,母親,女兒來了,女兒與姐姐、修翾叔父、喜鵲嬸嬸逃到江南,過上了淡泊的隱居生活。女兒此次深入洛城,是爲家族報仇,此事極密不可宣,如若被人洞悉,你我性命堪虞,所以請恕女兒,不能與您相認了!
雪地裡,沐晴正興致勃勃的捏雪球,打雪仗,歡聲笑語爲孤寂的寒冬點綴幾分熱鬧,我好羨慕她,有慈母相伴,有慈母疼愛,可惜於我,是永遠回不去的童年……
初春,春寒料峭,不遜冬日。
嬋娟夫人說,一見到我,便有一種親切感,彷彿上輩子修來的緣分,今生相見,格外親切。近來她屢做奇夢,總夢見從前的人,從前的事,她不解其中奧妙,故來道觀扶乩。
虔玄觀雖非有名的觀宇,卻出了一位李居士,風水扶乩,仙丹延年,頗負美名。所以她不惜翻山越嶺,來這座小觀,問一下那些故人,是否還在人間。
“請問夫人問到了麼?”我心中暗驚。
“李居士說,我要找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若是我要找的人,我必對之,坦誠相見,她又何必畏首畏尾?”
她言語渺茫,卻能令我聽懂弦外之音。
她爲我包紮腳踝之時,定看到了我腳上的疤痕。八歲那年,我從馬上墮下劃傷了腳,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疤。長大後,這條疤卻未消失,伴我至今。她夢見的人,她要找的人,不過是她的女兒,李居士一番點撥,便令之懷疑到我。是啊,我的年紀,我腳上的疤痕,都與她女兒十分相似,難怪她會懷疑。
“晚輩偶然來到虔玄觀,受夫人恩澤,本該爲夫人分憂。但晚輩一介鄉野,不懂您的意思。”我佯裝不明,弄得她一陣苦笑,她淡淡悵惘,發上,已明顯蒙上一層白霜。這些年,她也老了,眼角,幾絲細紋閃爍,卻依不失昔日風采。
不論她問什麼,都被我巧妙躲避,只要與洛城、與長安、與將門、撇清關係。從我口中,她得知我是江西人士,自幼父母早亡,是家中獨女,在山間長大,從未進學。林溪時不時用眼角瞟我,似在驚奇我爲何變了一個人,滿嘴謊話。
辛苦問了一回,卻只得到如此答案,嬋娟夫人拾袖,悵然作別。
我跟到大門口,望着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滾燙的熱淚奪眶而出。母親,不是女兒有意隱瞞,女兒只是不希望您牽連其中。復仇大計,乃爹爹臨終託付,天不見憐,爹爹膝下無子,女兒孤身一人闖入虎穴,即便失手,也不怕累及他人。
春雨初歇,山下積雪,緩緩消融,山峰和山谷的雪,卻依積在房檐屋後,晶瑩可人。溪約我外出散心,見山下有一個小湖,便隨口吟道:小渡鏡湖月。
我張口和道:孤影下荒山。
他又作:別有一洞天。
我又和:杳無仙音奏。
他撇撇嘴,不願再作,一切景語皆情語,冰雪消融,萬物復甦,我卻對花啜茶,大煞風景。
“好不容易獲得自由,何必胡思亂想擾亂心智?難道說,你在思念久蕪館,急着回去做苦力?”
我冷哼一聲,伸手去掐他,他左躲右閃,不讓我得手,我追着他跑在鄉間小路上,笑容灑滿一地。他雖不知我心憂,卻想博我一笑,文弱的溪,總在用自己的方法,開解我。
夜臨,我們各自回到靜室,清減的廟宇只有一牆之隔,我能聽到他那邊的聲音,他也能聽到我這邊的聲音,每晚,我們都要聊好久,才迷糊睡去。今晚,他說,自己是母親在林間小溪浣衣之時生下他,故取名爲“林溪”。
這個起源,他從未告訴任何人,因爲不想讓人覺得他發於田畝,出身寒微。“驀秋,你會看不起我麼?”
我迷迷糊糊的否認,很快進入了夢鄉。
轉眼,我們已在道觀裡住了一月有餘,我的腳踝終於恢復從前,下地走路,毫無痛感。這還要多謝母親,她送的藥油與膏藥,效果顯著。
早飯後,我與林溪肩並肩,走出山谷,離開那麼久,久蕪館那起人,一定都以爲我死了。我偏偏要給他們一個驚喜,完完整整的現於人前。臧雯琪,憑你騙我上山這點伎倆,足見你的用心,久蕪館討厭我的人雖多,但如你一般恨我的,沒幾個。
坡上的野花野草,凌風搖頭晃腦,暗香習習,溪摘下一朵白淨無暇的山茶花爲我簪在鬢邊,輕言山路溼滑,腳下小心,眼裡盡是笑意,我凝視着他的眼波,好想變成一葉小舟,遊蕩在他的明眸裡,生生世世,永不到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