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事先計劃,刀神林振東帶着弟子搶奪小轎之後迅速趕往雪溪指定的一座廢宅。
而雪溪殺了路平川之後也很快趕到,可當他一眼看到那孤零零的小轎,心裡忍不住涌起洶涌的酸楚,剎那間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看他神情古怪,諸人都不由滿心詫異!畢竟雪溪以往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都屬於那種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甚至無法想象世間有什麼可以令他失去常態。而如今看到他的樣子,人們對小較中的人物也不由得更充滿了好奇!
不久,一路上始終無聲無息,甚至有人下意識以爲自己擡着的只不過是一口豎起來插上了兩根扁擔的棺材,裡面突然傳出一個柔美,但卻異常剛毅的女子聲音!
“高廉壞事做絕,這場火不過是上天報應他的開始!你們這些爲虎作倀的敗類,跑得了今天,還能跑得了明天?躲又能有什麼用……?”
良久,廢宅中一片死寂。人人互相對視,都看出彼此眼中的莫名其妙!而整個事件的主導雪溪,也彷彿從一開始就丟了魂兒一樣,仍舊一聲不吭!
小轎中的女人似乎也覺得奇怪,又問:“路平川,你搞什麼鬼?這是到了什麼地方……?”
眼見轎簾輕輕掀起,裡面緩步走出一個年約四十出頭,雖只淡施脂粉,但卻難掩絕美風韻的婦人!
而最令諸人驚訝的是,這美婦雖然之前誰也不曾見過,但此時見到卻毫無違和之感!而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她的容貌對人們並非陌生。
美婦乍見周圍二十多個陌生人,也不由臉現驚訝!可當她看到不遠的門口呆立着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正失魂落魄的注視自己,四目交投,美婦心頭感到巨震,彷彿突遭雷擊,渾身一震虛脫,向後踉蹌兩步坐回了轎中。
雪溪心頭此時也是極端糾結!事先他本並沒多想什麼,只知道這件事是自己非辦不可的。但現在,他卻感到心頭異常的沉重!已經有太多自己不想攬上身的麻煩甩不掉了,如今卻更多了一副更加沉重的枷鎖,但自己卻又別無選擇!
林振東等人此時滿心驚詫,看看雪溪,又看看轎中同樣失魂落魄的美婦,事情似乎真的已經再沒有絲毫要去猜測的必要了。因爲還從沒人聽說過上天會把兩個看似毫無關係的人,創造得如此一模一樣!
半晌,美婦顫巍巍從轎中重新走出來。短短的十幾步路,卻似乎在人們心中留下了幾年、幾十年那麼長的空白!
顫動不已的手像是衝破了層層波浪的小船終於撫摸上了雪溪的臉頰,不可自已的,雪溪忍不住屈膝跪下。美婦出人意料,卻理所當然的緊緊摟住雪溪的頭,悲痛呼喊着“兒子!”
雖仍充滿疑問,但事情似乎已經是明擺着了。而見到此情此景,即便再多的疑惑已經無足輕重,只是人們心裡仍舊忍不住又苦又喜!
良久,宅子外面又進來十餘人,正是雪溪派出去阻擋襄陽王援兵的人。見了這情形,比先前諸人更加詫異!
這些天山上下來的人大多是看着雪溪長大的,幾乎對他成長中的點點滴滴都瞭如指掌。但除了古慧神,之前並沒人真正知道雪溪的身世。可所有人都知道一點,就是他是個孤兒,而且在十歲那年突然性情驟變,彷彿從一個天真爛漫,通透的毫無遮蔽的小孩子,突然變成了一個任何人都看不透,比起幾十歲**湖更深沉內斂的人!
自那之後,天山上再也沒有人可以從雪溪身上感受到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人”之情感!
可這一刻,他顫伏的背脊,衣袂因強忍激動帶起的不規則律動。倏地,諸人對視着似乎感到心目中那個自己願爲之付出一切的孩子剎那間又回來了!
好久,好久!母子倆換換分開,母親彷彿仍在夢中,雙目瞬息不願離開兒子的臉,手也仍舊不捨與生俱來牽引的觸感,好像是怕一閃神這失而復得的兒子就會又突然不見了。
而雪溪,這一刻之前的隱憂似乎已經全然忘卻。他並不很清楚自己此刻的感覺究竟是怎樣的。無法描述,但卻真切的感到心裡企盼這一刻即爲永恆!因爲這一刻的永恆,好像突然填滿了心底那無法觸及,早已忘了存在多久,而且曾經以爲將永遠空缺的地方!如此完整的自己,是雪溪過往不曾感受到過的。而這種感覺似乎難言好壞,只是那麼的令自己難捨!
不過感情的事單純以感性的角度往往難以明瞭,反而以理性的見解更容易明白。
在過去的那麼多年中,雪溪心底的空缺只有他自己最明白,最清晰。而那空缺的地方隨着時間的增長,見識的增多不僅毫無消減,反而日甚一日,不斷增長。而且每當自己尋求填補之後,卻感到那片空缺更加的明晰,卻也更加無法觸及!
而如今他終於明白了,即便同樣是女人,母親的溫暖,與生俱來的牽引,終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代替的!
一旁林振東看着眼前景象,輕輕揩拭了下皺紋中積存的淚水,心下不由得暗暗嘆息:“原來這小子也可以這樣笑的……”
“好啦!好啦!母子重逢多高興的事,快別難過了……”
雪溪淚眼婆娑的看看他,輕輕點頭,站起來扶着母親坐到一張椅子上。而母親任由他的牽引,雙眼中仍舊只有自己的兒子,其他一切似乎都已視而不見!
“少爺!這是……”
見其手下之一欲言又止,林振東心知那些人雖然滿心好奇,但身爲手下卻不敢多問主人的私密,但自己卻是可以毫無顧忌的!
“我說雪兒,既然是爲了救令堂,你何必不早說?害的大夥瞎嘀咕!要是早說了,大夥只會更拼命給你辦成,難道你還擔心咱們袖手不顧?”
雪溪聽了輕嘆搖頭:“前輩恕罪!並不是我不信任大家,只是這件事……”
當下,雪溪簡略講了當日沼澤中意外的見聞。
原來當年溪仲卿因雪溪聽到其與僕人暗中談話,知道了彼此關係後再也不肯見自己而心中激起鬱悶。加上多年的積鬱,終於在一次酒醉之後,趁酒興衝進髮妻房間,打算殺之泄憤!
但他萬萬沒想到,當時髮妻的房中竟還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那當然不會是嚴闊海,而是他萬萬也想不到的襄陽王高廉!
當時溪仲卿怒不可遏,揮劍便上。可卻沒想到,未出十劍就被對手輕易制服。本來如果當時就死了,也許一切都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雖然結果未必會更好,起碼雪溪恐怕將不會再知道自己母親尚存人間。至少,溪仲卿在之後的十年中一直是這麼想的。
高廉當時並未殺他,而是說要他從此爲自己所用。可想而知,當時的溪仲卿對此只是嗤之以鼻,但求速死而已!可高廉卻拿出了一樣東西,乃是最初溪仲卿與愛人熱戀之時的定情信物。
本來人都死了,東西再珍貴也只任人取捨罷了!但此物卻非同一般,乃是溪仲卿師傳奇寶。
從外表看,那只是一隻非常普通的金鈴。可其實裡面裝有兩隻來自域外的異蟲,這兩隻異蟲的特別之處在於它們可以永遠不吃不喝,據傳已經存活了千年之久。只是它們有個弱點便是隻認可一個主人,依靠唯一主人的體味生存。
換言之,如果主人離開超過十天,這隻金鈴將永遠不會再發出聲音。至少百年中,這隻金鈴傳了數代人手,皆雪溪師門代代相傳,以彼此血液融合未央百日方可重新認主。
也就是說,溪仲卿自己並未攜帶此金鈴,自從愛人死後這金鈴也已失蹤十年。反之,這金鈴的完好就說明了愛人仍舊活在世上。
溪仲卿無法懷疑,便在那一刻徹底崩潰了。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雪溪生母仍舊活在世上是毫無疑問的。不過也非難以想象,剛剛纔被生子視爲陌路,又因愛人求死不能,當時溪仲卿的心情之絕望實非言語可以盡述!
當日,溪仲卿最後將此事告訴兒子,囑咐他無論如何一定要將母親救出虎穴。而雪溪對事情本身倒也並非懷疑,可事過多年,總不能避免意外發生。而且他自己心裡,也始終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隱憂!
不過說到底,他還是一直準備着伺機解救母親的事,但卻並未操之過急。
擊敗嚴闊海之後,他原想很快可以有辦法,但突然出現救走嚴闊海的人,別人不清楚,他卻知道除了襄陽王高廉不會有第二個。如此一來,營救母親的事更加要慎之又慎!
在得知皇帝病重之後,雪溪發覺機會終於來了。襄陽王苦心孤詣,絕對不會允許自己與皇位失之交臂。所以他也一定會急切趕往距離皇位最近的地方,力求憑藉自己的聲望和實力,避免非要以“叛逆”之名登上皇位,這勢必是最好的結果。
但如果沒有周密的部署,雪溪仍舊不敢保證事情可以順利進行。於是他就故意擾亂武林,讓高廉認爲終於到了嚴闊海發揮最後價值的時候了。當然,雪溪早已明白襄陽王不惜冒險救走嚴闊海絕對不是顧念什麼舊日情意!
等到嚴闊海重入江湖,而高廉也要離開趕往京城,雪溪已經暗中潛伏襄陽城多日,計劃周詳。
高廉爲人精細無比,他一定會料到自己行動受人注目,如果突然在府中加重守衛恐難免惹人懷疑。但自己此去歸日難定,府中又實在難以安心。於是他一早出城,料想監視自己的人一定會跟蹤自己行跡,起碼要等到確定自己無法及時回救。可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事先安排的援兵也已趕到,王府仍舊固若金湯!
毫無疑問,高廉的部署的確已經周詳完全。但可惜他忽略了雪溪最擅長洞悉人心,而且彼此爲敵,即便談不上誰更厲害,但在對方眼中勢必都研究通透。他未曾知道雪溪早已暗中離開義俠山莊,因此在這件事上不免棋差一招。
由此瞭然,雪溪正是算準了其心機,而且也抓住了對手覬覦皇位不免略顯急切的一瞬息。但事情仍舊並非簡單,畢竟王府非比尋常,如果白天動手即便守衛不足介懷,但城中官兵仍舊是巨大的麻煩,而且還極可能誤傷平民,反而使救人的計劃無法順利展開。
但入夜行動自己的時間卻又會被侷限,所以雪溪事先派人趕到軍營到王府路上的必經之地埋伏,好爭取時間。不過偌大的王府要找個人出來也絕非易事,所以他便讓人在王府周圍輪流放火,其實多隻是煙大火小。
不過路平川絕非衝動莽撞的人,突然的異狀肯定會引起他疑心。但由於時間緊迫,他也沒有更多時間細想。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儘快轉移王府中最不能稍有閃失的人或物。高廉將母親禁閉二十年之久,無論其目的如何,顯然母親在王府中絕非無關痛癢。如此一來,雪溪的拋磚引玉之計也就順理成功了。
“我之所以不敢事先聲張並非信不過諸位,只不過一來也是怕不慎走漏了消息,二來事情過去了那麼久,情形究竟如何我也非深知,或許……”
不用說諸人也都可以想的明白,畢竟二十年都過去了。襄陽王以雪母要挾溪仲卿,如今溪仲卿死了,人質恐怕未必能保安全。那樣如果最後不能成功救人,事情提前公開勢必會惹來無謂的麻煩!即便人質安然無恙,如果事先透漏了絲毫消息,結果只會更加難以收拾而已!
“雪兒!你果然聰明過人,目光長遠,老夫今天真是服了你啦!”
說着,林振東輕輕嘆息,不由未那三個身陷絕境,可最終仍爲武林,乃至蒼生盡了最後一份心力的人!反過來暗想自己空負一身絕世武功,比起那三人不知高了多少,可卻只爲了年輕時的夢幻糾結數十年,回頭看自己一生竟然不曾幹過一件可以問心無愧的大事,豈不令人汗顏?
“不過雪兒,如你所言,現在嚴闊海正在暗中去挑唆各門派,襄陽王又那麼厲害。如今你把令堂救出來,只怕他以後會更加變本加厲,你可想好了應對之策?”
雪溪輕輕點頭:“他留着……家母對他而言,起碼目前來說無疑是要挾我的最後一張王牌!所以我絕對不能讓他有這個機會,因此救出家母勢必重中之重!可此事他一旦知道了,也勢必會馬上準備向我動手。”
“那當務之急,還是該以穩定武林爲主,儘快除掉嚴闊海那個敗類啊!”
“不!”
搖搖頭,雪溪緩緩笑道:“嚴闊海只不過是高廉用來牽制武林的一步棋子,以他性情如果嚴闊海事敗被殺,讓他無法寄望武林,他很可能會忍不住立刻奪位,然後就是以朝廷兵力消滅江湖。反而如果留着嚴闊海,他還不至於輕舉妄動。而且我也可以借他觀察武林形勢。畢竟現在的情形已經無法輕易掌握,凡是不能共謀的人,與其日後關鍵時刻臨陣倒戈,不如早點發現有所準備……”
“哦!原來那一切都是你故意做出來的,其實你早就想好了對策!”
“當然!如果僅僅憑武林各派自己抓出叛徒,那畢竟曠日持久,而且未必能真的抓準目標。如今有嚴闊海自己一個個爲我找出來,豈不省了我好大功夫?只不過此後,恐怕仍舊有不少要煩勞前輩之處啦……”
林振東聽了緩緩點頭,雖覺雪溪計議周全精妙,但心裡卻隱隱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憂愁,但一時間卻也根本抓不到清楚的痕跡!
折騰了一個晚上,諸人都不免感到疲憊。加上將心比心,想他母子此時一定也有很多話想說,便紛紛告辭出外。
廢宅雖破舊,但好歹之前已經稍稍收拾。
此時雪溪看着母親,心裡仍舊有一種不是很踏實的感覺:“您……您很累了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搖搖頭,雪母臉上略顯傷感,失落:“你還沒叫我一聲娘呢……?”
雪溪聽了一愣!微微蹙眉,心裡不由暗感煩惱!
“哎!我明白,你一個人從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我這個當孃的甚至連一件衣服都沒給你做過。今天突然讓你對着個陌生人喊娘,的確也是難爲你了……”
“不!我……”
躊躇良久,雪溪看着母親失落的樣子心裡大爲不忍,似乎是深海之下暗暗醞釀了千萬年的暗涌,終於等到了爆發的一刻,輕輕喚了聲“娘!”
雪母聽了頓時又忍不住哽咽起來,緊緊摟住兒子!
“哎!哎……!你知道嗎?這聲娘,我日盼夜盼,本以爲只有到了地下才有可能聽到。太好了!太好了……”
半晌,雪溪輕輕從母親懷裡擡起頭,心裡也不由感到一陣動情!
“兒子!你……,看我這當孃的多沒用,現在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雪溪!”
“雪溪……!雪溪!嗯!好聽!你……你剛纔說你爹……”
“娘!實在是發生太多事了,我一時半會兒也沒法說清楚。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我再慢慢告訴您,好嗎?”
雪溪一出生便被迫和母親分開,期間事情雪母二十多年幽居王府根本全然不知。而眼下並非詳述別情的時候,而且雪溪也不想母親才重生人世便添新愁!
“二十一年半又十三天……”
雪溪聽了一愣!隨即想起那豈非正是自己的生命歷程!
“今天你已經二十一歲半又十三天了,自從娘活過來,就每天那麼數着日子。說實話,雖然一直並沒有你的消息,可我……”
雪溪聽得心裡暗歎,這一點都不奇怪!自己親生的兒子連看都不曾看過一眼,二十多年悠悠過去,而且事情又是發生的那樣殘酷,恐怕不會還有人能奢望兒子仍舊好好活着!
但就那麼一天天數着日子,二十一年半又十三天!那是母親生存下去唯一的寄託,但那樣的日日夜夜,卻真是隻要想一想都讓人心裡沉重的。
相比之下,自己的日子卻真是好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