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眼見識過雪溪的武功,對與之交手的人來說,幾乎感到恍如隔世一般。相比之下,林仲平爲人較爲直率得多了!
“雪溪的武功果然深不可測,連臨機應變之能都遠非常人可及,實在難以想象他才只有二十歲而已!但這麼看來,之前的失誤也就都並不奇怪了……”
路平川聽了緩緩點頭:“昔日武聖古慧神武功蓋世,才智卓絕,無論以一身周旋於正邪兩派之間,還是力挽狂瀾擊敗西域魔宮,都不愧天下一代驕子!他精心栽培了二十年的徒弟,加上東海三仙的傾囊相授。如今的雪溪,確足可稱之爲天之驕子了!”
李齊自敗給雪溪,雖說也談不上不服氣,但他爲人心胸狹窄,難免心中有些心結!
“話是沒錯!但這麼大一塊絆腳石擋在前面,可不容易剷除呢……”
幾人面面相覷,在他們之中,論城府終究還是路平川最深。
此時高廉看向他問:“路兄!依你所見,我們該如何應對此人?”
沉吟少頃,路平川緩緩問:“王爺是否已生愛才之心……?”
愣了下,高廉不由略顯尷尬之色!
笑了笑,路平川不以爲意:“其實這也難怪!正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如雪溪這般驚世之才,的確罕見。若能收歸麾下,無異於如虎添翼。只不過……”
“不過什麼?”
“雪溪此人確乃聰明絕頂,更擅於內斂心思,從表面絕難窺伺其真心。而且從以往所見來看,此人性情孤傲,勢難屈居人下。但如果僅僅只是恃才傲物倒也罷了,但我卻覺得他與尋常才高自已之人頗爲不同,反而有些孤芳自賞之意!”
高廉聽了緩緩點頭:“不錯!此人之孤高非比尋常,似乎從根本上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氣質。但他卻又並不刻意疏遠於人,令人與之相處並無明顯違和之感。”
“正是!他顯然輕視世人,卻有並未明顯的孤立自勉,讓人難以揣測其真性情。如此一來,無論是威脅利誘,或是欺瞞哄騙,實在難以決定該如何應對……”
四人沉默相覷,心裡都不由一片愁緒。
良久,看始終也拿不出個主意,高廉當即慨然一嘆:“好了!此事非一時可就,我們不如就先繼續靜觀其變。也許能平安捱過這一年,到時候無論結果怎樣也不需再煩了……”
在襄陽王府的幾天,雪溪每日應邀遊山玩水,或品茗閒聊。高廉言語中偶爾提及些天下共事,也都被他有意無意岔開了話題。除了開始和李齊與林仲平交手之後,也未再見過襄陽王府中有其他了得的高手。但很明顯,沒見過絕不代表沒有了。
相比他的逍遙自在,童錦鳶每天只能獨守空房,耐心等待他回來。卻還只能強忍自己的委屈,對他笑臉相迎。
今天進門,雪溪的臉上似乎帶了些不同以往的神色。童錦鳶心裡詫異,但卻也感到精神一震。但終究不敢多問,便只好靜靜守在一旁。
半晌,雪溪輕輕擡頭看了她一眼,沉吟問:“如果嚴闊海可以從此平息武林紛爭,維護天下正義,你會不會願意放下私仇?甚至協助他一起爲武林乃至全天下造福……?”
童錦鳶聽得一怔!“你這是什麼話?如果證實了一切果然都是嚴闊海奸計所爲,我絕不會放過他,一定要把他碎屍萬段,祭奠枉死怨靈!”
“因爲他害死了你爹?”
“當然!”
“可你想過沒有?三十年前你爹統領天心教攻打武林正道,兩派死傷慘重。如果那些死了親朋的人都要報仇,你又會怎麼想?”
“這……”
猶豫半晌,童錦鳶泄氣的輕嘆聲:“沒錯!一統江湖是天心教數代先輩的志願,雖說初衷是爲了維護正義,還江湖太平,但確實也因此犧牲了很多人。而且我也明白,要成大事,犧牲總是在所難免的!可是你覺得,嚴闊海的所作所爲會是爲了正義嗎?”
雪溪淡淡反問:“如果是,你就能放下仇恨了嗎?”
“我……”
童錦鳶感到沒辦法回答,而雪溪似乎也並不是真的希望她回答!
“這世上有種人,花費了很多心血去幫人,救人,可最後證明目的只不過是爲了收買人心,沽名釣譽,比如古往今來的很多所謂開國明君!說他們正義、仁慈,但他們所經歷的戰爭,同樣死傷無數。可說他們邪惡,至少他們的確把很多人從暴政,壓迫中拯救了出來。而且一旦干戈平息,總會有或長或短一段太平日子。可用不了多久,人們就會發現一切變得和從前毫無區別,甚至更有過之。而之前那些悲天憫人,甚至捨生忘死的人,回頭看他們的犧牲竟然毫無價值,而且還牽連了很多枉死的人。這樣,你認爲所謂善良就是嘴上說說,然後愚蠢的死掉嗎?”
“在你眼裡,那些大義赴死的人是愚蠢的?”
“難道不是?”
“可人活着,難道能只顧眼前,全然不顧氣節情操?”
“氣節情操可以阻止旱澇,蝗災?可以治癒垂死絕症……?”
童錦鳶沉默着,她不能認同雪溪的說法,但卻又無法否認那是事實。畢竟事實勝於雄辯,自古以來氣節情操所連貫的,往往正是死於非命!但這並不代表就可以拋棄氣節和情操,只或許也不必對那些“識時務”的人太過苛刻罷了!
雪溪對這一切原本早就不再關心了,可卻突然提起,只因爲今天白天的所見所聞。
一早上高廉就邀他同遊漢水,見到一羣逃難而來的災民。原來黃河決堤,災情嚴重。朝廷府庫空虛,只能命令各地府庫開倉放賑,同時號召各地士紳募捐。
但結果卻是,各地官吏藉機私吞官銀,庫糧,還勾結奸商坐地起價。原本身遭不幸的災民,更加雪上加霜,生活艱難,便只好背井離鄉,四處逃難。
對於人世天災雪溪是聽得多了,可還是頭一次親眼見到。眼看着那些扶老攜幼,疲憊不堪的人們蹣跚而行,遠眺極目災民仍舊無邊無際的涌來。而他們所以來這,絕大多數是因慕名襄陽王。而其兩代家產豐厚,救苦濟貧的義舉也數之不盡。
當他看到襄陽王親自帶領手下賑濟災民,輔助老幼傷殘,萬千歡呼感恩的聲音在雪溪心裡卻化作了一片陰霾。
他只是覺得想不通,襄陽王父子兩代幾十年的善行天下知名,聲譽日隆並不足奇!可當朝暴虐,不知多少清官忠良慘死。
按常理而言,像襄陽王這種名高震住的人,必爲當朝視爲眼中釘,肉中刺,至少不可能仍舊任其手握重兵。可他父子能夠仁善如故,而且得寵三朝,究竟是何等手段可及?
由此,雪溪聯想到了嚴闊海。昔日劉子玉、童仙龍在時分別統領着武林正邪兩派,雖無大戰發生,也時有衝突。若追究起來,統計犧牲者恐怕數目也非不能駭人。
細想之下,劉子玉性情寬厚,行事卻優柔寡斷,就如已死之人已死,當重存世更重!可長此以往,情勢如故,今日在生的人便不斷成爲已死之人。
而童仙龍性格暴躁,雖也算義氣之人,可深陷“祖志”。一心統領江湖,令武林難有寧日。
反觀今日江湖,或許難稱百花齊放,但至少還風平浪靜。世上太多事讓人無法選擇,所謂太平天下,不過是毫無生氣的一潭死水。而通常的“盛世”,無不是天下大亂的開端。
既然無法改變,就只能從既定事實中去選擇。相比不斷的紛爭,一潭死水不正是絕大多數人所期望的?
雪溪知道自己永遠也找不到心目中所期盼的世界,所以他從來不能對什麼事保持長久的興致。他不由回想起下山時和師父的談話。
當時師父問他:“雪兒!你馬上就要下山了,可你心裡所希望的江湖,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師父!江湖我是沒真正去走過,可也並不算陌生!”
“但你所知道的江湖,並不是你所喜歡的,更不是你希望看到的樣子,對嗎?”
“這一點,對師父難道不是一樣?所以您才甘心隱跡到這深山之中!”
“我所以隱居,確因對江湖,甚至對全天下失望透頂!但更重要的,是因爲我自責無力改變。你比師父聰明,或許你真的可以做到師父做不到的!”
“呵呵!師父太看得起我了,去江湖上找點樂子還行,改變什麼的,算了吧!”
“別這麼着急下結論,也許有一天你會改變想法……”
雪溪發現,那個自己一直不曾明白見到的對手,在自己心裡點起了一團火,讓自己的鬥志燃燒。而高廉讓他發覺這個世界還並不至於一無是處,無論真心還是假意,這世上還有人能扶危濟困,還有人能在別人需要時給予幫助。只要那個受苦的人暫時還不想死,給予他幫助,延長他生命的人,不就是好人嗎?
所謂:人心隔肚皮!
如果凡事都必須考慮別人是否存心不良,天下間恐怕永遠找不到一個好人!
下山時,雪溪心裡是很簡單的!完成師父交給的任務,順便找點好玩的事打發無聊的日子。可幾個月下來,他發現這世界並不像自己認爲的那麼簡單!而他此時的感慨,更多是因爲他突然發現這世界比自己想象的要複雜得多!
同時,對於是否有可能真正看清一切,他不由感到了力不從心!
平生頭一次,雪溪竟然感到了茫然!他突然覺得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做什麼了,因爲對於自己正在做的事,他覺得竟然是毫無意義的。
就算能證明了嚴闊海的大減大惡又如何?不過只是再掀起一次生死悲劇!就算嚴闊海最後會顛覆武林又如何?現在活着的人們,還有那些不見了的人們假如還活着,誰能保證他們不會爲了自己所爲的“氣節”愚蠢的去自掘墳墓?
未知的永遠最可怕,但也是最吸引人的。正如雪溪總也沒辦法對那些爲自己癡心一片的女人稍覺感動,因爲他總是能從比較中發現自己遠遠超過別人的地方。虛榮的人理所當然回去追逐可以滿足她們虛榮心的人或物,自己又有什麼理由爲此感動?
師父又到底想讓自己看到什麼?他說可以改變自己想法的又是什麼?
辛苦的思索讓雪溪感到身心俱疲!而旁邊已有些昏昏欲睡,卻仍舊強大精神陪伴自己的女人,又有什麼可以幫助她脫離苦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