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客棧裡格窗大開。那青年身似一縷白煙,一一查看其他客房。每到一間,均是右手三指撐在窗臺上,凌空虛立,凝視片刻後飄然而去。
容輝待他查完客房,飛身遠去,心中又有了計較:“心思縝密,果然難纏。不過你也太自負了,看見老子在打坐,還只查一遍。”當下一躍出窗,悄然跟上。
月下白衣,輕快如煙。容輝隨在百丈開外,跟出一段後,終於發現那白衣青年身法雖妙,長途施展卻有頗多澀滯,遠不及自己以氣御勁,渾圓如意。若相互追逐,兩、三裡後,他就遠遠不及自己。
容輝看到了長處,心裡就有了底氣。小心跟隨,眼見那青年出了驛鎮,直奔一片營地。“衛所?”他心中微凜:“他到底是什麼人。他說有事,顯然不是一件小事。”
朝廷爲養兵而不耗國力,所以廣設衛所。千戶一所,五所一衛。軍戶平時屯田駐防,戰時上陣殺敵。那青年去的,正是六驛鎮上的百戶所。
自古民不與官鬥,容輝人還沒去,心中已有怯意:“難道他是官府的人?‘太虛觀’自立門戶,佔山爲王。既不納稅,也不交糧,該遭官府記恨。”他從前只想往外摘,可事已至此,不由得他不多想。瞥眼見左近有片亂石,於是飛身過去,隨意坐下,思緒滾滾而來。
“山上的生意做得這麼大,難保沒有外人眼紅。光是販運生意,就少不了打點各處關隘、路卡。若沒個有權有勢的人出面,光憑一介武夫,哪裡能縱橫千里,低買高賣?”容輝心裡一亮:“陳夫人、田夫人和韓夫人每年都來山上避暑,捐的香油錢又多,看似是極虔誠的信徒,實則是背後的東家。三家既是功勳,又是外戚。由他們出面,自然哪裡都走得通。”
容輝想通了這一節,不由會心一笑:“明清真人曾在陳都混跡十餘年,自然是個極會經營的人。他當掌門後,拉上三家公府,一個出人,一個出面,生意自然越做越大。只有這樣,才說得通。”又想起另一樁事來:“世上無白食,明清真人當了大掌櫃,每年要上繳的紅利自然不少。趙長老的江湖聲望遠非明清真人能比,所以他看見掌門借雞下蛋,也想分一杯羹。那麼多長老擁護他,怕也是想雨露均沾。可‘明清真人’先把蛋分完了,哪裡還談不攏?趙長老纔想除了‘明清真人’,自己扯大旗單幹。”想到這裡,又有疑惑:“那麼是誰支持趙長老,竟敢拆三家公府的門檻……那青年開口就問‘明清真人’的病情,顯然知道御醫賜藥的事,難道是就他?”
他一番分析,明清真人和趙長老已是水火不容。轉念想到門中還有個和藹可親的馬長老,不由冷笑:“他既是賬房首座,也是監察長老。自己查自己,能查出什麼?兩邊都不想得罪他,所以睜隻眼閉隻眼,不聞不問。他也不簡單,自然樂得當和事佬,自己撈油水,兩邊不得罪!”
容輝回想起剛入門時的情景,眼下對號入座,果然是三股勢力。心中靈光一閃:“瀟璇若想把這生意做下去,自然該接任掌門。她若不想跟三家公府做生意,爲什麼還拉着我上躥下跳,鬧得全山上下不得安寧?難道這是以退爲進?先把水攪渾,讓下面的小魚蹦躂上來,再一網打盡,自己一人做大?”
他不由好笑:“好你個楚瀟璇,我還以爲你是位尊師重道的淑女,想不到你也有自己的野心!”從前怎麼看她,怎麼不順眼,眼下想到這裡,心裡順暢多了:“好,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雖然不知道你有多少底牌,但多探聽些消息,總沒錯的!”心念電閃,想通前因後果,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認準三裡灣,展開身法,直奔過去。
容輝身形如風,來到三裡灣,見綠柳白牆仍在,於是縱身一躍,直入院中。南窗下種着兩簇向陽花,屋中燈火通明。大門敞開,那婦人就坐在門中。她換了雪綾背心,穿着條百褶長裙,還罩了件大袖綢衫。正襟危坐,端莊典雅。
容輝見她鬢髮上還掛着幾滴水珠,顯然剛剛出浴。雖未裝扮,卻比珠光寶器更加動人,索性直接招呼:“杜夫人這是在等我嗎?”
杜夫人起身迎出,斂衽行禮:“賤妾醜態,令公子蒙羞,實在慚愧。”神色恭城,語聲溫柔,哪裡有半點輕佻?
“哦?”容輝微微一怔,笑着問她:“你知道我來過?”不由分說,徑直坐到位上。
杜夫人凝視容輝,輕聲說:“我雖不知公子底細,卻知道她看重男人,一定會來!”
任容輝心思機敏,畢竟是個沒經人事的少年。“這實在不是個好話題!”他微覺尷尬,輕咳一聲,直接問:“你是要兒女,還是要男人。”一語出口,眼見杜夫人瞳孔急縮,大驚失色,不免暗暗得意。
杜夫人趕緊移開目光,低下頭說:“公子遠來,妾身爲公子奉茶!”斂衽一禮,轉身去了倒座。屏風後瓷器輕碰,流水咕咕,玲玲有致,十分悅耳。
容輝只聽聲音,就知道是個茶道高手:“想不到她還有這手本事,難怪能勾搭上蓮山掌門。”
杜夫人端上兩盞熱茶,恭恭敬敬地呈到桌上。填白瓷的茶盅,上好的明前。容輝只聞氣味,就知道是好茶,但哪裡敢喝?於是伸左手端住茶托,右手食中兩指夾住蓋柄,輕輕去刮浮葉。
熱汽蒸騰,朦朦朧朧。瓷器輕砰,叮叮有聲。他垂下眼簾,去樹杯中浮葉。卻不知這番舉動,像足了瀟璇。
杜夫人看得奇怪:“怎麼都喜歡學這調調?”猶豫片刻,終於鬆了口:“四年前過了端午,一天吃過中飯,就下起雨來,剛好他來避雨,我們就認識了。”說着擡眼去看容輝,卻見他端坐如鬆,似聽非聽,似笑非笑,看不出半點心思。
杜夫人心嘆一聲:“當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只好接着說:“我姓杜,單名一個莎字。”
容輝暗笑:“杜莎,豆沙,好甜的名字,果然人如其名!”只聽杜莎接着說:“家裡搭了十畝暖棚,專給豪門大宅種花。我小時候常跟母親往各府裡送花,自己也常趕在花期前,挎着散花上街賣。我十六歲那年端午節時,我在街上賣艾草,楚瀟璇忽然找到我,開口就問我‘想不想當主子’?那時她還是個剛留頭的黃毛丫頭,就那麼一丁點兒!”
杜莎擡手比劃,不由好笑。撇眼見容輝未動神色,只好斂了笑容,接着說:“家裡也正忙着給我說親,沒想到她第二天就帶着兩個小姑娘往我家裡送了二十兩紋銀,兩匹克絲。我大哥見是三個小丫頭,還以爲天上掉了餡兒餅,當場就想奪了金帛,把她趕走,結果被她一掌打斷了肋骨。我爹孃嚇懵了,只好按了賣身契,她就用一輛遊車把我拉到了這裡。”
“我當時還不知道怎麼回事,看着有院子,有丫鬟,有一百畝良田和十戶佃農,就稀裡糊塗地和一個男人圓了房。”杜莎輕嘆一聲,撇眼見容輝仍然未動神色,也不知他信不信,只好接着說:“山上那位並不常來,有時候隔三差五地來,有時候一、兩月纔來一次。有時候一住三、五天,有時候喝盞茶就走。就這麼一來二去,我就懷上了瑟瑟。”
她語聲柔和:“瀟璇給我買的兩個小丫鬟什麼都不懂,要不是他後來給我派了個有經驗的媽媽,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我陣痛的時候他纔來,瑟瑟滿月才走。我看着他端屎端尿,就盼着他不走該多好!”
杜莎喝了口茶,接着說:“後來我碰到了胡公子,他叫胡世榮,避了一次雨,就常往這裡跑,有時候還把我叫到軍營裡作陪。他是朝廷裡的人,雖無官職,可所裡的千戶,衛裡的指揮使見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喊聲公子,也喊我聲‘如夫人’。將官們都以兄弟相稱,既不問我的身世,也絕口不談軍務,可我還是從隻言片語中聽出,他爹是正三品的指揮使。”
她滿臉無奈,羞紅了臉,接着說:“這兩個人交替着來,我也是一會兒像被凍進了冰裡,一會兒像被推進了火裡,又稀裡糊塗地懷上了僩哥兒。”
杜莎會死前塵,仰頭望天。沉默片刻,又悠悠開口:“胡公子這次是三天前來的,一來就說山上那位不行了,讓我帶着兩個孩子去看看。還說他在山上經營了近十年,手裡至少有十萬兩現銀。看在孩子的份上,至少能分我五萬兩。我想自己一個人總不能分成兩半,這樣也好。我若拿到了錢,就到宋國去,於是上了山。”
話已盡,水已涼。容輝放下茶盅,直接說:“胡公子在軍營,我要去瞧瞧。”語聲清冷,毋庸置疑。
杜莎立刻會意,站起身斂衽一禮:“請公子爲我駕車。”容輝微微點頭,循着氣味一躍出牆,見那騾馬正在牆根下睡覺,於是順手拿起鞭子,擡手抽出。“啪——”,一聲脆響,又引得一陣狗吠。騾馬一個激靈,一躍而起。
容輝一手拽住繮繩,一手拉過遊車,套上馬鞍,趕到了門口。杜莎叫醒兩個丫鬟,開門出來,直接上了遊車,又由容輝牽着,直上官道。兩個丫鬟怔怔地站在門口,見車駕遠去,才揉着眼睛關了門。
千畝良田,圍着一座營寨。容輝牽着馬車,在田埂上行出裡許,才走到寨外。寨門緊閉,兩側延伸出一道土牆,牆後屋脊重重,已然建成一座村落。遊車直到寨門下,才被守夜的兵丁喝住:“站住,什麼人!”
杜莎掀開帷幔,探出頭招呼:“軍爺,是我,胡公子讓我來的。”
土牆上站起兩個青衣軍士,一人拱手說:“小的不敢當如夫人稱呼,公子就在中帳宴客。”另一人已下了土牆,抽開門閂。
中帳被建成了一座四脊大廳,檐下垂着四面紗簾。微風吹拂,簾捲簾疏,燈光下更像一股躁動的火焰。容輝還在百丈開外,就聽到了陣陣喧囂,心中鬆了口氣:“但凡議論大事前,總是要大設酒宴。可灌飽了黃湯,還能議什麼事?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
門軸轉動,“吱呀”一聲,寨門開了條小道。容輝輕拽騾馬,直入寨門。寨中屋舍整齊,有套間,有平房,也有小院,寬高相等,進深一致,好像一列整裝待發的勁旅。穿梭其間,竟有些透不過氣來。
遊車停在中軍帳外,容輝擺好腳踏,請杜莎下車。兩個守門的兵丁也認得她,一個上前見禮:“如夫人好!”一個進帳通傳。杜莎微微頷首,棉步輕移,撩簾入帳。
容輝收好腳踏,將騾馬拉到一邊,坐到車上細瞧。紗簾透光,屋中又亮,廳中人物,清清楚楚。胡世榮果然坐在上位,身姿如鬆,臉色微凜,沉聲質問:“你怎麼來了!”語氣生硬,透着不耐。衆人一愣,立刻停杯閉嘴,鴉雀無聲。
杜莎襝衽行禮,低下頭悠悠地說:“妾身就是想您纔來的!”身姿輕盈,話語溫柔,聽得人心頭髮麻。
胡世榮神色如常,一直看着杜莎。杜莎用歇步蹲着,巴巴地看着胡世榮,等他喚自己起身。兩個人一動不動,氣氛更加凜冽。容輝趁機打量廳中諸人。
廳中坐着六個人,坐在左邊首座的是個穿寶藍底雲紋直裰的青年,容輝雖只看到他的背影,但他右手舉杯時,左手還握着一柄金鞘長劍,顯然是個名劍客。
那劍客對面坐着箇中年,眉似刀裁,面如冠玉。目光深邃,鼻樑高挺,本是一副絕好的面相。只是嘴脣細薄,嘴角上翹,顯得既陰毒,又刻薄,讓人進而遠之。旁人停了杯去瞧杜莎,只有他眯着眼自斟自飲,不知在想什麼?
“刻薄”中年旁邊坐着個赤發漢子,雙目圓瞪,直勾勾地盯着杜莎。笑容綻放,嘴脣開合,就像要吃人的狼。
容輝看着他心中冷笑:“好色之徒,安能與謀?”瞥眼看向他對面那金甲大漢,他每一片鱗甲上都嵌珍珠,當真是珠光寶氣,甲冑輝煌。
“難道他就是這裡的將軍?將軍也不會穿這樣的鎧甲吧!”容輝心中好笑,看向他身旁那個小個子。腰上扎着一圈金環,形狀繁複,大小不一,一共十二個,像是個街頭的手藝人。
“手藝人”對面也坐着個漢子,穿着麻布背心,目光炯炯,虎背熊腰。雖是普通人一個,卻看得人最舒服。容輝凝神端瞧,仔細記憶廳中人物。過了半晌,發現杜莎臉色漸白,身子微微顫抖,才聽胡世榮說:“先給諸位俠士倒一杯酒,再滾回去!”語聲冷峻,不容置疑。
杜莎低頭應是,站起身踉蹌兩步才站穩,然後從胡世榮開始,一直到麻衣大漢,依次斟上一盅酒,又深施一禮,轉身撩簾出廳。容輝拉過遊車,放好腳踏。待她上去,直接牽騾馬出了寨門。
回程路上,月色正好,兩個人卻無話可說。回到“三裡灣”,又聽到營中傳來更鼓。“咚——咚——咚——”三聲悶響,到了三更天。杜莎下車敲門,待容輝拴好騾馬,卸下馬鞍,門纔打開。
容輝徑直走進正屋,杜莎隨後跟上,又深施一禮,低頭說:“公子,妾身盡力了!”
“我知道!”容輝回過頭來,直接吩咐:“我在書房對付一宿,你也去歇了吧!你明天收拾半天,留個人看院子就行,下午啓程回山!”想到這一晚的經歷,又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說“那兩個男人終究是靠不住,不如好好養兒教女,讓孩子博個前程,你以後也有個依靠。”這是他的心裡話,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杜莎一愣,怔怔地望着容輝,片刻後回過神來,欣然應是。容輝也不知自己怎麼會說出這番話來,一時間好生尷尬。硬是沉着臉,轉身去了書房。卻忍不住心中得意,半晌後才凝下心神,開始打坐調息。
杜莎又吩咐丫鬟:“明早卯正起牀!”這才由值夜的丫鬟陪着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