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星羅棋佈的夜幕下, 高聳直立的路燈散發着明亮的光。
學農基地最偏僻的花壇邊,幾乎沒什麼人走動。高大俊美的男生和麪無表情的女生並肩坐在花壇的邊緣上,旁邊隔着兩杯桶裝的方便麪, 杯緣插着白色的塑料叉子, 還有堆在地上亂七八糟的零食。
牧憶莫有一下沒一下地扯着綠籬上的小小葉子, 直到手指的指腹上全都沾滿溼溼的綠色汁液, 才肯放過那一叢原本繁枝茂葉被他剝落得有些光禿的綠籬。
身旁的陸淺夕安靜得讓牧憶莫覺得有些擔憂, 他忍不住轉過臉再次看向她,視野裡的女生,意料之中的表情, 蒼白如紙的臉上蒙着一層霜一般的疏離。
發生了那樣的事……從她下樓到現在,她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她更沒有哭, 只是像往常一樣低着頭, 右手搭在左手上, 有意識地不停撫摸佩戴在左手上的那一隻舊手錶。
牧憶莫說話更是小心翼翼,就連到了飯堂得知沒有飯菜了, 然後他輕聲提議着說去小賣部買泡麪時,也感覺自己簡直是如履薄冰。
不確定的是,那一層脆弱得不堪一擊的薄冰,不知是他隱忍的情緒的最後一道防線,還是建立在陸淺夕的一個眼神或者一句話上面。
“牧憶莫……”
一直不聲不響的陸淺夕突然開了口, 使牧憶莫迅速扭過頭去看她。
她的表情依舊淡淡的, 擡起頭, 看着星光璀璨的夜空, 眼神漸漸有了一些神采, “你讀過小王子的故事嗎?”
“……”也許是太出其不意了,牧憶莫愣了一下, 纔回過神了,“小王子?……沒。”
他一向不愛看書,完全屬於那種一看到文字就特別頭痛的人。
“牧憶莫……”她再次叫他的名字,好在不像過去那般帶着咬牙切齒的恨意,“爲什麼會是你呢?”
“……”牧憶莫一時沒有明白她的話,只好怔怔地看着她。
“我突然很想知道一件事,可能我用盡一生都得不到真相的事……”說着,陸淺夕突然站了起來,擡手指着天上某一顆忽明忽暗的星星——
“我這個姐姐對陸淺森來說,算什麼呢?如果……”她突然哽咽了起來,“如果他真的已經變成那一顆星星,那他現在就看着我對不對?他其實每天都在看着我,看着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知道我過得一點都不好對不對?可是我怎麼想也不明白……他爲什麼寧願救你的弟弟……而放任我一個人在這世上不顧……他爲什麼可以捨棄我……爲什麼可以忽略我的感受……難道說,在他心中,一個陌生人比我還重要?”
陸淺夕慢慢回過頭來,她的眼裡泛着點點淚光。
“如果他在乎我,他爲什麼還要冒險去死?”
像是篤定又像是不願承認的懷疑,陸淺夕指着天空對着牧憶莫說:“森森他……也許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他如果想過我一絲一毫,他就不會……”
那個沉重得讓她哽住了喉的“死”字,始終沒有說出口。
一直盤踞在心底的這些疑問,早就隨着日月的變遷生了根,如今連根拔起地從喉間傾吐而出,竟讓心臟連同淚水一起扯痛。
若要誠實地說,並不是沒有怨恨過他的。
也許正是因爲太在意這個同胞弟弟,也許是自己的世界除了他來去自如再也沒有別人,也許是因爲自己接受過的愛和溫暖少得與衆不同,因此自己本身在心底種植的任何感情都瘦細得弱不禁風。
在他突然離開人世後,她在每一次最脆弱無助的時候,都難免會想起他,然後深藏內心的悲傷如同暴躁易怒的困獸一樣,嘶吼着要衝出牢籠,幾度讓她崩潰得絕望至死。
也總是在那樣心灰意冷的時候,她居然會突然冷靜得出奇,開始懷疑陸淺森對自己的愛,懷疑他其實並沒有如她想象中在乎她這個姐姐。
因爲沉痛而讓她對陸淺森的回憶變得不再單純,如果說思憶是一個迷宮,那麼她早就轉得頭暈目眩,並身陷其中有些走火入魔。
她的世界那麼簡單,唯一的愛給了陸淺森,最恨給了牧憶莫。
偏偏就是在今晚發生意外的時候,她一遍一遍哭喊着陸淺森的名字,出現的人卻是她最恨的牧憶莫。
假如愛與恨是凌駕於心上的天平,那麼天平已經隨着她的遲疑,開始不平衡了——
“如果他愛我,那爲什麼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來救我?爲什麼我求救的時候,他並沒有像對待陌生人那樣……大發慈悲地來救我?”
陸淺夕無力地垂下了手,然後像泄了氣的皮球,失神地坐了下來。
然後,沒有一點哭聲,她的眼睛裡,流出了兩行透明晶瑩的淚水。
10
時間彷彿停止了。
像是瞬間就凝滯的畫面,女生靜靜地流着淚,男生彎着背脊坐在一旁,全身僵硬得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着面前的女生不停地流淚。
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
讓那個傳說顯得更加可靠幾分,天上那一顆一顆的星星,其實是對世間仍心存眷戀的靈魂。
已經是立夏的季節。
牧憶莫卻彷彿整個人跌進了冰涼的海水裡。
明知道,是我的眼看到你的淚。
可是爲什麼,你默默無語地落淚,卻像密密集集的羽箭一樣在風中呼嘯而過,飛射向我的耳朵,讓我有一種耳膜被刺破後震耳欲聾的錯覺?
更可怕的是,我竟隔空感覺到了,你那眼淚的溫度。
那樣灼熱的觸痛,肌膚一碰着,就會融化成嫋嫋的白煙。
11
學農結束後,經過一段短暫的輕鬆時光後,高二的同學們不得不迴歸正常的學習生活。
下午的自習課上,靠窗而坐的徐維川低着頭,專心致志地演算着數學題。
偶爾會擡起頭,習慣性地轉過頭去看坐在教室中間最後排的陸淺夕。淺色系的髮色,在一堆一模一樣的校服中,格外好認。
只是有時收回視線的時候,意外地對上不遠處林鬱緒的眼神。
一向溫文爾雅的他,並沒有以微笑示意。反而假裝沒有看見似的,淡淡地將視線不着痕跡地移開。
——已經不想再容忍這樣的存在了麼?
他終於無法容忍所有人了麼?因爲陸淺夕在學農的時候受了那樣深的委屈……他也因此不惜與一切有嫌疑的人爲敵了嗎?
包括……她這個學習上的對手。
學校,本來就是一個微型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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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成績而力爭上游,於是同學之間便有了競爭,也因此滋生出了慾望,所以有利益衝突也不足爲奇。
不知是天意弄人,還是冤家路窄,從初一到初三,從高一到高二分科分班,林鬱緒一直都和徐維川同在一個班級裡,而不管是在學校的社團活動方面,還是在學習成績方面,林鬱緒都把徐維川列爲自己的最強勁對手。
人一旦視某人爲目標,絕對會忍不住時時刻刻與他比較,想超越他,想戰勝他。
甚至爲了打敗他,不擇手段都可以。
因爲懂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所以她一直細心尋找徐維川這個對手的弱點。
無奈那個各方面優秀到無懈可擊的對手,讓林鬱緒找不到可以攻擊的弱點。
終於天助她也,在高二的第二學期開始,她無意間發現了徐維川的一個秘密——不管是清晨出操時,還是上課時,她都觀察到徐維川的眼神停留在陸淺夕的身上。
隨着時間的長久,她確認了自己的篤定——她發現了徐維川喜歡陸淺夕。
這絕對是一個驚人的大秘密。
目前爲止,她只知道,陸淺夕……也許就是徐維川唯一可以攻擊的弱點。
而她一旦掌握對方的弱點,她便可以打敗徐維川,踩着他的肩部,走在他的前面。
這一次期末考的第一名,她志在必得。
爲了那一筆豐厚的獎學金。
林鬱緒一邊想着,一邊望向了坐在教室最後排的女生。
微黃色捲髮的陸淺夕,微微低着頭,露出潔白的脖頸,她的手裡握着筆,安靜地在寫着什麼。
陸淺夕……陸淺夕……
一想起這樣靜默淡薄的女生,曾因爲自己的陰暗耍了手段而蜷縮在沖涼房不安地求助……
林鬱緒頓時覺得自己過分得喪失了人性。
但如果這個學期又拿不到最高的獎學金……她可能連讀書的機會都要失去。
無懈可擊的徐維川,光芒萬丈的他,樹敵不少。矛頭指向無辜的你,怪只怪,你是徐維川唯一可以攻擊的弱點。
陸淺夕。
原諒我,不能輸。
卑鄙一點,那又怎樣?如果卑鄙是她唯一可以通行的生存之道。
臉色越來越憂鬱的林鬱緒,強迫自己回過神來,將心思放在了打開的習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