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７
——怎麼能夠相信, 我在如潮的人羣裡，憑着怎麼樣的視力，辨認出平凡又渺小的你呢？
散會後, 牧憶莫並沒有跟隨着人流一窩蜂似的立刻上樓, 而是和林淵站在一邊, 打算等人潮過去後, 再上樓。
牧憶莫偏過頭去, 視線正好對上站在遠處的大樹下同樣在等待的女生，陸淺夕安靜地望着前方涌動的人羣，表情有些凝滯的出神, 細碎的陽光從茂密的樹葉間灑落下來，照耀在陸淺夕身上, 她沒有表情的臉, 以及蒼白的嘴脣, 讓陽光看起來都覺得是清冷的。
有些事情，是無法用道理去闡釋的吧？比如爲何可以在衆人之中一眼就看到你, 一轉身就看到你，一回頭就找到你的身影？
那些十分牽強卻也十分現實的理由是：雖然你也是和他們一樣的短髮，但是你的頭髮微卷中帶點微黃；雖然你穿着和他們一樣的校服，可是你的表情永遠像油畫一樣在流動的人羣裡面靜止；雖然背影沒有引人注目的獨特，但是走路時習慣性用右手搭在左手的姿勢卻讓人不禁把目光停駐。
你, 常常會用手擋在自己的面前, 看起來防備心很強；你淡漠涼薄的表情, 看起來很不近人情, 也不容易接近；安靜得有些孤僻, 倔強的神色讓你看起來十分的孤傲。
然而看穿層層僞裝的你，卻又是另一番模樣, 彷彿數學課上老師教過的逆性思維，當我想起你的時候，你在我眼裡，卻是這個樣子——
因爲容易相信他人，所以你防備心很強，因爲你害怕受傷，所以拒絕感受愛，因爲簡單，所以反而讓人以爲你心機很深。
不一樣的眼睛，看到不一樣的風景。一樣的風景，體味出不一樣的感受。
當我站在這麼遠的距離，靜靜地看着你——
你，站在陽光下，迷離的眼神穿越過熱鬧的人羣，那個靜靜地發着呆的你，髮色因爲血氣不足微微發黃的你，身上的校服很不符合身材的你，表情不合羣的你。
那個不完美的你，在我眼裡，卻是一道多麼優美的風景。
１８
如果說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願望。我們唯一共同的願望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別人的認可和讚許，以自己獨有的方式，更好更精彩地活在這個世上。
那麼，我多麼希望——
願你被這個世界溫柔相待。
１９
半夜，客廳一直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向淺眠的陸淺夕，敏感地醒了過來。
於是便疑惑地從牀上坐了起來，穿上了拖鞋，走到客廳一開燈，纔看見是晚歸的媽媽正坐在門口。
她又喝了酒，微醺的臉上一片酡紅，閉着眼睛癱坐在門口的鞋櫃旁，也不知道是誰送她回來的，還是自己迷迷糊糊地摸索到家的。
陸淺夕關上了門，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媽媽，她嘴裡唸唸有詞，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也許純粹是酒醉後的胡言亂語。
陸淺夕嘆了一口氣，走去浴室弄了一條毛巾，然後又走回來，正想幫媽媽擦一下臉，纔剛碰上她的臉，就被她一揮手甩開了。
“走開！”
醉醺醺的媽媽不耐煩地說道，閉着眼睛，看不出是清醒還是糊塗。
陸淺夕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最後，想了想，便把毛巾放在了媽媽的旁邊，然後回了房間。
躺在牀上，卻再也無法入睡。
陸淺夕翻了一個身，枕在了左手的手臂上，後腦一陣冰涼的觸感，硬邦邦的，硌得有點難受。
是那隻手錶，陸淺森留下的遺物，陸淺夕貼身地戴着，除了洗澡會摘下來，睡覺也是戴在手上的。
夜涼如水，房間裡面亮着一隻小小的牀頭燈，陸淺夕從小就很怕黑，晚上不開燈，她就會睡不着。
陸淺夕側躺在牀上，面對着窗戶，白色的窗簾遮擋住了窗外的黑夜，卻隨着徐徐的夜風，掀起又伏下，一起一伏，盪漾着微微的波浪。
在這個時候，陸淺夕突然聯想起某一個夜晚，那個時候，陸淺森剛走沒多久，媽媽喝醉夜歸，陸淺夕也像今晚一樣拿着毛巾想要靠近她的時候，卻突然一下子被她抓住了左手，像個小孩子一樣傷心地哭了起來。
“是森森的手錶……森森……是森森的手錶……”
她並沒有放聲痛哭，壓抑的哭泣，像是擱置已久的樂器，彈奏出來的聲響，如同殘破的音符，一點一點地從心尖上彈跳而過，劃下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印痕。
她哭了好久，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卻換上了冷靜的口吻——
“……人都死了，還強留着死物不放做什麼，你整天戴着他的手錶，只會徒增思念罷了。”
酒醉後的她，說話多了幾分感性。平日的尖酸刻薄，倒是完全收斂起來，只剩下濃濃的疲倦和心累。簡直是判若兩人。
那個晚上，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陸淺夕安靜地蹲在她的旁邊，默不作聲地聽她說話。一個不停地說，一個仔細地聽，這麼多年來，母女之間的相處所呈現出來的平和，竟在那個意外的晚上久別重逢。
事後，陸淺夕曾多次回想起那個夜晚，客廳的壁燈在頭頂發出暈黃的光，暖暖的，照在她和媽媽的身上，媽媽靠着牆坐在地上，她抱着膝蓋乖巧地蹲在一旁，兩個人被一盞小小的壁燈籠罩在一片暖黃裡面，。因爲光線，兩個人的剪影輪廓，各自包裹上了柔和得略顯毛茸茸的黃色。
陸淺夕的手上戴着陸淺森曾經用過的手錶，彷彿那就是陸淺森，彷彿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她，還有這個家。
在這美好得不忍心破壞的時刻，就讓我把靜謐的空氣，當做是你，和我同樣有着一樣的頻率，整齊呼吸。
那個和諧得有些溫馨的畫面，美好得如同電影裡打上了溫暖柔光的慢鏡頭，以至於在往後的日子裡回想起來的時候，仍會深刻記得那一幅染上了薄薄的暖黃色的畫面。
因爲有共同懷念的人，因爲陸淺森，所以我們能夠懷着同樣的心情，心平氣和地坐在了一塊，你說着，我聽着。
遺憾的是，天亮之後，在你酒醒之後，在我清晨醒來之後——
一切又照舊了，回到了正常的生活。
２０
其實根本就不需要花費很多的時間，不需要再走很長的路，也不需要通過何人的指點纔得到領悟。
因爲我已經開始明白，關於那些別人要在餘生裡很久很久以後才能夠明白的事情——
在信賴已久的習慣裡遺忘幸福的存在。
失去以後，才驚覺自己當時幸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