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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裡, 你偷來鑰匙打開門後,你神色緊張地跑向我,一邊哭倒在我面前, 看着被驚嚇得兩眼無神的我, 嘴裡哆嗦着喊着“姐姐不怕, 我來救你了”, 一邊緊緊地抱着我, 重複地呢喃保證說“我不會再讓姐姐哭,我要保護姐姐”。
因爲你,我相信, 就算身處於再黑暗的地方,我也不怕, 因爲我知道, 你一定會出現, 帶我向有光的地方走去。
——我當然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光存在的。
——但……當你走後,我的世界不再有光。
——因爲那道光曾經就是你。
15
你走後, 我便不曾快樂過。
天天想念你,天天都在問自己,爲什麼你會毫不設防地與我別離。
因爲記得我們的回憶,所以我相信你一直都很疼我這個同胞姐姐。
因爲你的不辭而別,所以我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從來不在乎我的感受。
甚至很想親口問一問你, 你就這樣消失在這個世界, 有沒有想過我也許會痛苦欲絕?
天天都非常想念你。
帶着不平衡的恨, 毫無方向地等——
我相信你會回來的。
我知道你不會不要我的。
因爲你是這個世界上, 唯一愛我的人。
你是唯一在乎我, 害不害怕、疼不疼、哭不哭的人。
16
陸淺夕的眼裡慢慢地噙滿了透明的淚水。
手指動了動,身體漸漸有了知覺。
“淺夕……淺夕……”
眼前有個男生, 跪在她的面前,低着頭,不停起伏的背部。他一邊拉着她的手,一邊不厭其煩地輕喊着她的名字。
多麼熟悉的身影。
在她輕生的時候,是他不顧她臉色的恐怖和身上的鮮血,是這一抹熟悉的身影揹着她奔向路邊,將她送去醫院搶救。
多麼溫柔的聲音。
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她說“在以後漫長的幾十年裡,我將要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那會是怎樣的痛苦孤獨……和難熬”,是這一道溫柔的聲音對她說“我不會讓你死”和“淺夕你還有我”。
多麼溫暖的手。
在她自閉症發作的時候,是這雙溫暖的手毫不猶豫地牽着她,要和她一起走。而現在,也是這雙手,因爲害怕她可恥的輕生疤痕暴露於衆人面前,貼心地握住她的手,遮住了難以啓齒的秘密。
一顆豆大的淚水從陸淺夕的眼裡滾落而出。
眼前的這個男生,默默忍受過她強烈的恨意,她的無理取鬧,她的絕望和痛苦。
因爲她的弟弟陸淺森爲了救他的弟弟豆豆,意外身亡。她成了無辜的受害者,他雖然不是加害者,可是她因心中的憤恨無處可泄,於是將他作爲了表達悲痛和怨恨的最佳對象。
她明知道他也無辜,但是她覺得痛失胞弟的自己更加無辜。
因爲被仇恨和悲傷矇蔽了理智和良心,她理所當然地恨他,甚至覺得傷害他,反而可以一泄心頭之恨。
受害者以愛的名義選擇痛恨受益者的家屬,並沒有什麼不道德。
這個冷漠骯髒的世界讓我學會可以不原諒帶給我傷害的人。
但我卻從來沒有在周遭的愛和溫暖裡,領悟用慈悲原諒那些傷害過我的人,哪怕他們是無意的、無辜的。
一滴接一滴的淚水從陸淺夕的臉上無聲地滑落。她的眼神一點點地恢復清明。
——因爲我很害怕,如果選擇輕易原諒,那等同於否定了我對自己弟弟的愛。
17
但是——
在過去的半年裡,他見識過她脾氣最乖戾、最極端的一面。
那是有一次他如往常一樣去等她放學,因爲失去弟弟的她,隨時隨地都在走神發呆。
抑或換個說法,她已經失魂落魄。
已經不記得當時他說了什麼,激怒了她。
只是清昕無比地記得,他的言語傷害到了她,像踩到她最脆弱的痛楚。在女生像是終於控制不住心裡最後的壓抑,大力的將手中的中性筆扔向牧憶莫的臉——針管一樣尖銳的筆頭在空中飛出一道弧線後,以急驟下墜的速度在牧憶莫的左臉劃了一道,然後才掉落在地上。濃黑的筆墨線橫在左臉的臉頰上,像是一個突兀的符號,顯得十分滑稽。在筆墨受地心引力往下滴落時,隱約有紅色的血珠滲透了出來。鮮紅的顏色,逐漸把濃黑的筆水蓋過。
“你不要再來纏着我!你滾!”
在你覺得“沒必要的糾纏”,以及你認爲煩人的“變態一樣的監視”,上學在樓下接你,盯着你吃早餐,放學等你回家。在這些非普通人能理解的背後,我是多麼心驚膽戰,害怕只要一秒鐘的不留神,你就會像一縷煙消失在這個世界。
那個時候,他無視臉上的傷,他擡着哀傷的眼睛看着她:“怕我煩,那你就好好活着,報復我。”
……
“我不會讓你死的”。
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好像在自言自語,不知是在安慰驚懼的自己,還是在哄弄形同槁木的陸淺夕。
“我不會讓你死的。”
他趴在病牀邊不可抑制的痛哭,通過哭來宣泄心中已經膨脹到快要爆炸的恐懼感。
……
“你跟我一起去車棚。”
沒走幾步的牧憶莫,推着車又回到陸淺夕的身旁。
仍然一臉茫然的陸淺夕,眨了眨眼睛,在她沒有焦點的眼裡,站在眼前的牧憶莫,彷彿是透明的空氣。
“淺夕,你跟我一起去車棚。”
不再使用祈使句的男生,一手扶着自行車的車頭把手,空出的那隻手,毫不猶豫地牽起了陸淺夕的左手。
寬厚的大手握住冰涼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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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上真實的溫熱,裹住另一隻如水般清涼的手心。像是暖和的毛毯,溫柔地覆蓋在冰冷的肌膚上。
“淺夕,我們一起走吧。”
在和煦的晨光下,高大挺拔的男生,不顧旁人詫異的目光,堅定地拉着神情恍惚的女生。陸淺夕被動地被牧憶莫牽着走,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向車棚走去。
……
捂着額頭的陸淺夕,遲緩地擡眼看向牧憶莫,定定地看着眼前那張熟悉的臉龐。
女生十分疑惑不解地看着眼淚模糊的男生問——
“牧憶莫,你怎麼哭了?”
溫暖的陽光下,校園的花壇邊,陸淺夕不知所措地看着低着頭的牧憶莫,她只能看到他淡褐色的後腦勺。
男生一直低着頭,保持着安靜的姿態,看不見是在笑,還是哭了。
彷彿過了半個世紀,她聽到男生悶悶地說,“只是沙子進眼了。”
牧憶莫擡手揉了揉眼睛,放下手的時候,揚起臉,已經是笑容滿面。
好像真的是沙子進眼了,所以才流淚了。
看不出任何端倪。
……
“你覺得我病了?”
“可惜啊,這個世界唯一能治我病的人,陸淺森,他不在了。”
她轉過身去,背對着已經呆若木雞的牧憶莫。
“以前,我偶爾會想,爸媽關係不好,也不會是最害怕的事;即使有一天爸媽真的離婚了,也沒有關係,只要我和陸淺森在一起,只要他在我身邊就好了。他給我的關懷和呵護,就好像用行動告訴我:陸淺夕,這個世界哪怕再不濟,其實你還有我。他曾給過我那麼多的愛……”
說到這裡,陸淺夕哽咽住了,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才帶着濃濃的鼻音接着說:“一個給過我那麼多愛的人,我的世界一直只有他,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對我好,可是爲什麼這樣的一個人,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身後的牧憶莫,早已泣不成聲。
“如果我病了,陸淺森就是我的藥,藥沒了,病就無藥可救了。”
淚流滿面的陸淺夕緩緩地說,聲音像是一把鋸子劃過聽者的心臟:“我說過,我很認真的想過了,在以後漫長的幾十年裡,一想到我要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那會是怎樣的……痛苦和難熬。”
然後身後一雙溫暖的手從後面抱住了她的腰,帶着哭音的聲音近在耳邊——
“淺夕,不要怕,你還有我……”
他奔騰的淚,滾燙地滑落下來,溼濡了她瘦弱的肩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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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纖細的手輕輕地放在了牧憶莫的背部上,隨着男生不斷哭泣而顫抖的背部而起伏。
牧憶莫一臉詫異地擡起了頭,然後看見淚流滿面的陸淺夕正看着他。
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專注地看着他的臉。
“淺夕……”
他呆呆地凝望着她,還沒反應過來——
她哭着抱住了他,靠在他肩膀上,淚水溼潤了他的校服,因爲貼得很近,他聽見了她胸腔裡因爲哭泣而發出的鳴音。
“牧憶莫……謝謝你來找我……謝謝你……”
她大哭起來,像是終於找到最信任的對象,情緒得到了宣泄的出口,委屈、不安如同成千上萬的飛鳥,撲撲地扇動着翅膀,朝着賴以爲生的溫暖光源飛奔而去,溫熱的淚水綿綿地流向了能夠得到善待的那一頭。
謝謝你從來沒有放棄我。
臉色慘白的女生揚起瘦尖的下巴,眼裡全是溫熱的淚水,望着臉上佈滿淚水的男生——
他哭着,輕輕地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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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淚水綿綿不絕,像是千萬條悲傷的河流,從緊閉的眼角里奔流而出。
他的哭聲痛苦壓抑,彷彿沉默多時的困獸,由喉嚨中低吼着暴走出來將她營救。
如果天黑以後可以看到最美麗的白晝。
如果在痛極之後終於守望到快樂的一刻。
如果暴風雨中你也不曾鬆開我的手。
——這個吻,讓你我都能看到了幸福開始的旅程。
20
曾經對這無望的人生感到十分的沮喪,如同走在一條冗長而黑暗的路上,所以也想過,這條冗長而黑暗的道路,不知道將通向何方?
路的盡頭,是否有人在等着我?不在乎我滿身風雨的狼狽不堪,只顧着緊緊握着我的手,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心疼走過一路泥濘的我。
會有那麼一個人,在前方等着我,在我面無表情地穿越四季的風霜,等候已久的他,踉踉蹌蹌地跑過來,不顧一切握住我的手,試圖溫暖我冰冷的手。
然而現在——
這條路的盡頭到底有誰,是誰在那裡一直堅持地站着,是不是在等我,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看到的人是你,是你風雨無阻地與我並肩而行,在沒有確認我足夠幸福之前,在我沒有真正的發自內心快樂起來之前,都是你陪伴着我,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無怨無悔地與我同行在這條黑暗而又漫長的路上。
如果你是小王子。
那我一定就是那一株幸運的玫瑰花。
你已經把我馴養。
——一個獨特的關係,勝於一千個普通的關係。
因爲你馴服了我。
所以我們成了互相不可缺少的關係。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就是彼此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