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下午的時候, 學校臨時廣播通知高二的學生召開全體大會。
學校的每一次開會幾乎都是了無生趣的。學校領導在臺上講得慷概激昂,抑揚頓挫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在操場前的平地上回蕩,席地而坐學生們大多低垂着頭, 不是小聲地聊天, 就是手裡捧着一本漫畫書或者是小說, 認真聽領導講話內容的, 寥寥無幾。
會議進行到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 牧憶莫才反應過來,一臉疑惑地用手肘捅了捅旁邊的林淵。
“啊?五一過後,我們要去學農啊?”
埋頭在漫畫書上的林淵, 頭也不擡地回答說:“對啊,今天開會就是說學農的事啊。”
“靠!學農不是去餵豬麼?”牧憶莫納悶地問。
“不然咧?讓你去研究雜交水稻啊?”林淵合上漫畫書, 輕笑出聲。
一想到即將要去餵豬, 牧憶莫一臉的鬱悶。於是忍不住又脫口而出一句口頭禪, “靠!”
旁邊有個男生也插嘴進來,參與了這個話題, 笑着說:“知足吧,老兄,現在豬肉那麼貴,能讓我們這些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的人去參觀一下豬,也是不錯的。”
然後林淵清了清嗓子, 尖聲尖氣地模仿着班上的女生最近流行講話的方式:“親, 不錯哦!學農去餵豬, 包郵哦!”
然後旁邊一羣男生都被他有趣的表演逗得笑了起來。
黑壓壓的人羣中, 陸淺夕安靜地坐在一條隊伍的尾巴部分。
因爲是自由排隊, 男生一列,女生一列, 於是大家都選擇和關係要好的同學站在了一起。每一次,陸淺夕一向是獨自排在隊伍的最後,因爲在班裡面,她沒有關係要好的同學。
今天她仍舊排在隊伍的很後面,不同於以往的是,她的身前坐了路詩詩,按照她的說法,她是她的新朋友。
開會前,陸淺夕低垂着頭,面無表情地一如既往走到了隊伍的最後面,然後聽到身後有人輕輕地點了點自己的肩膀。
以爲是有人要從後面借過,陸淺夕往一邊閃了一下。
卻沒有看到有人經過,於是正想擡步往前走的時候,背後有人再一次點了點自己的肩膀。
“淺夕!”
陸淺夕疑惑地回過頭去,然後看到了滿臉笑容的路詩詩和她的同桌。
路詩詩笑着說:“淺夕你下樓都不等我們哦,下次集合的時候,要等一下我們哦,我動作比較慢。”
她一說完話,同桌就一臉興奮地說:“淺夕,你平常開會的時候是排在隊伍後面的吧?這樣的話不但可以看小說,還可以吃零食,簡直太好了!”她開心地幻想着,然後激動地拍了拍手,誠懇地問陸淺夕:“我們和你一起,可以嗎?”
兩個女生眼神期待地看着陸淺夕,然後看到陸淺夕輕輕地點了點頭。
“可以。”
可以。
當然可以。
並不是[我們和你一起,可以嗎],而是[我和你們一起,可以嗎]。
讓我和你們一起,可以嗎?
15
三個女生挨近坐在一起後,路詩詩和同桌一前一後,陸淺夕坐在她們的中間。
路詩詩不時地回頭和陸淺夕聊兩句話,席間這個迷糊的女生再一次向陸淺夕抒發自己對公車路線的鬱悶之情。
“你說,這個公交車的方向怎麼看哪?我老是坐錯方向的哇。”
“……”
“你肯定覺得我很沒用,對不對?唉……我有時覺得自己不應該活在這個世界上。”路詩詩擡頭仰望天空,失落地嘆了一口氣。
“……你很好。”陸淺夕小聲地說。
“啊?”路詩詩低下頭,“你剛纔說什麼?我沒聽清。”
陸淺夕擡起眼看着路詩詩,小聲地說:“你很好。”
因爲在我眼裡,你不僅是一個充滿正義感的女生,而且有一顆感恩的心。
雖然你性格很迷糊,沒有方向感,不會看公交路線,如你所說你是一個很白癡的路盲,但你絕對沒有差勁到像你說的那樣——不應該活在這個世界上。
你爲人很好,你性格很可愛。這樣的你,其實是很多人無法企及的美好。
聽到淺夕的話後,路詩詩開心地笑了。她扭過頭來,湊近了陸淺夕,輕聲地在陸淺夕的耳邊說:“其實你也很不錯。”
帶着一團熱氣的讚美語句,溫熱地燙紅了陸淺夕敏感的耳朵。
其實你也很不錯。
不管是努力勤奮的我,還是不善言辭老說錯話的我,抑或是利用淡薄來僞裝自己的我。
原來我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爲了得到某些人的認可和喜愛,只不過是爲了聽到那一句比詩歌還要悅耳動人的讚美——
其實你也很不錯。
然而在這單薄的十七年來,只有一個人對我說過“陸淺夕你很棒”“姐姐你真的很不錯”之類的話,除了陸淺森之外,我從未額外在我所期待的人口中聽過這些讚許的話。
期待是因爲被善待而有了價值。
而我,已經在日漸一日的冷漠待遇中,學會隱藏自己的內心波動,不敢坦白自己的慾望,更別說,讓我親口向爸爸媽媽提出任何要求。
曾經有一次,在學校的圖書館,無意中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上面介紹了一部電影,叫做《求求你表揚我》。
也許是心中的慾望被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
又也許只不過是一時的有感而發。
不管是哪一種原因,也有可能兩者皆有,總之,當時的我很丟臉地哭了。
如今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自己,難免會覺得哭泣的自己感性得有些矯情,甚至在他人眼裡看來,甚至有一點做作。
但是,無論過了多少時間,無論內心在悠遠的時光打磨得多麼的強大,那一句話彷彿永遠帶着一種巨大的魔力,像一根鋒利尖細的銀針一樣,直指人心地紮在心臟上——
求求你,表揚我。
求求你,喜歡我,贊同我,誇獎我,告訴我——陸淺夕,其實你很不錯。
16
“淺夕,吃糖,喏。”
躲藏在陸淺夕身後看小說的同桌,突然遞上來一包零食,紫色的包裝,左上角有一個咧着嘴大笑的娃娃頭,上面印着一串鮮豔欲滴的藍莓,旁邊標明着“藍莓味”的字樣。
“不喜歡這個味道嗎?”察覺到呆愣的陸淺夕,同桌指了指她手中的零食,問道。
“不是。”
陸淺夕搖搖頭,然後撕開了包裝,遲疑了一下,拿了一顆藍色的軟糖放進了自己的嘴裡。
然後遞給了路詩詩,“詩詩,給。”
“謝謝。”
“淺夕,幫我看着班主任,她要是走過來了,跟我說一聲哈。”縮在陸淺夕背後的女生捧着一本小說,刻意壓低聲音對陸淺夕說。
“嗯。”
女生東張西望了一下,確定班主任沒有注意她這邊,又低下頭去看小說去了。
前面坐着一個隨時回頭和自己聊天的朋友。
後面坐着一個躲避老師注意偷看小說的朋友。
需要自己交談的時候有所迴應,需要自己爲她把風。
有好吃的零食一起分享。
原來,這就是朋友。
路詩詩坐在自己的前面,自己坐在中間,後面就是路詩詩的同桌。
三個人,坐的順序,真像是一隻夾心餅乾——
也許自己正是因爲內心無法抑制的愉悅而感到有些快樂的夾心部分。
17
口中含着那一顆藍色的軟糖。軟綿綿的糖果靜靜地躺在舌頭上。
雖然已經失去了可以感受食物滋味的味蕾,但舌頭的觸感卻因此變得出奇的敏感細膩。柔軟的糖果帶着誘人的香味,在口腔裡肆意地蔓延。咀嚼幾下,柔韌帶勁的糖果隨着牙齒在舌上滾動,富有彈性的口感,讓人不禁享受在獨特的味覺中。
如果甜蜜不是味覺,而是一種感覺。
那麼就算失去了品嚐食物的味道的味覺,也不需要太沮喪。因爲食物有形狀、有顏色、有香味、有口感……這些同樣能夠讓我們體味它們的特點,聯想它們各自專屬的味道。
就好像,在成千上萬的人羣裡,戀人們、朋友們、家人們……他們是憑藉什麼在如潮的人羣之中尋找到想要找的那個人的呢?
也許我們每一個人都好像不同味道的食物。蘋果味的、香橙味的、葡萄味的、草莓味的、荔枝味的、菠蘿味的、藍莓味的、水蜜桃味的……
即使在同一個學校裡面,同樣的短髮,同樣的校服,同樣的神色在行走。
可是你根據什麼樣的線索,依靠什麼樣的蹤跡,尋找到了我?
即使我在冗長的時光隧道里消散了自己的芬芳香氣。
即使我在遙遠的歲月旅程上褪盡了自己的鮮豔色彩。
但你還是找到了我。
因爲只有你懂得,我已經站了太久了,已經等你太久了,已經渴望你太久了——
幸福。
可是偶爾我還是會忍不住懷疑——
怎麼能夠相信,你在如潮的人羣裡,憑着怎樣的視力,辨認出平凡又渺小的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