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７
女生在體育課上的表現和熱衷於運動男生的脫繮野馬不同。女生們在老師喊了“解散”後, 除了少數的喜歡運動的女生會和老師借了體育器材外，絕大部分的女生都是三三兩兩的找個地方坐下，嘰嘰喳喳地聊天, 有的人索性回去教室看書做題, 爭分奪秒的, 把體育課和自習課看成了沒有分別的課程。
但最獨特的, 就是陸淺夕。
每當體育課可以自由活動時, 她不是蹲在足球場那面矮牆邊看地上走動的昆蟲，就是撿來一根樹枝，在地上安靜地寫字。
因爲她特別又怪異, 自然沒有人在乎她到底是在地上寫了些什麼。
但有時候，牧憶莫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總是拿着一瓶沒有冰凍過的飲料, 遞給她, 如果她不伸手去接，牧憶莫就會放在她的旁邊, 然後又跑了趕着回去集訓。
下課的時候，每次走回教室，陸淺夕的手裡總是比上課前多了一支飲料，每次的口味不一樣，雪梨菊花蜜、楊枝甘露、蘆薈露、金桔檸檬、廣東涼茶、菊花蜜……但牌子卻總是同一個的。
“淺夕, 在寫什麼？”
一道並不陌生也算不上是熟悉的聲音, 在耳邊響起。陸淺夕寫字的手停了停, 因爲那一道聲音, 使她忍不住擡起頭來, 然後看到徐維川帶着笑容的臉。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人, 同樣的角度，徐維川俯下身，居高臨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的陸淺夕，卻沒有造成一種脅迫感，臉上的笑容，像是溫暖的春天那般宜人，十分的舒服。
呆愣的女生顯然一時反應不過來突然出現的臉孔，徐維川眼裡的笑意更濃了，然後在陸淺夕的旁邊也蹲了下來。
“……到處都是殘垣斷壁／路，怎麼從腳下延伸／滑進瞳孔的一盞盞路燈／滾出來，並不是星星……”
讀到這裡，徐維川像是發現一個新大陸一樣，眼神閃爍着興奮，“淺夕，你很喜歡北島的詩？！”
上一次，他在這裡看到她寫了北島的《迷途》，這一次仍舊是北島的詩歌，不免猜想，那是她很喜歡的詩人。
陸淺夕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一首是《紅帆船》！”徐維川笑着說，他讀過北島的詩集，記得很清楚。
“你知道？”
陸淺夕訝異地問。小巧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徐維川從未見過的表情，小小的臉上，褐色如同琥珀的眼睛，微微睜大，直直地看着徐維川。
“嗯，我讀過這首詩。”徐維川臉上洋溢着笑容，看着蹲在身邊的陸淺夕，內心有從未有過的喜悅，以及淡淡的羞澀。
並肩的兩個人，蹲在地上，頭只要一歪，就可以靠在對方肩膀上的近距離，連對方眼睫毛的濃密度，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柔軟捲髮的女生，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瘦弱的肩膀，在貼近皮膚的白色的校服裡，線條纖細的脊椎骨，微微凸起，頭頂的那一小點的白色，是可愛的頭髮旋，讓人有一種想伸手過去挑逗撥弄一下。
不知爲什麼，徐維川這時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首詩，雖然內容風馬牛不相及，但對比操場上其他三三兩兩地坐着陰涼的地方，眉飛色舞地聊天的女生們，那一句詩卻可以恰如其分地形容眼前這個女生——
——你正百無聊賴／我正美麗。（選自夏宇《Ｓａｌｓａ》）
０８
男生突然站起身來，高大挺拔的身材，幾乎可以將蹲在地上的陸淺夕，籠罩擋住。
“喏，這個送給你。”
男生伸出了寬大厚實的手，放在了陸淺夕的眼前，攤開着手心上，靜躺着一顆小小的透明玻璃球。
渾身通透的玻璃球，中間鑲嵌着一朵十分嬌俏可愛的白色波斯菊。一節細細的綠梗上，盛開着姿態盡情綻放的花朵，八枚幾乎相同的花瓣，尖端呈齒狀，花心是黃色的小盤狀，白色的小花在純淨透明的玻璃球裡，好看動人。
“嚇？”
一臉茫然的陸淺夕，似乎沒有聽清徐維川的話，抑或是聽清了卻不敢確定。
“送給你的，希望你會喜歡。”
小小的玻璃球，躺在男生白色的手心裡。在陽光下，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燦爛奪目。
“這個時候你應該伸出手，接住我的禮物。”
女生呆愣得毫無反應的表情，讓徐維川不禁地笑了。他輕聲着提醒陸淺夕，叫她接下他的禮物。
“誒？”
陸淺夕沒有拿樹枝的左手，不知不覺中，被人抓住了戴着手錶的手腕，突然意識到手錶下深藏的秘密，陸淺夕的臉色倏然變得慘白，然後猛地縮回了自己的手。
卻沒有成功將手腕抽出男生暗含着力量的手，一邊掙扎着，纖巧的手腕一邊被男生輕柔地牽了起來，然後手背被翻了過去，玻璃花球便放到了自己的手心上。
手心上，有沉甸甸的重量感。
“抱歉，並無惡意。”徐維川的嘴角掛着微笑，溫潤如玉的眼睛，像是黑色的珍珠浸泡在水平如鏡的湖面上，微微盪漾着溫柔的漣漪。
陸淺夕安靜地低下頭去，露出潔白優美的後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手中的玻璃花球，上面殘留着男生手心的溫度，有種舒適的暖意，微微熨燙着手心。白色的波斯菊，在玻璃球中間，淡雅地綻放着。
“爲什麼？”爲什麼送我這個？陸淺夕不解地問，疑問裡全是困惑。
“因爲波斯菊的花語是，永遠快樂。因爲它的花語，我覺得你很適合，所以很想送給你，”男生重新蹲了下來，這次卻是蹲在陸淺夕的對面，迷人的眼睛是好看的雙眼皮，高挺的鼻子，瘦削的下巴，純淨的面容，是一張很出色的臉。
這樣近的距離，只要陸淺夕一擡頭，一眼就看到男生英俊的眉目，還有近得可以感受均勻的呼吸。
兩個人的氣息，交錯縈繞在彼此的呼吸裡。
永遠快樂。
喜歡陽光，耐得住乾旱的土壤，不能在積水的環境下種植，生命力十分堅強的波斯菊，它代表着永遠快樂。
你，因爲知曉白色波斯菊的花語，你覺得我很適合，所以你把它送給了我。
也就是說，在你眼裡，我適合［永遠快樂］，而不是在陰暗潮溼的黑洞裡自生自滅。
你覺得，我應該在有陽光的地方下，快樂地呼吸着。
然而，你不知道的是，並不是我適合［永遠快樂］，而是我需要［快樂］。
現在，你把象徵着［快樂］的玻璃花球送給了需要它的我。
陸淺夕握了握一直抓在手中的小樹枝，戴着手錶的手拿着玻璃花球，然後默不作聲地低下頭去，輕輕地說——
“徐維川，謝謝你。”
０９
應該怎麼樣表達心中越來越濃烈的暖意。
陰晦冰冷的內心，因爲你帶着光走進來，照亮了心房，讓悲傷無處可逃，於是只好化爲消失。
渾身裹上一層明亮的光，你對着我微微一笑，像是穿破雲霧而來的戰神。
戰神，ＭＡＲＳ，傳說中帶領大家衝破黑暗悲劇的戰神。
１０
被討厭，被排斥，被反感，被一羣人有意組成聯盟來疏遠的我。一個不受任何人喜歡的生命，存在於這個繁華又荒涼的世界上，像是一個悲劇人物。
他們從來沒有認識過真正的我，已經在“不喜歡陸淺夕”的共鳴中，對我達成一定的共識，然後團結起來，與我相對立着。但他們自以爲已經夠了解我，看到的，聽到的，便就是我。
你也許早就道聽途說過關於我的一切，在漫長的走廊上，在熱鬧的操場上，在靜謐的早晨，在擁擠的人羣中，無法抗拒地聽到關於我的隻言片語。
但我又怎麼會不知道，那些關於我的，都是壞的差的黑暗的惡毒的陰沉的極端的形容。
而與我纔剛剛開始有了交集的你，尚未對我完全熟悉和十分了解的你，已經將我歸類爲［適合永遠快樂］的人。
如果說，懸掛漂浮着惡言惡語的世界仿若迷霧森林，那麼你對我的認知，對於已經長久穿梭遊走在這片森林裡的我來說，就好像一枝充滿着無限生機的樹枝，在白茫茫的霧中破空而出，展現在我眼前，剛勁的枝頭上長着新抽出的綠色嫩芽。
在飽經暗淡無光的多時遮蔽下，久違色彩的眼睛，那一抹鮮活朝氣的綠意，突如其來地映入眼簾，我竟一時恍然——
以爲那是春天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