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楔子
齊元國。
初冬的天陰沉沉,在黃昏時分,下了今年第一場初雪。
兩個着黑衣的高大男人,臉上扎着蒙面巾,只露出冷厲雙眼,低頭看着那一汪歷山腳下的深潭。方纔眼看着她被他們逼的毫無退路,她居然沒有任何猶豫,生生從山上跳下,墜入水底有些時候了,一圈圈漣漪激盪而去,最終歸於平靜。
人看來是不通水性,已經浮出水面,桃粉色的小襖和墨色褶裙在水中浸透泡的腫脹,齊腰黑髮宛若清流之中的水草,在水中肆意張牙舞爪,更顯詭譎妖異,她的面孔朝下,無人看清她的長相。
兩人對視一眼,一人大步走入水中央,激出大片水花,從腰際拔出佩劍,手掌失力,尖銳佩劍從她背後貫穿入心口,鮮血汩汩而出,瞬間將水面染紅。
人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一塊在水中沉浮的朽木,甚至沒有一聲低吟。細碎的白雪宛若柳絮般從蒼穹飄灑,輕舞飛揚,沾在她雜亂的青絲上,點點的純白,居然很長時間不曾融化。
周遭沉寂如黑夜,彷彿上蒼都於心不忍,要以此方式祭奠這一個稚嫩靈魂。
她個子矮小,手腳骨節纖細,看得出來還是個孩子。
男人沒有任何遲疑,劍刃從生嫩的骨肉中一寸寸拔出,鮮血從她背後的血窟窿噴涌四濺,她肩頭的白雪也染上殷紅血珠。
站在岸上的男人確定此人已死,下顎一點,當即旋身,另一人也疾步跟上,很快消失在漫天飛雪之中。
他們的任務已經達成,此地不宜久留。
山林恢復了往日的寧靜蕭索,雪依然在下,寒風呼嘯而過,孤雁從天際飛過。她依舊浮在水中,一動不動,白雪堆積在她的頭頂和肩膀,身下一片血紅,彷彿她是一朵盛開在水中的紅蓮。
半山腰上的樹林中,隱約傳來輕手輕腳的動靜,從山間小徑下來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一身黃色華服,肌膚白皙,杏眼薄脣。她左顧右盼,害怕的很。婦人身畔的那個少女,跟婦人長得極爲相似,模樣姣好,個頭高挑細長,身着紅色鉤花長裙,很是明豔醒目。兩人面色匆匆,眼底的驚恐還未徹底褪去。
見四下無人,少女總算如釋重負,一手壓在胸口,舒出一口氣:“娘,人已經走遠了。”
婦人恨恨咬牙,眼底盡是刻薄。“我們也快走,歷山的山賊最近鬧得可兇了,天殺的居然被我們碰個正着,那兩箱子金銀細軟全都沒了,這叫我們以後如何營生——”她願意嫁給宮宏遠那個書呆子當繼室,不就是貪圖宮家能讓她們母女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人財兩失,她簡直是籃子打水一場空!
兩人攙手而走,少女望着遠方的潭水,突地停下了腳步,湖水上泛着紅,堆砌着白,一人浮在水面,別提這場景多詭異可怕。
少女蹙眉輕問,不太確信:“娘,那個是不是她?”
婦人鬆了手,小心翼翼走近,細細打量着那具屍體的衣衫打扮,一瞬面如死灰:“呀,還真是!”方纔她只顧着帶親生女兒奔走逃命,哪裡顧得上這個跟她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正牌宮家大小姐的死活?
少女面無表情地觀望着水中浮屍,眼底一抹晦暗閃逝而過,她突地抿脣不語,淌水向前,血水漫過她的膝蓋,她卻不曾回頭。
婦人大驚失色,看這人早已嚥氣多時,見狀以爲女兒要去救她性命,她急忙勸說:“茵茵,你幹嗎去,我們保命要緊!我們可沒閒工夫管她了!他們父女死在一塊,也算是黃泉路上有個伴——”
季茵茵頭也不回,沉靜文雅的臉上突地劃過一道不明的笑意,她俯下身子,手掌穿過冰冷的溪水,探進這屍體的衣領去。“她身上有我想要的東西。”
屍體脖頸上的細小金鍊被用力拽下,嬌嫩白皙的肌膚被勒出了細微血痕,可惜如此尖銳的疼痛,她也察覺不到。
一抹七彩光亮,墜在金鍊上,水珠滴答滴答落下,季茵茵的脣邊浮現一道微弱的笑意,手掌越握越緊,癡迷地望着那明豔的成色光耀。
婦人一把將失神的少女拽着拉出水中,臉色難看,罵罵咧咧,掩藏已久的市儈畢露無遺。“拿了就快走,人都死了,可別給我們母女倆添麻煩。”
兩人東張西望,在風中小跑着,雪花很快就掩埋了她們走過的足印。
雪越下越大,夜色漸漸沉淪,溪流兩旁開始結了一層晶瑩的薄冰,血色早已被衝得乾淨,黑髮上堆着一層純潔白雪,遠遠望着,她彷彿是水中而生的白髮女妖。
她在黑暗中匍匐許久,她不知人死的滋味如何,但想着能跟孃親和爹爹在一塊兒,因此她並不恐懼。可惜她喊啞了嗓子,緊縮在時光的長廊,那兒沒有一線光明,不見天日,沒有溫柔美麗的孃親,也沒有學識淵博的爹爹,唯獨在自己的記憶中起起伏伏,幾度幾乎溺斃。
她不是死了嗎?
孃親死的時候,管家伯伯安慰她說,人死後幾個時辰,魂魄還會不捨停留,她可以跟孃親說說話。如今的她,就是這樣麼?!
她見到山賊逼得她走投無路,墜入深淵。
她見到賊人將利劍穿過她的胸口,抽離的長劍滴着血。
她見到繼母跟繼姐抱頭奔命,容她死在冰天雪地中不管不顧,繼姐季茵茵甚至奪走了她最爲珍視的東西。
那條金鍊上墜着一顆七彩琉璃,那是她的名字。
她是——宮家唯一的女兒,宮琉璃。爹爹宮宏遠,當朝太傅。
今日,她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一切,名字,身份,親人——還有性命。
可是……她才九歲而已。
她不過活了九個年頭。
正在她的意識漸漸渙散之時,天地間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響,宛若驚雷霹靂——那是爹爹臨終前的耳提面命。
爹護她逃命,被賊人一劍封喉,他卻拼盡全力說着這些話,口中吐出大口大口的鮮血,脖子開了一大道口子,皮肉翻卷。“琉璃,快跑……你快跑,別管爹了,聽着,你一定要活着,還有,這輩子……別再回去,千萬別再回京城——”
一定要活着。
永世不回去。
一道措不及防的痛,將美好的城牆徹底擊垮崩碎,火山驟停,世間一片蒼茫灰暗,灰飛煙滅。胸前的疼痛,彷彿是有人一針一線從她心臟穿過,刺了千百回,上萬回。
指尖一顫,有些癢,一尾魚將她當成新鮮魚餌咬了一口,若她死在這兒,無疑會成爲魚蝦飽腹的食物。
月亮掛在天際,柔亮皎潔的月輝鋪灑一地,因爲下了雪,這個世間看來更加清淨無暇。可惜她不過吊着一口氣,哪怕不是血流而盡,也要遲早被凍死在冰雪中。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碎雪在鐵蹄下飛濺而出,像是重重踏在她的心上。
有人入了水,她的身子被人翻動過來,仰面朝上,拖到岸邊雪地,黑髮沾了一臉。月色清輝落入她的眼底,死不瞑目的雙目撐得很大,卻毫無光彩。誰奮力壓着她的胸口,幾乎將骨頭壓斷,冰冷的水從死白脣畔溢出,不斷溢出……一個激靈,一股清冷匯入口鼻,每個毛孔都被刺骨的清冷徹底驚醒,她冷的牙關打顫,明明已經離開,卻像是突然被丟入冰湖一樣,全身發抖,每一根骨頭結了冰般僵硬。
有人在傳話:“七爺,人還沒死呢。”
她居然還沒死。
她定神看着那輪明月,暗自發誓,不管命運會帶她去哪裡,不管她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她都絕不會忘記今日發生的一切!
絕不。
今夜皚皚白雪掩埋的痕跡,不只是宮琉璃這個名字,無論等待多久,她都會等待冰雪消融,真相大白。
長睫沾着厚重雪花,定的死死的眼珠微微轉動,望向岸邊的那人,那個被稱作“七爺”的人。
紫衣少年身材頎長,站在溪邊高石之上,他約莫十五六歲,衣袂飄飄,俊長的身影已然向人昭示他已經是個年輕的成人。腰際一圈翠綠獸紋腰封,腳踏鹿皮短靴,山間陰鬱月光灑落他一身,身後的溪水靜悄悄地流逝,周遭的山水之色,居然一刻間將他襯托的宛若仙般迷離閃爍。
他並未看她,偏過臉,眉頭輕蹙,一手暗暗捂住口鼻。他肌膚白皙,像是養在深宅的貴公子,兩道墨黑斜長的俊眉緊蹙,側臉棱角分明,看來生的極爲俊美出衆。
“咳咳咳……”
身後的人咳得越來越大聲,搜心刮肺,像是命不久矣,少年不耐地轉頭,她眼角餘光觸到他眼底的孤絕冷傲,遙遠冷淡宛若天上星辰。
他不會救她。
“買我。”那一具死而復生的屍體,居然開了口,嗓音破碎低啞,難聽極了。
俊挺少年頭也不回,遙望遠方蒼茫天際,淡色脣角抿着,眼底的笑意毫無溫度,買下這個只剩下一口氣的孩子,他豈不是還要倒貼一塊棺材本?
溼發後的那雙空洞的漆黑眼瞳,卻突然生出一抹震懾人心的冷然光耀,幽深勝過夜色的顏色,虛化了她所有的狼狽卑微。憤怒,怨懟,仇恨,不甘……一瞬猶如灼灼銳光,在眼底深處熾燃成熊熊烈火,恨不能將整個世界,全部燒成灰燼。
“求您,買我。”她的眼窩乾涸無淚,費盡力氣說話,凍傷的脣裂開血色,四個字而已,幾乎將牙齒咬碎。
乾澀的聲音,再度劃過少年的耳際,真是一種變本加厲的折磨。
紫衣少年的步伐漸漸放慢,止步於白馬身前,他無聲無息勾起脣,一道諱莫如深劃過無雙俊顏,眼底笑意盛開,清明而妖魅。
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記得她的眼神——她像極了在萬獸廝殺中僥倖存活下來的某種野獸,哪怕渾身染血,依舊桀驁不馴,永不言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