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 七爺調情
風蘭息走上一品鮮的二樓,他環顧一週,在人羣中找到那個人。
洛神着一襲湛藍色的雲錦華服,他個子很高,眼皮極單,眼梢微微朝上,哪怕正眼看人,也有種清冷傲慢的神態,正品着上等的鐵觀音。
見風蘭息緩步走來,他起身,脣畔生出了笑,卻依舊不冷不熱。“侯爺,你來的正好。”
“你們商人,最看重的就是時間。”
風蘭息並不噓寒問暖,說的直接。
洛神在阜城是個人物,不過他跟商賈之流向來沒有來往,在許多個城中都有房產,並不常住阜城,行蹤不定。
管家送來洛家的拜帖的時候,他並不清楚洛神爲何要見他。
“聽說侯府的下人來洛府打聽,韶靈去了何處。”洛神見風蘭息坐下,才緊接着坐在對面。
“洛大少爺知道內情?”風蘭息神色不變,唯獨溫潤雙眼之內,藏匿着一小簇火苗。
洛神輕哼一聲,迴應地漠不關心。“她自己有手有腳有腦子,想去哪兒去哪兒,我可沒這個閒工夫管這種小事。”
風蘭息聞言,不動聲色,韶靈明明給洛神留了親筆書信,洛神不想說,他親自問,也不會有所改變。
洛神將一個藍色錦盒,推到風蘭息的面前,鄭重地說。“她走後,洛府下人收拾她的屋子,找到了一樣東西。耳聞韶靈跟侯爺往來頻繁,也許是出自侯爺之手,我很是爲難。東西留在洛府也不合適,擅作主張丟了也不合適,不如物歸原主來的合適。”
此人言談舉止,雖不流露市儈,但多少有商人的縝密心思和精明頭腦,風蘭息輕點下顎,洛神朝他行了個禮,便先行離去。
錦盒輕輕放置在桌角,盒內躺着一隻白瓷製成的蓮花簪子,只是簪子裂成兩段。
斷裂處,有兩滴乾涸的血跡,不難想象那人用了多少力氣,纔將簪子在手中握斷。
風蘭息眼底的情緒莫名,他將那兩段簪子放入手心,臉上依舊是淡漠的平和,不發一語,白袍下的手掌卻越握越緊。
尖銳的白瓷,劃破了他的手心,血珠沾上那支簪子,她當時的痛,穿過冰冷的簪子,通過血肉相融,他不難感同身受。
但他分明還記得,她離開的時候,也是笑着的。
她是如此倔強而堅韌,決不讓任何人看到她悲苦神傷。
風蘭息在人流中緩步走着,腦海之中一片紛亂,不知不覺,他已然再度來到護城河前。
他閉上眼,眼前依舊還站着那個紅裙女子,臉上的笑容燦爛而溫暖,眼神幽幽亮着,她眼底的歡欣和企盼,無法掩飾。
哪怕她不曾開口,她的眼睛也會說話。
風蘭息,我是……
一口腥甜,驀地涌上他的喉嚨,他的面色死白,扶着那一棵柳樹,蹙着眉頭,生生將那一口鮮血,吞嚥下去。
那一年,他十二歲。而宮琉璃,纔剛滿七歲。
太傅宮宏遠帶着女兒來侯府做客,並非特意前來,只是順路,只留半天而已,侯爺囑咐他去找她。
年幼的宮琉璃,會爬樹跟他坐上同一個枝椏,她雖然是高官之女,卻又不若尋常閨秀般木訥呆板,她懵懵懂懂看他,雖然還是個孩子,精緻的面目卻讓他很難移開視線,那雙漆黑眼睛卻看得他心中微跳。
她歪着螓首看他,眼神清澄如水:“爹爹說你三歲就認字,五歲就作詩了,你要給我讀詩嗎?我爹爹就常常給我念詩。”
他微微一笑,輕聲問。“你想聽什麼?”
“
。”女娃眉頭舒展開來,紅脣上揚,笑弧嬌俏。
他的心中錯愕不及,往日熟練念過的幾百首幾千首詩,居然在她的企盼目光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徹底煙消雲散,唯獨還記得那一首,是――
他耳根一熱,俊秀溫和麪目上依舊沒有太多神情,他淡淡念着,念得很慢。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雙手託着圓潤的腮幫子,朝着他眨了眨眼,長睫捲翹,嬌美俏皮。“要是我長大當不了窈窕淑女,變成了個又醜又胖的,又粗魯又蠢笨的人,你就不逑我了嗎?你就會娶別的淑女嗎?”
他微微一怔,當真沒想過她會這麼問,枉顧世人稱讚他經世之才,任何問題都能從善如流,舌燦蓮花,可他卻從未遇着過這麼刁鑽的難題。
可是她又瘦又小,如何會變成一個胖人?她長得討喜可愛,如何會變成一個醜人?還要粗魯蠢笨……
其實聽聞他早已有了雙親定下的婚約,也知曉興許這個夏天會見到那個孩子,不過他直到如今,才真正接納了她。
他笑了笑:“這是兩家定下的親事,不管你往後變成什麼模樣,我都會娶你。”
“你不情願嗎?”她一語中的,她的狡黠,在眼底閃耀,礙於兩家家長才要娶她的說辭,她並不滿意。
風蘭息搖頭苦笑,實在無奈。“天下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她的眉頭擰成一團,氣道:“我又是小人,又是女子,你就不想養我了?”
“你真的讀過書嗎?”他哭笑不得,聽聞太傅之女,擁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太傅嚴以律己,家教甚嚴,養成的女兒必不會才疏學淺,卻沒料到她句句邪門歪道。可是爲何,他卻又覺得她聰慧敏捷?
她的雙眼一亮,拉了拉他的衣袖,一臉疑惑。“要是我以後成了淑女,但喜歡了別人,不想嫁給你怎麼辦?”
他眉頭一皺,她的這個說辭,爲何讓他心生不快,明明只是受父母之命來應付這個孩子,卻被她的一句話,無端端擾亂了心境。
風蘭息默然不語,她在身旁晃盪着小腿兒,一臉無憂無慮,一套乳白色的衣裙穿在她的身上,周遭繡着桃紅色的花朵,早晨梳好的髮髻,經過半日折騰,此刻有氣無力地垂着,鬢角髮絲亂的厲害,隨着樹冠中的徐徐微風,但她沒演出的明豔,卻愈發鮮明起來。他突然懊悔自己讀了那麼多書,寫了那麼多詩,都無法給她一個滿意的回覆,空有才子之稱。
“你定是覺得我很醜。”她吐舌一笑,眼神燦然,兩人的眼神相撞,卻激起驚天駭浪。
“我沒有――”風蘭息墨眉輕蹙,居然被她激地脫口而出,話音未落,她卻已捧腹大笑。
她笑的直不起腰:“爹在路上給我重新梳了頭,可是比之前丫鬟給我梳的還糟糕,爹說要讓你好好看看我,果然,因爲這麼難看的髮髻,你看我了。”
她的話,有一種感染人的魅力。
他不禁低聲沉笑,見她之前,他是少年老成的性子,多少有些自負和不屑,認定了跟一個毛丫頭定是無話可說。但不得不承認,她看似稚嫩,實則心竅早開。
那一個夏日午後,他凝神望着她的側臉,陽光穿透片片樹葉,在她的臉上映着一個個黃豆大小的光斑,白皙小臉上纖毫畢現。他甘於沉默,陪着她一整個午後。所幸,她不再提任何乖張難題,要他難看。
非禮勿視。
哪怕她是他將來的妻子,她終究是深閨女子,他不該看她那麼久。
不知是她太乖戾精怪,還是他當真無措,他居然當真開始勾勒她長成娉婷女子的模樣。
她怎麼會說她會長得又胖又醜?他的腦海裡,卻浮現模糊不清的驚人美貌。
哪怕看不清楚,他也知曉她定會出落的驚爲天人。
他的寬大衣袖鑽進了暖風,他擡了擡右手,最終還是不曾伸出手去,那一刻,他居然有了古怪的念頭,想幫她重新挽好散亂青絲。
“風蘭息。”她突然叫他的名字,他胸口微微一震,將右手揹負在後背,有些心虛。
“何事?”風蘭息毫無聲息地移開視線,直視前方,神色自如,暗自地想,她若還有疑惑,他定要想清楚再回應,免得中了她的招數。
少女手中的樹葉,輕輕捻轉,紅脣揚起隱約笑花。“我叫了你的名字,你不也該叫我嗎?你該不會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風蘭息順着她的目光望去,那片綠葉在白嫩指尖旋轉飛舞,幾乎在他的心尖上跳舞,他的心湖起了一絲絲漣漪,溫潤沉靜的眉宇之間,漸漸有了些許暖意和溫藹,那個名兒在他脣邊輾轉流連。“琉璃兒。”
“你的聲音真好聽,我從未聽過自己的名字,能被念得這麼美麗。”
她的雙眼愈發明亮絢麗,足以令天地之間萬物失色,那一瞬,他忽略了她在太傅手下梳的更糟的髮髻,忽略了她鬢角被風吹亂的髮絲,忽略了她的七歲年華,只剩下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眸,那眼底的稚嫩卻又引人入勝的光華,那勝過春光勝過秋水的明媚姣好。
他心想,她原本就有一個獨特而美麗的名字,跟他的聲音何關?
她眼珠一轉,又生疑惑:“我不能常常來跟你玩,你會忘了我嗎?”
京城跟阜城,離得很遠。
孩子性情。對什麼都不相信,不確定。
“不會。”豐蘭息的脣角,卻暗暗上揚,他的小妻子……是上蒼給他的一個驚喜,他願意靜心等候時光,等候她長大。
“可我說不定會忘記你的樣子。”她噙着笑,語出驚人。
“你――”豐蘭息俊秀面容微微一紅,一時氣結,小時候就這麼喜歡捉弄人,古靈精怪,他當真不敢想象,再過幾年他娶了她,他如何才能不成爲她的手下敗將,她根本不講道理啊。人人都說他玉樹芝蘭,眉目清絕,他從不因此而自傲,卻沒料到她如此大言不慚。
看她呵呵地笑,他才壓下幾分羞惱。
彼此沉默了許久,時光像是光影在他們之間暗自穿梭,他聽的她的嗓音低落隱晦,小小年紀的人兒,居然在嘆氣。“我娘生了病,時好時壞,爹總讓我背詩詞歌賦,我更想學醫治病救人。”
風蘭息沉下心來,他對她刮目相看,卻又突生些許複雜情緒,一方面,她對他無話不談,將他當成摯友。另一方面,他聽聞她的家事,隱約察覺明朗活潑的她心中隱藏的一絲陰鬱,她才七歲,卻有了不少自己的想法。
他說了自己都訝異不止的話,誰都知曉阜城最大的書庫就在侯府,但他愛書如命,從不外借。
“我的書房裡有幾本前朝遺留下來的醫書,你走的時候,我送你。”
她雖依舊沉默,卻還是點了點頭。
不忍看她寡歡的小臉,他的眉眼有了清淺笑意,更顯清俊迷人。“等你孃親病好了,你可以來阜城找我玩。”
“風蘭息,認識你真開心。”她的臉上漸漸聚攏了笑,繁茂樹葉之中的微風,彷彿在她的眼底靜止了。
他淡淡一笑,莞爾的面容更是俊秀風神,微微點頭,他也是。
樹枝頭上,坐着兩人,那一片樹葉在她的指尖旋轉了許多圈,她突然鬆了手,風蘭息目光一滯,眼看着那一抹綠光,在半空中飛揚,被風吹的很遠很遠,最終消失不見。
……
“韶光正在長身體,我慢慢調理他就好了。這些人蔘鹿茸,靈芝……他這兒用不着。”
韶靈跟慕容燁一同走在花園裡,慕容燁的確在韶光身上耗費了不少銀兩跟心思,這幾天送到她屋裡的藥材,盡是上等的。
“就放你那邊,遲早有用。”慕容燁的眉宇之間,又恢復了往日的邪肆狂狷,俊美風流,他的手中持着一把翠骨紙扇,一下一下地緩緩搖着,送來徐徐涼風。
韶靈不再拒絕,彎脣一笑,慕容燁側着臉,將她的笑靨收入眼底,如削薄脣邊也揚起深沉笑意。
她止步於湖邊,雙手壓在紅木欄上,遙望着水天一色的美景。韶光這些天來的笑容,越來越多,她整個人輕鬆不少。
慕容燁自然而然地站在她的身側,韶光當真是她最看重的人,韶光的身體好轉,她也不再疲憊憔悴,整個人容光煥發。
“這兩天高興嗎?”慕容燁摟住她的細腰,把她帶入自己懷中,俊臉抵在她的額頭上,親暱地跟她摩挲了兩下面頰。
他們獨處的時候,他總是惡劣又無賴,一派登徒子行徑。
兩人解開誤會之後,慕容燁越來越得寸進尺,她噙着笑意看他:“七爺指的什麼?”
“爺跟你的親事,不光是說給韶光聽的。”慕容燁定神看着她,眸子深處的情緒,幽暗又熾熱。
“可七爺還不曾跟我說,娶我的理由――”韶靈的脣畔,勾起一抹熟悉的壞笑,他的刁鑽和頑劣,在她的身上同樣能找到幾分影子。
“又在使小性子?”他安然看她,眉目之間更多幾分莫名的邪氣,指腹緩緩拂過她的精巧下顎,頓了頓,眼神愈發深沉難辨。“韶光……長得的確漂亮,不過你比他更美。”
韶靈蹙眉看他,輕瞥一眼,並不迴應。
他笑意更甚,同樣也更顯邪惡卑鄙,摩挲着她鮮豔欲滴的紅脣,高高在上地審視她眼底的動搖跟及其微弱的輕顫,以此爲樂。“你也讓我嚐嚐,什麼是男歡女愛――”
“七爺,你常常跟女子調情吧。”韶靈半眯美眸,他邪肆而狂狷的眼神,足以魅惑衆生。他對付她的這些手段,總讓她措不及防又難以招架。
“若換做別的女人,還用得着爺去調情?”慕容燁睇着她,說的漫不經心,卻又不可一世。
韶靈垂眸輕笑,從湖畔走開,慕容燁輕緩之極地搖着手中翠骨扇,雙目鎖住她的背影,眼底的笑意,遲遲不曾退開。
剛踏入七爺的院子,便聽到一聲聲尖利的叫喚,不絕於耳,韶靈循着聲音找去,發覺鳳尾鸚鵡正倒在桃花樹下的草皮上,總是歪着頭以鮮紅的喙試圖啄咬自己的爪子。
慕容燁俯下身子,俊眉微蹙:“它怎麼了?”
韶靈伸出手來,輕輕將鸚鵡捧在懷中,細細打量它的爪子,低聲道。“有木刺。”
它張牙舞爪鬧騰了一陣子,木刺刺得很深,很難拔出來,她兩指輕捻,小心翼翼地以銀針挑開,將其中的雜草挑乾淨,繼而纔是那根木刺。
“笨鸚鵡,沒這個本事就別飛出去,一天到晚闖禍,不是噎着就是被木刺刺着,專門讓人給你收拾爛攤子。”
韶靈面色冷凝,唸唸有詞。
慕容燁強忍着笑意,這些話,聽着怎麼這麼耳熟?用在他跟韶靈之間,也很是適用。
鸚鵡叫的尖銳,彷彿它正遭遇慘絕人寰的酷刑。“痛死了!殺鳥了!救命啊!”
韶靈耐心地審視了一遍它的傷處,站起身來,冷哼一聲:“傻鳥,你懂什麼是痛?”
鸚鵡扯着脖子怪叫了幾聲,總算不再胡鬧折騰,任由她將它放在屋內桌上。
“以後就把它關在籠子裡,免得惹是生非。”韶靈給鳳尾鸚鵡受傷的紅爪上倒了點酒,以帕子輕輕擦拭,綁縛紗布,她並無給畜生醫治的經驗,只是跟診治人,多少有點相通之處。
慕容燁笑眯眯地看着她,眼底有些深意。
“哇――”鸚鵡又恢復了神氣活現的樣子,使勁拍着雙翅,在屋內飛了一整圈:“小韶救了小韶,呀呀!”
“你傷了爪子,怎麼腦子也壞了?語無倫次。”她斥責一聲,不以爲然。
小韶救了小韶。
小韶……是她?救了……小韶?那就是……她驀地回過頭去,慕容燁嘴角那一絲乖戾的笑,幾乎刺傷了她的雙眼。
韶靈微微惘然:“這隻傻鳥也叫小韶?”
他微點了頭,眼底的笑意更深不可測。
“可它是公的啊。”她不快地說。
“誰說小韶只能是女子的名字?韶光不也一樣?”慕容燁說的不以爲然,眸光幽然轉沉:“再說了,你偶爾也不太像女子。”
韶靈凝視着他,笑的很冷。“有這個小韶陪伴七爺,七爺不該悶了吧。”
慕容燁的薄脣高揚,看她扭頭就走,不動聲色地跟上,下一瞬,從她的身後,一把抱住她。那一聲,他喚的很溫柔。
“靈兒。”
她的身子一僵,胸口悶悶地疼,彷彿她的心裡,也紮了一根木刺,她不再掙扎,不再脫開,只是任由他抱着她。
她的心頭,萬千情緒糾結輾轉,默默閉着眼,安謐的時光……彷彿在她的身旁走了好多年,記憶宛若獵鷹般不懷好意地盤旋在她的頭頂,遲遲不肯淡去。竟,恍如隔世般遙不可及。
曾經也有一個人,那麼溫柔地喊她的名字。他的眼平靜清澈的宛若毫無風浪的大海,他的笑三月扶風般溫暖入心……
長睫不受控制地顫抖着,她的心一陣沒來由的內疚,韶靈一動不敢動,萬分清楚,她不能因爲心頭紮了一根刺,就跟鸚鵡一樣使勁地啄咬……那樣,只會更痛,更狼狽。
慕容燁將她扳過身子來正對她,正要伸手撫摸她的面頰,看着她的神情,手卻僵在半空,遲遲不曾貼上她的臉。
他的眼底,忽閃過一絲狐疑。
韶靈睜開了眼,他的眼神堅定不移,她的心中卻方寸大亂,他緩緩壓下俊臉,低頭看她的眼睛。
她咬着脣,一把推開他,強笑道:“我該回去盯着韶光喝藥了,他這兩天總嫌藥苦,脾氣倔起來跟牛犢子沒兩樣。”
她幾乎是逃一樣地走出了七爺的院子,過去不管慕容燁如何乖戾輕佻,她都可以淡然面對,但如今,明白他是當真喜歡她,她越來越難以正視他。
推開門,韶靈淡淡望着屋內的和樂融融,四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在韶光的牀旁圍成一團,三月提議玩一個遊戲,木片刻上字,將其組成一句話,最爲通順的人就贏了。
韶光是他們其中讀書最多的人,父親的秉性也傳承在他的骨子裡,他不管拿到多麼偏僻的字眼,都能造出令人瞠目結舌的句子來。
他的臉上,有了生動的光彩和笑容,不再露出半分孤寂和落寞。
韶靈抿脣微笑,心中快慰。
“小姐,您來了。”五月最先發現站在門旁的女子,笑着讓出道。
“我跟韶光有話要說,你們去歇會兒。”韶靈輕點螓首,神色溫和,坐在牀沿,替他們收拾了木牌。
韶光垂着眼,低低地說,正欲躺下:“我剛纔喝了藥,有些犯困,姐姐有什麼話,等我睡醒了再說吧。”
他的避諱,韶靈一眼就看的分明。
韶靈爲他輕輕蓋上錦被,輕聲說道。“以前你跟我說過想學武,這裡高手如雲,我有心想爲你找一位師傅,學些自保的功夫拳腳,內功心法,對你的身體很有用。”
韶光睜着那雙清明的眼,一抹悒鬱,越來越濃。
她一邊說,一邊露出一絲笑:“上回把你帶回來的人叫獨眼,看似兇狠嚴肅,武功高強,但不難相處。我去跟他說說,抽空教你,如何?”
“我們要一直在這兒待下去嗎?”韶光臉上諸多情緒,萬般複雜,笑意有些慘淡。“你真要嫁給他嗎?”
“我也是在這裡長大的。”韶靈寥寥一笑,之後的那個問題,她心中也還沒有答案。
韶光緊追不捨,連聲追問。“那個人真的對你那麼好嗎?”
韶靈的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悵然,但沉默了良久之後,她還是點了頭。不說別的,慕容燁的確一直優待她,否則,在雲門長大的她,也絕不會是如今這幅模樣。
韶光盯着她,滿目盡是疑惑不信,兩人徑自沉默了許久,她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道。
“好韶光,你長大了,知道擔心我。”
韶光苦苦一笑,笑意很澀,盡是無奈,他側過臉去,指着牆壁上無數條指甲刻畫出來的痕跡,嘴脣輕輕顫了顫,低低呢喃。
“這些是字,還是畫?”
“好日子,是不用刻在牆上,數着天數過的。”韶靈握住韶光的手,發覺他的指尖比冰雪還要寒冷,她眼神幽暗,一字一字地說。
韶光的眼底盡是不忍,他回握了握她的手,朝着她無聲地笑。
“好,我學。”
自從韶光能下牀走動之後,韶靈說服獨眼,獨眼手中持着一根竹節,面無表情地開口,下達的口令言簡意賅。
在獨眼手下學武的人,除了韶光,還有三月,他本就尚武,學起武來格外用心,每回回來都是一身臭汗。
“提氣,挺胸,踢腿,出掌......”獨眼一襲黑色勁裝,神色冷峻,今日教授的是一套簡單的拳法,三月已能打出七八分的樣子,韶光則不然,學了快一個時辰,卻還是不得要領。
韶靈站在竹林下,專注地觀望着,身後傳來一道笑聲,他可是忍着笑看了很久,如今看獨眼的竹節接二連三地打上韶光的胳膊,腳踝,膝蓋,他實在忍不住了。
“真可惜啊,又是一個扶不上牆的劉阿斗。”慕容燁輕聲喟嘆,眉頭一分分皺起,無奈地搖頭,脣畔的笑容,卻遲遲不曾消失。
韶靈皺了皺眉,回過頭去,不理會他,徑自給韶光鼓氣。
韶光聽着韶靈的聲音,這才留意到她身後站着慕容燁,他的臉色白了白,心中生出幾分緊張,原本疲憊無力的手,再度緊握成拳。
慕容燁雙臂環胸,一副看好戲的姿態,韶光除了與生俱來的一副好面貌,手無縛雞之力,眼底的笑意更深。
“扎馬步吧,腿腳無力,出拳吧,手腕無力,你沒看到獨眼都連連嘆氣呢......”慕容燁低聲沉笑,眼底盡是明朗的開懷,放肆地調侃。“你們姐弟倆都是難得一見的學武……廢材。”
她不滿地瞪了慕容燁一眼。他當然有這個資本取笑,他在韶光這個年紀,已有很不錯的武學功底,能將成年男子打趴在地。
而她跟韶光,原本就出身在文官之家,孃親雖有才情,卻體弱多病,父親滿腹經綸,在朝廷上靠的也是智慧跟口才,他們一家人,都跟武學毫無淵源。
韶光朝着半空踢出一腳,另一腳卻沒站穩,摔了一跤,韶靈正要上前扶他,慕容燁卻拉住了他,輕輕咳了聲。
“又不是三歲小兒,學走路還要人去攙扶。”
韶靈沉下心來,不再朝前邁步,慕容燁的話也有道理,韶光即將長大,他遲早要擁有自己的羽翼。
慕容燁看着韶光灰頭土臉的樣子,不禁拍着大腿,大笑起來:“還好不是爺親自教他,否則礙着你的面子,打不得,罵不得,學不成還要怪責師傅沒用,到時候,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韶靈眯起眼看着他,他眉梢眼角盡是飛揚之色,傾城之姿,因爲此刻流露出來的令人不敢直視的輕狂,更顯妖嬈奪目,哪怕韶光答應拜慕容燁爲師,他也沒有太多耐心,韶光資質這麼差,他定會氣的罵人。
“好好好……爺不笑了。”慕容燁拉了拉她的手腕,見她板着臉,知道她並不喜歡韶光被取笑,他雖然極力剋制,但她依舊能感覺的到他的指尖在輕輕顫抖,要他忍住笑,實在是難。
韶靈轉過身去,依舊凝視着他們習武的場景,韶光蒼白的臉上滿頭大汗,他身上的淺綠色勁裝,將年輕的少年襯托的跟一棵竹子般光鮮而富有生氣。他雖然疲憊不已,但雙眼褪去了陰鬱之色,清澈分明,更像是一個男子漢。
慕容燁的聲音,在她身後徐徐傳來。“要是他能堅持下來一個月,至少還有點骨氣,也沒給你丟臉。”
“既然是他親口說的,他絕不會輕言放棄。”韶靈彎脣一笑,回頭看他,說的很有底氣。
慕容燁一手撐在石桌上,似真似假地問。“爺問你,都半個月了,爺體內的餘毒到底清了沒?怎麼還有一時沒一時地發冷?”
韶靈狐疑地搭上他的手腕,他卻惡劣一笑,將她攬住,她坐在他的雙腿上,姿勢格外曖昧親密。
她再精明,哪怕是一條年輕的狐狸,但她往後要面對的,可是一條更年長更奸猾的狐狸。她稍稍放下心防,就會跌入他的陷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