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互訴衷腸
“最近聽聞顧小姐的夫婿病逝了,處理了夫婿的後事,如今搬回顧家堡住。”馬伯說了這句,便離開了,唯獨留下韶靈一個人,遙望着窗外夜色。
他通過了玉痕的考驗,但多疑嫉妒,刀槍舌劍,卻在彼此的心裡揚起了無法吹散的霧霾,隔着那一層晦暗,更看不清對方最初的模樣。
有些傷害,看似淺薄,實則深不可測。
更別提,慕容燁那時才十八歲而已,不管他是否早已有了深沉城府,刁鑽脾氣,那個年紀的愛戀,總是脆弱的不堪一擊。
他定是愛極了那位玉痕小姐。
她生氣出手的時候,不管是否衝着他,他定能阻攔,甚至讓她屈服,也是再簡單不過的小事。
可惜他依舊容忍。
他的容忍,不是沒有限度的。到了懸崖的最後一步,他就不會再退,哪怕對方是他曾經萬分喜愛的女子。
愛之深,恨之切。
但他的選擇是對的,若是繼續容忍,那段愛戀也早已扭曲腐敗,哪怕當真成了夫妻,也不見得會夫妻和睦,琴瑟和諧。
手上的傷疤,未必是元兇,心裡的傷痕,纔是永遠的敵人。
他不願帶着手套,便是要自己正視過往的不堪,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再重蹈覆轍――這一點,跟她何其相像?!
玉痕對他的容貌太過在意,而她卻從不在意他的容貌,因此他才更覺可以一味親近她身?
三年前,他們決裂的原因,只是因爲一句話。“你有想過要嫁人嗎?”
慕容燁一定不知那句話,爲何成了導火索。
不知爲何在她那麼隱忍平靜的眼底,驟然間火山爆發,不可阻擋。
她居然在那一夜,刺傷了他。
她跟顧玉痕,當真是不同的嗎?還是……根本就是一樣的!
韶靈將臉埋在手中,無數個問題在心頭打轉,她卻連一個答案都找不出來,暈頭轉向,更覺疲倦。
深夜,慕容燁見屋內依舊亮着燭火,脣角不自覺上揚,不管他何時晚歸,她總是爲他點亮一支蠟燭,像是引領着他回家。
韶靈的耳畔傳來他的腳步聲,雖然背對着他,她依舊可以分辨,他轉身關門,本想朝着牀邊來,但突然折了回去,在屏風後卸下了厚重的外袍和披風,洗了臉,擦了手,才走向牀,坐在牀沿上,輕輕拉下紅色帳幔,整個人上了牀。
他的雙臂剛剛觸碰到她的身子,她便稍稍往裡面躺,慕容燁在她耳畔輕聲低語。“還沒睡?”
她卻並不迴應他,似乎方纔的動作毫無意識,他靜靜聽着她平穩的氣息,從她的背後緊緊抱住她,笑着呢喃。
“你的鼻子沒這麼靈吧,睡着了還能嗅到我身上的血氣味……”
她似乎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閉着雙目,毫無戒備,早已陷入夢鄉。
慕容燁的眼神黯然不少,卻也不再追究,他素來用白檀作爲薰香,只是她對血腥味實在敏感,他並不願意驚擾她心中的寧靜,更不要她心生愁緒。
他抱着她,眉宇之間的沉重漸漸隱去。雖然心頭涌現太多繁雜的事,偶爾也覺疲憊,也覺憤怒,但只要擁有她,他便平靜不少。
清晨醒來,慕容燁伸手一摸牀內側,卻只觸到一片涼意,紅色軟枕上的褶皺正是她睡過的痕跡,他一掀錦被,坐起身來。屋內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的身影,桌上放着早膳,冒着熱氣,可見她剛走不久。
他們雖然都算是早起的人,但這些天哪怕他回來的很晚,也會陪伴她一起吃了早飯再走,甜蜜宛若新婚夫妻。
她一定回了藥房,只是天才剛亮,這麼早就有傷患?
慕容燁的眼神涌入一片晦暗,面有慍色,不過很快平復下來,既然是他答應她經營自己的抱負,又如何有理由抱怨她?!
他即便這麼想着,但還是去了藥房,還未走到門邊,已然聽到她厲聲囑咐的聲音。他扯脣一笑,依靠在門外,看她對着兩個四十來歲的手下耳提面命,一臉冷肅,雙目凌厲。“這些藥用清水熬煮,一個時辰後再服藥。特別是在膳食方面,決不能碰辛辣之物,否則,病情就會反覆。你們要想跟往日一樣生龍活虎,上房揭瓦,就不能貪酒貪吃,最好也能早些歇息。”
見狀,慕容燁強忍住笑意,坐在她面前的兩人,年紀都夠當她爹了,凶神惡煞,她卻將他們當成是孩子來訓斥。
“我們都喝了幾十年酒了,怎麼能戒掉?”一人粗着嗓子問,不太放在心上。
“送他們走。”韶靈轉頭對三月說,下一瞬,冷着臉對着他們,語氣不善。“你們下山去找別的大夫,另請高明,也許還能讓你們抱着酒罈子睡覺,一醒來,病就全好了。”
誰都聽得出她是在下逐客令,另一人急忙陪着笑臉說,從連翹手裡接過沉甸甸的藥包,連聲賠不是,怎麼看都不像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劍客。“韶靈姑娘……你別生氣啊……我們拿藥,馬上就拿。”
“下次再見,千萬別讓我聞到你們身上有一絲酒氣。否則,不管要死要活,都別到我這兒來。”韶靈冷眼相看,晶瑩的面龐上沒有任何表情,語氣堅決如冰。
“以前韶靈姑娘有這麼兇嗎?”兩個男人從藥房走出來,勾肩搭背,一步一晃,活像是泄了沙的沙袋。一人在嘆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另一個人也是一臉詫異。“上回沒覺得啊,她還跟我有說有笑的呢,是不是心情不太好,朝我們撒氣啊……”
一人恍然大悟:“心情不好?雲門的弟兄都盼着主上跟她成親,能喝杯喜酒,有陣子沒動靜,難道是這件事成不了了?”
對方連連點頭,隨聲附和。“想來也是,算了算了,我們別多嘴,趕緊回去喝藥,我現在連拔劍的力氣都沒了――”
慕容燁臉上的笑容沉下來,他從暗處走出來,一提華服,走入屋內。
“七爺,這麼早。”韶靈見是他,眼底雖然閃過一分錯愕不及,但還是笑着招呼。
一分及其細微的生疏,梗在他們中間,像是有人赤足走上平滑的道路,卻踩上一顆細小的沙礫。
他狐疑地打量着她的臉,她的臉上有笑,但笑容不達眼底。
“你們還沒吃早飯,先去吧。”韶靈見慕容燁的眼神微變,便支開了三月跟連翹。
“爺也沒吃呢,我們一起用。”慕容燁笑着坐在桌旁,迎着她的視線,說的平靜溫和。
“我方纔已經用過了,我不是讓人把早膳送去的嗎?七爺怎麼沒看到?”韶靈微微一笑,卻有些尷尬。
慕容燁因爲常年練武的關係,看似慵懶散漫,實則很有自制力,他何時起身,她早就摸得清楚了。
“七爺若現在回去,那些早膳也早就冷了。隔壁屋子生了個小暖爐,吃的東西雖沒幾樣,但還是能給七爺做碗麪的。”韶靈起身,連披風都不拿,就往隔壁走去,慕容燁跟在她身後,看她煮水下面。
他方纔的不安和擔心,一瞬煙消雲散,她依舊跟平日裡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我聽幾個手下在念叨你對待病患太兇悍,滿腹抱怨……衆人都說你性情冷靜,就沒幾個知道你被惹惱了,就是活脫脫一隻母老虎。”他故態復萌,倚着牆,眉目之間一派瀟灑,笑着打趣。
“以前總說我不是女人,如今我成了禽獸了?”韶靈不怒反笑,彎腰垂首,磕了一顆雞蛋進去,滾水將雞蛋翻滾着,白乎乎的蛋花,捲起了淡淡的香氣。
“一山容不得二虎,唯有一公一母。佔山爲王,我們天生一對。”慕容燁脣畔的笑意更深,她雖廚藝不精,但哪怕只是下一碗麪,都讓他覺得秀色可餐。
“你願意當禽獸就好,反正我不樂意。”撒了一把青翠蔥花,韶靈將香噴噴的面端到桌上,瞪了他一眼,笑着說道。
這樣的她,纔有生氣,慕容燁總算不再多疑,圈住她的手腕,淡色的脣微微上揚,那雙善於蠱惑人心的邪魅眼瞳,鎖定了她的臉。他卻只是笑,並不開口。
“今日還要出去嗎?”正是每一日都被他這麼凝視着,她無法忽略他對自己的心意。韶靈心中掠過一層惶惶不安,她擡起眉眼,輕輕地問。
“要出去,不過不會像前幾天那樣晚歸。我們都好多天沒一起吃頓飯了,再這樣下去,你遲早要成獨守空閨的小怨婦。”慕容燁捏了捏她的面頰,一如她還是十來歲的少女,聽上去是取笑,但語氣卻寵溺的很。
韶靈垂眸一笑,他們雖然不曾結爲夫妻,但不過少了個名分罷了,這世上許多新婚夫婦,也不見得他們這般和睦親密。
“風寒徹底好了嗎?怎麼還是有些無精打采的。”慕容燁笑着問。“不像是老虎,倒像是隻貓。”
“要這麼點小毛病都治不了,我還怎麼當大夫?早好了。”韶靈朝着他眨了眨眼,大言不慚。
她靜靜地坐在一旁,看他吃了這碗麪,才起身將他送到了院子口,哪怕昨夜睡得並不踏實,但她還是想試着去相信一個人。
這是她的弱點。
但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好,她不想孤身奮戰,一定要忍耐着走完這一條路。
黃昏時分。
雲門外。
慕容燁騎在白色駿馬上,絕塵而來,紫色華服飄逸精美,黑色披風肅殺冷沉,兩種截然不同的色彩,卻在他的身上毫不違和。正如他的性情,亦正亦邪。
他早上答應過韶靈要早些回來,接連幾個晚上都到了二更天才回到屋內,她早就睡下了。今日趕在太陽落山前回了雲門,只爲了兌現自己的承諾。
“七爺,您回來了。”慕容燁躍下馬背,匆匆走入其中,見馬伯候在門旁,來不及聽完他的話,將馬鞭往他手裡一塞,下顎一點,算是迴應。
“我有話要對您說。”馬伯看着慕容燁倉促的身影,不溫不火地說。
慕容燁蹙眉轉身,在馬伯的嗓音中聽出幾分其他的含義,他靜默不語,等着馬伯先開口。
馬伯波瀾不興,臉上沒有任何喜怒,皺紋愈發深刻,宛若一張蒼老的紙張。“昨晚,玉痕小姐來過了,七爺不在,我讓韶靈去接待她。如今她成了遺孀,帶子回顧家堡生活,我擅作主張給了她一筆盤纏。我想,七爺在的話,也會這麼做的。”
慕容燁的目光驟然發冷,刮過馬伯的身影,他的脣角莫名牽動,卻並非是平日裡的笑,俊美無雙的面容,此刻卻是陰沉而冷厲,很是可怕。
他拂袖而去。
馬伯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宛若一尊泥塑,恭恭敬敬地目送着自己的主子離去。
門被大力推開,慕容燁冷着臉大步踏入其中,袖口一垂下,掌風已然將門重重合上。
“韶靈。”他的嗓音凍結成冰,眼光在滿屋子找尋她。
跟他的目光觸到的那一瞬,韶靈渾然不覺,笑着走向他,他擰着眉頭看她,她的笑靨更是將他襯得癲狂。
她……不是該生氣嗎?至少也是猜忌,憤恨。慕容燁眼底的幽深不曾被沖淡,百轉千回,五味陳雜。
他狐疑地望向她,目光落在她的身後,桌上的幾道菜擺放整齊,最中央的火鍋還在騰騰冒着白氣。
“回來的比我想的要早些,菜剛剛送來――”韶靈神色自如。
“你過來。”慕容燁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將她拉到內室牀邊,雙手覆在她的肩膀上,壓下她整個身子,要她坐在牀沿。
他久久地看着韶靈,眼中神色莫測,我看着他,緩聲問道:“老馬纔跟我說,她來了雲門,你去見過她。”
韶靈的眼神平和,宛若無風輕撫的水面,聽他甚至不提顧玉痕這個名字的任何一字,更覺他必當對她銘心刻骨,如今恨得深了,甚至提也不願提。
“我是去見了顧小姐。”
“你……”慕容燁頓了頓,手掌無聲從她的肩膀滑下,安靜地坐在她的身畔,一時不知該如何啓齒。沉默了許久,他才身子微轉,臉上沒有了往日的一分笑意。“你心裡不好過,畢竟是瞞着你沒對你說過,突然見到她,一定滿心惶恐不安,你懷疑爺對你的真心,對不對?”
韶靈從未見過邪肆狂妄的慕容燁這麼小心翼翼的模樣,若他根本不在乎她,也不會如履薄冰。她的心頭髮暖,低低地問。
“顧小姐的孩子,是七爺的嗎?”
慕容燁一瞬冷下臉來,怒不可遏,眼底卻又並非只有怒氣,更多的是無法辨明的情緒。星點的怒火在黑眸之中熾燃燒,令他看來更生氣。“你這一晚上都在胡思亂想這些東西?爺當時是覺得她性情開朗,相識不過半年就分道揚鑣,哪裡有什麼孩子?”
韶靈扯脣一笑,輕輕地說,不再鬧他。“若是你們有了孩子,都要五歲了,那個孩子看起來沒那麼大。”
慕容燁挑眉看她,眼底深處有些不太確定,但看她的笑容明亮又燦爛,總算才放下心來,相信她不過是順水推舟氣他罷了。
“我沒生氣,七爺。”韶靈朝他粲然一笑,秋水美眸更是亮眼,看他依舊眉頭不展,神色不太好看,她才柔聲說。“七爺曾跟我說過一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佛言看人,人人是佛;鬼眼看人,人人是鬼。過去我很難相信一個人,這樣的我,讓對我好的人其實受了不少罪。昨夜,心中的確有些疑惑,但我想事情並非那麼壞。”
“你昨晚一夜沒睡好,不就是爲了這件事?”慕容燁聽了她的這一番話,更覺她不再冥頑不靈,固執己見,更遭人喜歡,更讓人疼愛了。他的神色稍稍緩和幾分,目光緊緊抓住她,低聲道。“韶靈,你聽好了。我對她沒多大感情,如今連她的樣子都記不清了。我沒在你面前談及她,是覺得根本沒這個必要――”
“我沒怪七爺啊。”韶靈一句帶過,說的輕描淡寫,雲淡風輕。至少,她並不覺得被欺騙的憤怒攻心,或許是慕容燁對她太好,讓她不忍去懷疑他的用心。
慕容燁心中牽動,嘴角掠過一絲笑容:“那就真是沒生氣了。”
韶靈不懂地看着他。
“你叫七爺的時候,能讓人心軟成一灘水。你叫慕容燁的時候,往往是氣得不輕,像是爆竹一樣要氣炸了,實在是語無倫次,氣急攻心想不到任何法子的時候,纔會這樣……”慕容燁的語氣中有明顯的溫柔,笑容雖不若往日的妖魅而迷人,卻像是暖爐中的火焰,將她的猜忌全部燒成碎片,燃成粉末。
他們興許是認識的歲月太長,對彼此都足夠了解,這算不算好事?!
她笑着點頭,“你這麼擔心我,就怕我變成刁蠻的母老虎嗎?”
慕容燁也笑,他喜歡的女子,有任何人都難以取代的性情,足以讓他忽略她骨子裡的倔強和堅持,一如既往地捆綁着她,不讓她離去。
她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宛若閃耀的燭火,久久地沉默不語,只是望向身邊的這個男人……他此刻的俊美面容,足以讓任何人爲之動心。
慕容燁的眼底,一下有了光芒,他調侃的更是放肆。“如今才覺得爺好看?”若是沒有那些傳聞,他依舊是女人心中最理想的對象,至少在她們不知他做過的那些事之前,他的皮囊足以令人折服,獻出衷心。但韶靈的眼底,從未有過他在那些女人眼中見過的癡迷和狂熱。
韶靈避開了視線,起身走到桌旁佈置碗筷,淡淡地說。“我眼裡最好看的人是韶光。”
慕容燁緩緩地起身,坐在桌邊,韶靈察覺的到他心底的擔憂,俯下身子,悄無聲息地拉過他的左手,垂眸盯着那上面的傷疤。
“難看嗎?”慕容燁審視着她臉上的細微變化,這麼問,但語氣裡卻是不太在乎。
韶靈正色道。“傳聞中的七爺很可怕,但我看到的,卻並非如此。這件事,七爺沒錯,錯的人是顧小姐,七爺對她情深意重,更護她周全,她……不該開這麼大的玩笑,傷七爺的心,畢竟關乎一人性命……”
慕容燁半眯着眸子,談及往事,他沒有任何的眷戀和嚮往,臉上唯有淡淡的不快。“你說的不對。我們相識不久,一開始是相處的和睦,但後來她總耍性子爭吵,空穴來風,我不厭其煩,我跟她本來就沒看上去那麼適合,開心的日子,還沒有看她怒氣相向的臉來得多。但即便如此,情急之下,我不會看着一個女人被火燒死在眼前,哪怕那時,我對她早就沒了什麼感情……在火海里,烏煙瘴氣,濃煙密佈,我卻是看得清楚了,下了決定,不想再拖泥帶水,卻被她認作是絕情負心……她再來雲門,我始終不見她,一開始是動怒,後來是不想理會,不願再生枝節。”
韶靈蹙着眉頭,他的臉色並不喜悅,也沒有往日的風光,像是並不願意主動回憶那段難堪的往事,若不是因爲她,慕容燁不必委屈自己。人生在世,原本就該隨性而活,高興的,就記得,不快的,就忘了。
唯獨她隱約還有些不懂,昨夜見過的顧玉痕並不像是善妒的女子。
她甚至願意坦誠,韶靈比她更好。言辭爽快直接,頗有種江湖兒女的颯爽風姿。
慕容燁幾乎是一瞬就讀懂了韶靈深藏的心思,冷聲道。“自從那一次,她的確受了重擊,我略有耳聞,她的性子不再火爆驕縱,變得很平靜,不過半年,顧家就爲她找了一門親事。在那之前,她讓顧家堡的人送來一封信,要我再去見她最後一面。”
聞到此處,韶靈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喉嚨口,她盯着他的冷肅俊臉看,他是當真不快至極,纔會有這樣的臉色。她有些愧疚,卻也有些心虛。咬了一下脣,她的嗓音低不可聞:“她手上的傷?”
他深不可測的眼底,閃過一絲錯愕,但很快,他歸於平靜,下顎一點,並不否認。“她當着我的面,一手擱在裝滿了水的金盆上,割開了腕子,血將整盆水都染紅了。”
當然是慕容燁再度救了她,韶靈並沒有再繼續問下去,但以她來看,顧小姐的手腕上的傷痕很重,當下一定用了很大的力氣,血肉分離,血流衝出,場景一定很可怕。
她記得,有一段時日,慕容燁很安靜消沉,無論她在他的院子裡闖多大的禍,他都只是一笑而過,水波不興。
年初的時候,他把自己關在屋裡不見任何人,正是他在養傷的時候吧。
她曾經的疑惑,如今一塊一塊拼合起來,非常吻合。
“她說想要彌補,想要贖罪,她看了我手背上的傷,痛不欲生。但我當時只是冷冷看着她,無動於衷,心裡甚至有些暢快,彷彿留着這些疤痕,就爲了等這一日。”慕容燁的脣角牽動,卻沒有任何笑容。“直到看她割了腕子,我才覺得自己錯的離譜,她的血也無法抹去過去發生的一切,她這麼做,毫無意義。不是鐵石心腸,而是我發覺根本不愛她。與其讓彼此難受煎熬,拖着日子過活,還不如一刀斬斷。她要嫁人,我沒有任何不捨眷戀。對她,我心無愧疚。”
韶靈的胸口悶痛,手落在半空,最終還是不曾落在他的衣袖上,她盯着他袖口上的精美花紋出神,面無表情。
她低低地問。“後來,她還是聽從了家人的話,嫁去外鄉了?”
慕容燁沒再開口,只是淡淡睇着她,微微點了頭。
“我雖然救了她,但終究沒有給她一個機會。我執意要走,臨走前,她扯開了手腕上的紗布,任由血液溢出,氣憤難平,近乎詛咒。她平日裡被顧家寵壞了,她雖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但耍盡心思拉下臉來挽留一個人,該是從未有過……她有她的驕傲,但我也一樣。”
“那些話,一定很難聽。”韶靈苦苦一笑。她用了這樣的手段,不過是想最後留他的心,但卻失敗了,她怎麼不難堪,怎麼不悲傷,怎麼不絕望?此時,任何人都會瀕臨瘋狂。說出來的話,聽不得,實在傷人心吧。
“既然看清楚錯了,就沒理由繼續錯下去。”慕容燁不置可否,語氣冰冷。“那件事的確並不容易忘記,並非那個人讓人念念不忘。當年彼此都很年少,我忘不了她整個人躺在血泊中的樣子,但我可能更忘不了自己手上的傷疤。更忘不了,那一場大火,只是她意氣用事的試探。這樣的,怎麼會是感情呢?”
更何況,顧玉痕年輕時候發狠說下的那些話,並未有任何效用。顧玉痕活下來了,而他……也找到真心的那個女人了。
韶靈從未見他說得如此動容,她不自覺地迎上了那雙黑眸,他也看着她,兩人四目相接,觸碰到了彼此內心相似的情緒,頓時激起一陣漣漪。
他一下就觸碰到了,她深藏在心的心疼和悲傷,他有些不忍,卻又被緊隨而至的快意和欣悅包圍。
她當下就抽回了視線,低頭沉吟了一會兒,看了他幾眼,有些憂慮地說:“人在激怒之下,一定說不了好話。上回我誤會了韶光的事,也說了不少……”
慕容燁的神色總算緩和下來,淡淡地笑。“你平日裡對韶光怎麼樣,我都看在眼裡,寧願自己受苦,也絕不讓韶光多心。在那生死攸關的關頭,你若不發狂,纔不像你。”
“那些話,你沒往心裡去?”她得了便宜還賣乖。
慕容燁笑着說。“得寸進尺。”明明他說的夠多了,她還偏要再問。
“跟七爺學的。”韶靈的紅脣一翹,眼底盡是詼諧的笑容。
他將手背放在她的膝上,神色一下子溫柔下來。
“七爺若想祛疤,我可以給你想法子,若你不想,我也並不介意。”她一臉真摯懇切,不容人懷疑。
“我已經不在乎了。”慕容燁笑道,眼底有閃爍着的微光,他幾乎要在她的笑靨和眼神之中微微沉溺。跟她在一起,每一天都是欣喜的,而此刻,他卻陡然間明白,他將來的生命中,不能沒有她,她早已走入了他的心裡。
“我也不在乎。”韶靈拉過他的左手,微微擡高,再一次看清那些疤痕,將嬌嫩的紅脣貼上他微涼的手背。
慕容燁的眼神微變,等韶靈看清,急忙放下手,她的動作是自然而然,只是想安慰他,沒曾多想。但落在他的眼底,說不定是帶着別種含義的撩撥了。
“你還真是學壞了。”他深沉地打量她,嘴角牽扯的笑意,更顯得不懷好意,彷彿心中盤算着預謀已久,終將得逞的奸計。
“慕容燁!”韶靈一時氣結,低叱一聲。他又誤會她的舉動了。
他卻得意地揚眉,說的很有把握。“你看,說的是不是沒錯?!”她根本無法反駁無力回擊的時候,纔會對他直呼其名。
這個男人,實在是難以征服的一座山,好了傷疤忘了疼。
“你不吃我可動筷子了,我餓了。”韶靈話鋒一轉,氣惱何時才能扳回一城,不再處於下風。
“爺也餓了。”慕容燁的嘴角生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語意雙關,說的輕緩至極。
韶靈不再理會他,徑自往火鍋中撥下食料,慕容燁睇着她,臉上的笑再也不曾落下。
這一日,他們之間,似乎又走近了幾步。
她若厭惡他,則不會默許了跟他同住一屋,但這一次,她看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七爺。
每個人都有過去,哪怕是她,哪怕是慕容燁。他們在年少的時候,都會遇到不同的人,都會有過不同的故事。
但要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一顆相近的心,能夠走一條路,攜手白頭,又何嘗難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