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止念託燈而立。這燈似對旱魃極具誘惑力。直勾勾地盯住燈,旱魃電掣般向沈止念撲去。
“哎,你小心!”白語冰沒想到沈止念會來城中。這攝養堂弟子平日研的是長生之法,又是飽受欺壓自甘墮落的性子。一個會在龍蛋殼上畫笑臉的人,定不擅長廝鬥。他不由得爲之捏把冷汗。
沈止念聞話,竟轉眸分神向他一矚。燈色恰映在雙瞳中,光華亮若墨晶,依舊是清冷的神氣。
白語冰不由得又哎一聲。廝鬥不看對手的人,要麼是實力碾壓對手,要麼是壓根兒不諳此道。
對手可是旱魃。他的兄長白語霜修得神體,還認爲旱魃棘手。沈止念一元嬰修士哪來的自信?
“刺兒!”想到此處,他喚化血鯪晶木。
許是感知到了他強烈的鬥志,這本性兇殘好鬥的古遺木,竟二話不說於掌心生出根。
根鬚爬上他的脈門要吸血,倏地又縮回去,重新化作紫晶豆芽菜。
——就在這一剎,白語冰睜圓了兩隻大眼睛,鬥志消失無蹤。
只因,旱魃撲向沈止念,沈止念雙足輕點,放任長明燈懸於身前,負手如紙鳶倒飛出坊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一看沈止唸的起勢,他就自知瞎操心了,這廝原是深藏不露的主。
胸口掛着飛屍孩童,白語冰一副拖家帶口的模樣,奔至門邊再瞧沈止念時,乖乖不得了!
沈止念凌空而立,兩手垂張,鼓盪的紫紗袂下,唰唰地祭出八張黃符。
黃符升至沈止唸的頭頂,登時往八個方位擴散開去,拉出一張狀如八卦的光網。
這光網還在不斷蔓延擴大,隔絕了漫天灑落的紅花屍血雨。
旱魃見狀,嘶聲怒吼,喚來一幫紅衣行屍,將沈止念團團圍住。
沈止念忽將右手一翻,低道了聲“劍來”,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快得連白語冰也看不清他是如何祭出了劍。左手掐訣已於劍身抹出硃砂符文般曲折的血痕。而長明燈琉璃盞兒落在了劍尖上。
接下來可謂炫技了。白語冰目不暇接,就見沈止念以劍尖將長明燈高高地挑起。
燈油濺在鋒刃上,如一粒粒極細的珠子,隨劍花挽轉掠出,一滴不漏地擊中衆行屍的眉心。
衆行屍登時倒戈,按沈止念劍式變化,提線木偶一般,改爲將旱魃圍在光網下廝鬥。
這還不算完。被高高挑起的長明燈,竟作爲陣眼一分爲八,落在了拉開光網的八張黃符上。
燈焰本是明黃色,與黃符相合,一下子變作紫色。光網隨之分出九域,顯出九幽獄主的圖紋。
“媽媽的,九幽地獄陣?”白語冰情不自禁地罵了一聲。
他們四海龍子學法時,也曾習過不少陣法。聚靈陣不是修煉內丹的正法,他自是沒有學過。
這九幽地獄陣,作爲冥界鬼差們常使的陣法,他卻是捎帶腳瞭解過的——
此陣可以憑藉獄主的神力威壓,困住惡鬼凶煞,至少需要兩個鬼差佈置好一會兒。
真隱宗擅長符水鍊度,照貓畫虎,能弄出與九幽地獄陣相仿的陣來,本是合情合理之事。
但沈止念以一己之力弄出的陣,形狀與他了解的九幽地獄陣相差無幾,只是威壓稍弱了些。
這若是天賦異稟,沈止唸的道行少說也與鬼差相當,絕不該停留在元嬰境界。
白語冰不由得陷入了深思,正思量,袖角倏地被人拽了拽,回頭看時,沈止念竟立在他身後。
他再看那九幽地獄陣,陣裡的沈止念乃是個身外化身。
此陣啓動後,沈止念撤回了化身和長明燈,光網霎時跌撒下去,八張符恰貼在旱魃身上。
旱魃如落網之魚,不斷掙動嚎叫。沈止念解釋道:“我只能困她一時。”
白語冰讚道:“沈兄,我看你厲害得很啊,又能控屍又能鬥旱魃,還能化出實體身外身。”
“我能控屍和鬥旱魃,”沈止念低垂眉眼,捧着長明燈道,“是因此燈點的是我的壽元。”
白語冰只是笑,心道:“瞎胡扯,這能解釋你的身外化身嗎?”
彷彿知道他所想,沈止念繼續解釋道:“我用了化身符,真身和化身不能相距過遠。”
兩人正說話,遠處夜空有數十道劍芒閃動,乃是數十個真隱宗高人御劍而來。
沈止念一揮紫紗袂,收了困住旱魃的八張黃符,嘩啦啦又祭出一片黃符。
這些黃符以硃砂繪有隱封護等字樣,將他二人環住。隨後,沈止念兩手結印,黃符如輪轉動。
衆真隱宗高人落地,協力圍住才掙脫束縛的旱魃,竟好似看不見他二人。
白語冰連忙對沈止念比劃。沈止念意會,兩手仍結着印,口中說道:“可以說話。”
“這不是你們真隱宗的人嗎,你幹什麼佈陣結印避開他們?”
沈止念道:“我未向師尊請示,是私自下山的。”
白語冰問沈止念爲何要私自下山。沈止念道是自己有一個名爲莫絕的小義弟,忽然不見了蹤影,便想下山來,問一問白語冰,是不是白語冰的師父見此人可疑,將此人抓去秘密審問了。
這謊話說的是兩人心知肚明。
沈止念已認出他是當年現身相救的仙家,那麼可以推出,他的師父自然也不是凡人。
兩位神仙來修真界,爲的是什麼,也就顯而易見了。
白語冰忽覺尷尬:“你有個小義弟叫莫絕?”這說的想必就是龍祖宵行。
鳳羽嘉已和宵行去了燭照真境,一龍一鳳敘舊談情,已然是把大劫臨頭的無思天拋在腦後。
沈止念向他要龍,他上哪要去?“哎喲,這可難辦了。我實話告訴你罷,我師父他八成是看上你的小義弟,兩人不告而別雙宿雙飛。你就別找了。一個人好好過日子,也輕鬆一些,是不是?”
這話不算瞎話。在他看來,鳳羽嘉就算現下未和宵行雙宿雙飛,也會設法把宵行弄回神界。
他把話說狠些,讓沈止念有個準備。宵行若真是宵行,轉生龍祖,不是一個凡人供養得起的。
遲早天人相隔,沈止念還不如早些放手,以後走正道全力修行,飛昇了自會再相見。
沈止念卻比他想得淡定許多:“既然裴兄也不知曉,那就不說這個了。”
兩人一齊觀望旱魃與真隱宗衆高人相鬥。爲首一個丰神瀟灑的洞虛期真人,赫然是冉宗主。
冉宗主率衆也想布九幽地獄陣,然而,所使的黃符似被人做了手腳,還不如沈止唸的黃符。
加之旱魃吃一塹長一智,搶先拂滅了幾個高人所持的長明燈,那幾個高人登時倒地氣絕。
不僅如此,白語冰擡頭看天,原本如紙錢浸血的圓月,此時已通體赤紅。
旱魃與衆高手相鬥,倏地功力大漲,不但口中噴出屍毒,指甲也在變長,身法更迅猛數十倍。
他忍不住說道:“難道是城中百姓死傷太多,鎖魂聚靈陣已開始爲她聚靈了?”
沈止念看他一眼,竟接話說道:“可能是我的師尊見死傷太少,放出了以前積攢的冤魂。”
聽沈止念說來,這個鎖魂聚靈陣乃是他的師父攝養堂的黎堂主佈置的,包括這子母煞也是黎堂主所煉。黎堂主做了兩手準備,一是讓旱魃自己殺夠人,用亡者的魂啓動鎖魂聚靈陣;二是萬一冉宗主妨礙旱魃殺人,他就忍痛割愛,釋放出以前以活人煉製行屍時取出來的冤魂充數。
白語冰爲之震驚,沈止念道:“之前在長樂峰,怕師尊偷聽,我不便相告。金匱軒的病患染上屍毒,便是活人煉屍所致。所謂子午返陽膏,是師尊研製的秘藥,材料取自行屍。他想讓活人擁有行屍之能,又不會失魂,迄今未煉製成功。我本來也會被煉成行屍,但師尊捨不得我這副皮囊。”
話說到此處,真隱宗衆高人已只剩了兩三個,道是這旱魃太過兇猛,要去其他六大宗求援。
冉宗主應允了,那幾個高人匆忙御劍而走,又有一大波真隱宗弟子趕來。
領頭的卻是長樂峰攝養堂的黎堂主。黎堂主賣力地作勢道:“宗主,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冉宗主待要說話,旱魃忽化作人形,肌膚不再焦黑乾癟,嬌聲道:“冉郎,你還記得我麼?”
冉宗主回眼一看,瀟灑之色一掃而空,活似見了鬼:“你……你是……”
“我是姬尋呀,你不記得了?你說好要娶我。我身懷六甲,實在遮掩不住,離家來尋你,尋到了永寧山。你卻不肯帶我入宗,誆我賞景,將我推下山崖。我等了三百年,今日來與你完婚了。”
黎堂主聽了便道:“你這邪祟休要含血噴人!我真隱宗符水鍊度,修的是純陽之體,向來不近女色,連女弟子也不收。三百年前,正是宗主要拜入老宗主門下之時,宗主豈會與你訂下婚約!”
旱魃顯是有備而來,自表家居何方,如何結識冉宗主,連冉宗主身上有幾顆痣都交代了一番。
冉宗主此時已恢復冷靜,也不知是哪來的自信,環視驚疑不定的衆弟子,冷笑道:
“你一個有魄無魂的邪祟,便是記得自己是怎般死法,也決不能將生前事記得如此清楚。冉某行端影正,未做過遭天譴的事。你若說出是誰指使你,冉某念你修成精魄不易,便也不爲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