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洞房花燭(五)

鳳羽嘉命大總管白眉真君張羅侍寢適宜,遣幾個親衛鳳軍神兵打撈白語冰。

白語冰顯是鬱悶至極,不但一言不發,且拒絕再化出人形,一副賴皮賴骨的模樣,被拖上岸。

他的真身本也算不得小。奈何諸神的真身比他大許多,神界各重天皆使了壺天術。不論誰變出真身,大小皆會與人形相仿。除非使了大小如意術,或有相應的法寶符籙,纔可以自由變化大小。

親衛鳳軍神兵,如同拾掇一條長了犄角和四爪的蛇兒,先將這位侍寢的娘娘送至碧梧宮。

鳳羽嘉金眸含笑,目送賴皮小龍顛顛地遠去,忽問輕捻眉心的玉華元君:

“怎麼連宵行煉出的太陰真水也捨得拱手相讓了?”

玉華元君把手伸入如意池內,一池冰雪轉瞬又變得無相:“澆不滅聖前你的太陽真火,太陰真水的元力早已消散,不若物盡其用。方纔測小世子的真元屬性,我又想起往聖逼我泅水的情狀。”

“是我變強了,”如晴川落日,暮風逐波,心事是眸簾兒那一卷,鳳羽嘉輕快地說笑,“我已有四十五億年修爲,而他只活了五億年。若他還能澆滅我的火,我就該啄光羽毛,投水而死。”

玉華元君略一揣度,問道:“聖前你不去享用小世子,留下來陪我說往聖,莫非是認爲……”

鳳羽嘉承認:“我不想知道答案,因爲可能會失望,但如此一來,我會更好奇。”

“小世子觸碰太陰真水,有片時水未改變色相。這說明不了什麼。也許他接觸過往聖的轉生,也許他身上藏有往聖的某件法寶。先天真元混有稍許太陰之氣的洪荒神,除了我還有好幾位。何況,這水也測不出魔祖冥淵。退一步講,就算他是往聖。聖前你這麼逼他,也得不到他的心。”

“我沒想得到他的心。他若是他,他的心本就是我的。”

玉華元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聖前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涅槃也燒不盡你的心魔。”

鳳羽嘉付之一笑:“修道就是如此。最初,你以爲長生可貴。而後,你想向天地上下求索。到頭來,追逐的卻是某個轉瞬即逝的生靈。當你發覺一億年和一個時辰沒有分別,夏蟲與大椿的一生實是一樣的長短,你走的路是爲讓你回到伊始之處,且還來得及擁抱那個生靈,那就是得道了。”

每個生靈的道不同,修法也不同,但這是好道,玉華元君抿出些兒笑:“受教受教。”

碧梧宮內,白語冰埋下頭,用前爪刨着自己的銀鬃,刨下一株紫晶豆芽來。

“刺兒,你還活着嗎?”

紫晶豆芽舒開葉瓣,發出尖細而冷淡的聲音:“小滑頭你說呢?這種子只是我的身外化身。我本身還在仙界魚鯪島。就算鳳皇一口太陽真火把神界連帶你的屁股一塊噴毀了,我也不會死。”

十萬火急,白語冰不與它計較:“你快給我出個主意,怎麼着,才能不讓鳳皇玩我的屁股?”

“我費勁千辛萬苦,化身陪你到神界,就是爲了看鳳皇玩你的屁股,爲何要給你出主意?”

“那你還真是不容易啊。這麼樣,你給我參詳參詳,鳳皇有潔癖,我在地上打個滾……”

“他就可以在弱水裡玩你的屁股了。”

“……”白語冰扭轉頭,看了看自己盤於絨被上的鱗軀,忽然平心靜氣,認真地審視起屁股這一截兒來:“不應該啊,要說我這屁股,論長短,論大小,也就一般,不如雌兒粗壯。就算我得罪了他,這鳥祖宗,後宮裡什麼佳麗沒有,犯得着步步爲營,親自上陣,和我一條海白龍過不去嗎?”

鳳羽嘉揮開門,見這小海白龍甚嫵媚地端詳着自己的屁股,不由得斂眸而笑。

他負手踱過門檻,鳳儀矯矯,雅步淡蕩。然而在白語冰看來,恰如一隻傲慢的大公雞。

幾個飛奴隨後左右繞出,端來了各式吃食和美酒,又把桐木矮几放在榻上,帶門而出。

“愛妃,”白語冰冷眼見他拾起筷子,逐一介紹盤內的佳餚,“你龍丹已毀,想必還未練得辟穀之法。我本想過些時日與你呈祥。你卻耐不住寂寞,禍亂後宮,引誘皇貴妃。我也只好早施甘霖,允了你了。今夜你我洞房,定有一番消耗。你身體虛弱,且先填補填補。”

“你的意思是讓我吃飽了好上路嗎?”白語冰攥緊爪中的紫晶豆芽,不想和他客套了。

鳳羽嘉徐徐一點頭:“吃飽了好洞房。此乃崑崙千年沙棠果,滋味甘美,食後弱水不沉。這是萬年寒箭筍,可延年益壽,補養真元。還有此湯中靈芝及帝屋果,均有益壽、闢兇邪之奇效。”

白語冰忽覺肚內飢餓,待要叼起一枚果子,又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下了什麼藥?”

鳳羽嘉微笑:“愛妃你多慮了,以我的修爲,還需要下藥麼?”

他一想也是,總而言之,此番一戰,是誓死保住屁股,不如做條飽死龍。

見他把果兒嚥下去,鳳羽嘉又道:“然而,下藥也有下藥的意趣。”

他險些把果渣噴在這鳥臉上,鳳羽嘉繼續道:“不過,我更喜歡看你忍痛掙扎的模樣。”

要說之前,這鳳皇道是要與他孕育子嗣,倒還有些坐擁如雲佳麗、惺惺作態的矜持。

也不知爲何一下子兇相畢露,走了地痞流氓的路子。他心道:“你爺爺的,白瞎了你這張臉。你以爲你這些話,小爺我就不會說嗎?你心中得意得很哪!小爺我是不屑於和你說。”

鳳羽嘉笑微微伸出手,撫了撫他的雪鬃,又在他下巴底下撓了一撓:“逗你的,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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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邊吃邊道:“鳳皇,你看,冤冤相報何時了。我來你這百鳥宮,前前後後,也吃了不少苦頭。你我一鳳一龍的問題出在哪呢?不怨你,也不怨我,是習俗不同!你族雄鳥花枝招展,我族雌兒卻纔如此。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一切皆是緣分,是不是?你我能不能簡單一點,交個朋友?”

“不能,”金眸流光,柔情似水,鳳羽嘉軟語款款,“你若爲妃,湊合。你若爲友,沒資格。你若悔婚,我沒面子。你若不侍寢,我的後宮不安穩。小龍,你說,我還有別的路可走麼?”

白語冰道:“大道三千,腳下成蹊。總走前人走過的路,又怎能證明你是一隻獨特的鳳凰?”

鳳羽嘉道:“神界一日,仙界一年。你若想耗過洞房花燭夜,須再接再厲,想好半年的話。”

白語冰忽然燃起了熊熊鬥志,他隨陸壓道君學藝一百年,就沒學別的,舌燦蓮花可以一戰。

“鳳皇,你說洞房花燭夜,我卻一沒看見洞房,二沒看見花燭,三沒看見夜。”

“——你我是神仙,本不必拘於俗節。何況,你並非我的正宮娘娘,豈能大操大辦?不過麼,我羽族是有雄鳥搭建巢穴求偶的習俗。小龍,我這就給你洞房、花燭和夜。”

話說到此處,鳳羽嘉把手一揚,祭出桐木琴來,琴聲玉泄,一疊復一息,剎那滿室光華氤氳。

白語冰只覺眼前一花,甩了甩腦袋,就見遍屋金紅顏色,窗外漆黑一片,不見白雲。再看眼前鳥,穿靴戴頂,儼然是新郎官的模樣,氣色是喜氣洋洋之中難得還帶了一絲絲端莊清華的貴氣。

他問天去了何處,鳳羽嘉道是倒轉乾坤,遮天收日,又將人界室內之景移至了此處。

這行徑與魔有什麼差別?白語冰目瞪口呆,鳳羽嘉猶問道:“遮天收日睡小龍,可喜歡?”

悔不當初,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爲何要招惹一隻瘋鳥呢。“……別這樣,你殺了罷。”

鳳羽嘉笑道:“嗯,看來你不喜。”指劃過琴絃,收了一室幻術,不忘道:“此乃魘禱術。”

白語冰倒抽一口涼氣,決心再垂死掙扎一下:“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們好好的說。鳳皇,你可曾想過,我嫁來神界,這個消息,本只有神仙二界知曉,是不是?如何有大妖來劫我呢?無非三種可能,一是仙界有仙要害我,二是神界有神要害我,三是要害我的神就是鳳皇你!”

鳳羽嘉見他已然吃飽喝足,將他的鱗軀抱入懷內,順着頸後雪亮的毛兒往下撫,一路撫至尾巴尖,輕輕地捏了一捏:“小龍,如果你指的是屁股,那麼第三種可能是毋庸置疑的。”

他倏地放鬆,鳥就是鳥,捏着他的尾巴尖稱屁股,只要不化出人形,此鳥能奈他何?

“鳳皇,我是認真和你講話,你和西王母關係匪淺,她替你照顧鳳麟洲的鳳族……”

鳳羽嘉暗覺好笑,握着尾巴尖往底處撫,細緻如託桐木琴,口中說道:“小龍,四御陛下也不會這種口吻和我講話。我是不是看起來很平易近人,很像一隻溫和的雌凰,嗯?是這一塊鱗罷?”

白語冰幾乎要炸了鱗,是可忍孰不可忍,實是忍無可忍。

他化出人形,橫在鳳羽嘉懷內,道了聲“刺兒”,手掌一張,紫晶豆芽應聲躥出。

說時遲那時快,色如紫晶,遍佈鱗紋,尺長的荊棘,尖刺已抵至五色羽裳的胸膛處。

鳳羽嘉垂眸順着尖刺一路看向白語冰的手腕,那手腕內側,荊棘的根鬚已扎入脈門內。

荊棘似察覺了他的目光,動了一動,慢慢折了回去,尖刺指向白語冰的心脈。

白語冰不由得罵道:“你這吃裡扒外的刺兒,媽媽的,你站哪一頭的?”

化血鯪晶木發出女子的聲音:“他是太陽之氣育成的羽族之祖,不會被我的毒刺劃傷,還有太陽真火,我打不過他。而且,我和你結血契,是要看他玩你的屁股,以及扎穿你的心脈。”

“……也行,”冰灰色的眸子一瞪,白語冰咬牙道,“你再碰我一下,我就扎穿自己的心脈!”

鳳羽嘉一言不發,也望住白語冰,薄脣悄然張合,眸中微瀾,隱有虹光金焰。

白語冰只覺這一眼極威嚴,竟盯得他動彈不得。

待看得些奇異的虹光時,兩彎睫毛是一沉一沉,他不知不覺竟昏睡過去。

鳳羽嘉這才眨眼,眸中又是暖日和煦般的溫柔,不動真氣地奪過化血鯪晶木。

他一手執化血鯪晶木,一手化出一小團掌心火,微然一笑,問道:“你是誰,他是誰?”

化血鯪晶木道:“我是木,他是龍。”十分言簡意賅。

鳳羽嘉默默地橫過化血鯪晶木,荊棘尖兒斜向火焰,僅是氣焰就已遙遙將這刺尖兒燎作灰。

化血鯪晶木冷冷地道:“我不喜歡受人威脅,哪怕你是一隻高高在上的鳥。你可以好好地問我,那我也不會告訴你。因爲你已經惹怒我了。”

鳳羽嘉將掌心一合,火焰消失不見,本燒燬的荊棘尖兒竟又完好如初。

他嘆了口氣,對化血鯪晶木道:“看不破這個幻術,你不是玄元化血聖兵。”

“……”化血鯪晶木沉默片時,冷不丁地說道,“白語冰不是宵行。”

“此龍有太陰之氣,你也有太陰之氣。我並無惡意,你們想做什麼,不妨與我一說。”

化血鯪晶木又沉默了許久,方纔娓娓道來:“我什麼也不想做,只是想陪着這個小滑頭。他體內有太陰之氣,是因兩百年前,諸界有一處貫通時,接觸過宵行轉生的龍蛋。因同爲龍族,宵行的識神侵入他的識海。他二龍的識神相互並未融合,而是共同修築了一處心牢,此起彼眠。”

鳳羽嘉聞話,望向昏睡的白語冰:“這麼說,宵行是不願見我?”

化血鯪晶木道:“並非不願見你,只是,那是宵行的識神,畢竟不是元神,一些前世的記憶所成。經與蠱雕一戰,他已十分虛弱,可能過不了多久,就會消失無蹤。”

“那麼你又是誰,如何結識白語冰,又爲何知道我與宵行的事?”

“我也不知我是誰,一株樹罷了。我隨陸壓道君住在仙界魚鯪島,結識小滑頭時,他的龍丹已毀。你與宵行的事,是宵行的識神告知陸壓道君的。宵行的識神還說,他須助你化解無量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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