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弟子被白語冰嚎得心慌,火燒眉睫,湊頭七嘴八舌議道:“送金匱軒去罷?今日誰當值?”
“不是罷,這也送金匱軒?本是孟師兄、戚師姐和那小蹄子當值。但大師兄去了嗎……”
“也就是說,只剩了沈止念?總之,把這人扔給他,師尊怪罪下來,也就與我們無關了。”
“師兄你冷靜一下,此事本就與我們無關。唉,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白語冰心道“小爺我是從天上來的”,二世祖嘴臉哭爹喊娘,變本加厲地訴說自己的痛苦。
以至於衆弟子耳內咣咣亂響,有一種此人已重傷不能行走的錯覺。
一個弟子神智錯亂,竟從乾坤袋裡祭出一匹龍馬。
這龍馬雖未長成,卻也生得威風凜凜,且能御風飛行,在修真界算是較罕見的天階下等靈獸。
那弟子想把它牽至白語冰面前,它卻四蹄打顫,一下子伏臥在地。
白語冰微覺詫異,他龍丹已毀又已化出人形,龍馬卻似能感知出什麼,可見資質非同一般。
那弟子卻不識貨,抱怨道,這畜生怕是廢了,被他帶回長樂峰,就一直耷拉着耳尖毛髮抖。
衆弟子索性拆了門板,鋪好被褥。
四個已至金丹期的弟子,按搶救垂死之人的規格,御劍把白語冰擡到了金匱軒。
“……”這場面誇張至極,白語冰自感用力過猛,又覺衆弟子似極怕捅婁子,不復叫嚷。
衆弟子卻來勁了,嚷得比他還厲害:“沈止念,開門啊,別管大師兄了,快出來救人啊!”
金匱軒是一個回字長廊,沿廊設紫門紫窗,窗垂着細密的黃竹簾。
透過竹簾縫兒,能看見地上擺放着許多臥具。臥具之間有紗簾相隔,不少病患正躺在當中。
衆弟子喚了好幾聲,紫門始纔打開。一襲清瘦的身影,低垂眉眼,移步出來。
此人身穿紫氅青袍,墨發微有些散亂。白語冰躺在板上,往對方眉心看去,恰有一顆硃砂痣。
這人,正是他在水鏡中見過的沈十三,卻改了個高雅的名字,叫沈止唸了。
一交睫的工夫,他的衣袂被沈止唸的手搭住。極輕地往上一捋,沈止念便看了他手腕的傷處。
沈止念什麼也不問,引衆弟子往裡走。
衆弟子講,白語冰是七宗會裴長老的弟子,如何受了傷。沈止念只低聲應道:“知道了。”
白語冰被安放在臨窗的臥具上,雙眸不住亂瞟,想弄明白龍祖宵行是不是也藏在此處。
沈止念悄無聲息地跪下身,要爲他查驗傷口,身後卻有一個男子走來。這男子不是宵行,穿着真隱宗弟子的服飾,料子更華麗精細些,一手吊繃帶,另一手脅迫似地扳起沈止唸的臉。
只見沈止念被迫扭過頭,頸間露出像是被掐過的青紅指印。男子如同抱着一個美味的瓜,嘴對嘴胡親亂咬,吸得嘖咂作響。沈止念也不反抗,只微微躲一下,便捱了一個耳光,髮絲更散亂了。
“哎,光天化日,幹什麼呢?”這豬啃白菜似的情狀太辣眼睛,白語冰忍不住叫道。
“關你屁事。”在衆弟子起鬨聲中,男子扔下一塊靈石,摸一把沈止唸的臀,隨衆揚長而去。
沈止念若無其事地把靈石收入懷中,目光迴轉至白語冰的傷處,拾起擺放在一旁的破損簸箕。
“剛纔那個是什麼人,”白語冰搭訕道,“連男子也不放過,怎麼像是打了八輩子光棍?”
“大師兄。”沈止念說着話,摘下帶血的竹條。脣齒微啓,小段舌兒捲上竹條,投入地品嚐。
“……”白語冰心緒微妙,“你這是中午沒吃飯嗎?你們真隱宗弟子沒吃飯都啃人解饞的?”
沈止念解釋道:“我嘗一嘗,簸箕盛過些什麼草藥。若是盛過有毒的草藥,便要先解毒。”
“嗯,這麼一說,你是個有本事的郎中了,都嚐出了什麼?”
沈止念聞話擡眸,一對極黑的瞳仁,如若深淵對準他,令他莫名緊張一瞬。
“沒什麼。”沈止念起身道。說着話,舀水洗手,又從壺裡斟了熱水,替白語冰清洗傷口。
白語冰被伺候得甚舒爽。幾根極細的竹刺,被沈止念溫柔地挑了去。
沈止念搗了些草藥,讓他先敷一敷。他道是用草藥太次了,問是不是捨不得用靈丹妙藥。
沈止念道是大病大治小病小治,小傷用了靈丹妙藥,以後受重傷,靈丹妙藥反倒不好使了。
白語冰敷藥時,沈止念又兀自舀水洗了臉,扯下束髮的紫帶,理了一遍烏泱泱垂落的發。
一時間,整個金匱軒靜極。只聽得水聲淅瀝瀝。
他挑開紗簾,沈止念背對他,在不遠處梳洗。那一舉一動皆有一種頹唐淡雅的韻致。
沈止念收拾妥當,颳去他手腕處的草藥,替他包紮了傷處,忽問道:“你近來可有腹瀉?”
白語冰倒也不意外。這沈止念有些道行,聽出他的脈搏,不足爲奇。
“來,舌頭伸出來,我看一看。”
白語冰把面紗一揭,“啊”了一聲吐出舌頭。沈止念卻不看舌頭,盯着他的臉看一陣。
“裴兄生得真面善,”沈止念冷不丁地說道,“我們是不是在何處見過?”
“……”白語冰心底咯噔一下,他救沈止念時,沈止念還是個孩童,而他已是少年模樣。
他此番化出人形,乃是凡人般的黑髮黑眼。兩百年前的事,沈止念就算記得也未必能認出他。
沈止念當真認出他,他便暴露了神仙身份。天道符旋即會將他傳送至天樞獄,那就大不妙了。
“你認錯了罷?我隨我師父修道沒多久,年紀輕輕,才至煉氣築基期,哪能和你見過呢?”
“許是我記錯了。”
兩人正說話,忽有一人嘶聲呼號:“膏啊,給我膏啊……子午返陽膏……”
一人呼號,原本死寂的回字長廊內,許多人或坐起身或伸長臂呼號,聲音極爲乾啞淒厲。
“少陪。”瞄一眼牆角的銅漏,沈止念匆匆循聲而去。
白語冰也跳起身來,一走動,旁邊的紗簾裡,忽有一雙手向他撲至。
他迅疾往旁避讓。這雙手卻未能出簾,彷彿被雷電打中,又往後跌回臥具上。
心知是此地設有禁咒,他擡眼觀瞧紗簾。紗簾頂部,如若燈腳穗子,密密麻麻貼滿了黃符。
真不知這究竟是個什麼鬼地方。白語冰懷疑,自己是被那幫咋咋呼呼的弟子打擊報復了。
但見沈止念待他並無惡意,他行至沈止念身旁問:“這是怎麼了,有沒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沈止念道了聲“不必”,紫氅衣袂只一拂,將發狂的病患輕拂回臥具中,指間已多了道黃符。
符貼在病患眉心,沈止念揭開瓷盒,用細軟的小刷子,把一種淡黃色的膏脂抹在病患身上。
“這是什麼鬼玩意?”白語冰看那病患,手臂傷處生出寸長白毛,活似白猿附體。
沈止念挨個救治病患,百忙之中對他說道:“是屍毒,你受了傷,離遠些。”
他拿起沈止念用過的一個瓷盒聞了聞,一股齁人的異香撲面而來,不由得打了個大噴嚏。
他哪是在幫忙,分明是來添亂的。“這個也別碰。”沈止念見狀收走了瓷盒。
這子午返陽膏頗有奇效,塗抹在患者的傷處,白毛登時消失,潰爛的傷口也癒合不見。
白語冰問這些人如何染上屍毒。沈止念十分謹慎,並不答話。他只好東拉西扯說些閒話。
漸得知,沈止念已有元嬰境界。兩百年有如此造詣,算不得資質拔尖,但也決非平庸之輩。
忙忙活活安置了一切病患,沈止念再一次仔仔細細地洗了手,有兩個弟子來換班,便要走了。
白語冰宛如一條跟屁蟲,屁顛顛跟着沈止念,奈何沈止念口風緊,問不出什麼要緊的話。
沈止念行至居住的院落前,見他還跟着,便默默地回望他:“……”
白語冰實在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了,總不能說手腕的傷沒好,就得一直和沈止念形影不離。
“我聽說,給你一塊中等靈石,你就幹。是真的嗎?”他只好擺出一副色令智昏的嘴臉。
沈止念點了點頭,竟面色如常。他把心一橫,決定豁出去了,笑道:“這個道道,真那麼有意思?我也想試試。我沒帶靈石,不過我師父有的是靈石,回頭我讓他老人家來結賬,幹不幹?”
說完這話,白語冰做了兩手準備,一是被沈止念揍一頓,二是被鳳羽嘉揍一頓。
沈止念卻笑了,推開院門引他進去,低聲道:“你不會做的。”
白語冰問何出此言。回了自己的院子,沈止念似乎健談了幾分:“聽說神仙沒有七情六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