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樓里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天井裡的人也來來去去着。有人堅持留在原地對着對子,非要見上柳細細一面;也有人早已把持不住,被衣着暴露、神態妖冶的妓女鉤得魂兒都沒了,那始終不見露面的柳細細自然也被拋到了腦後。
蕭墨遲顯然是前者。不過才一炷香的功夫,他接二連三地喚來龜奴遞進去了三四個對子。
顧宛央自從發現了這個呆子之後,連自己來這抱月樓的用意也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她不住地越過人羣瞅上一眼蕭墨遲,目光短暫停留片刻後便慌亂地移開。她生怕被這個呆子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但這呆子卻始終全心全意地對着對子,對周圍的人和事壓根兒不在意。顧宛央明白這一點後,有些泄氣、有些沮喪,但是目光卻黏在了蕭墨遲的身上再也挪不開了。她的眼神似悲似喜,讓人琢磨不透。
皇上此刻一門心思全在柳細細的身上,自然無暇顧及情緒陡變的顧宛央。
終於,三樓的一扇門吱嘎一聲推開了,一個侍女打扮的人走了出來。
她朝樓下的衆人福了福,朗聲說道,“哪位公子對出了‘霧鍍閨閣心’?還請移駕三樓,我家柳姑娘有請。”
顧宛央這才從蕭墨遲的身上收回了目光,勉強地衝着皇上淡淡一笑。
三四個龜奴已經吆喝着給皇上一行人開闢出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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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一馬當先地準備上樓,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周圍的人羣不住地嘖嘖感嘆着。
顧宛央臨上樓前又往蕭墨遲那兒瞥了瞥,但是早已尋不見了他的身影。也好。不再見那個呆子也好。
可是,顧宛央再一回頭才發現蕭墨遲正衣衫凌亂地站在眼前。她的臉唰地一下紅了。
蕭墨遲的眼裡卻全然沒有注意到她,拉住了一名開路的龜奴,急急地詢問道,“小哥兒,我的對子全都沒入柳姑娘的法眼嗎?”
龜奴自然沒閒工夫和他扯淡,不耐煩地搡了蕭墨遲一下,示意他趕緊離開。蕭墨遲沒站穩,一個趔趄,身形向後倒去。顧宛央見狀,想也沒想便飛快地拉住了蕭墨遲的手。蕭墨遲晃了晃終於站穩了,顧宛央卻覺得手心發燙,急匆匆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蕭墨遲理了理衣襟,抱拳屈身便拜,“多謝兄臺。”
顧宛央心中冷哼一聲,本欲徑直轉身離開,但卻好似着實氣不過,賭氣似的照準了蕭墨遲的腳尖,狠狠地踩了下去,爾後揚長而去。
蕭墨遲一陣吃痛,嘈雜間想看個明白,落入眼簾的卻只有武直高大魁梧的背影,弄得他一陣莫名其妙。
天井裡的人三三倆倆地四散開了。蕭墨遲彎腰撣了撣鞋面,又仰頭看了看三樓,纔對東哥無奈地說道,“咱也回去吧。”
蕭墨遲垂頭喪氣地回到了魚莊,一路上心中不斷腹誹着,看來那個柳細細也不過是徒有虛名,以他敏捷的才思、橫溢的才華所對出的千古絕對竟都瞧不上眼。如此一看,還是顧姑娘好……當然,入選的“霧鍍閨閣心”對得也很工整,只不過和他的對子相比,還是要差上一點點的。
蕭墨遲搖搖頭,早知如此,他還不如去探一探那個所謂的顧姓王爺,說不定還能有緣再見顧姑娘一面。
古鏡川從書房的窗戶裡眼尖地瞅見了蕭墨遲沮喪的身影,果然不出他所料。
他凌空躍起,停在了蕭墨遲的眼前,“銀子拿來。”
蕭墨遲依言掏出錢袋擱回了古鏡川的手裡,突然卻又揪住了錢袋,眼巴巴地盯着古鏡川,“錢簍子,明兒個能再借一百兩嗎?”
古鏡川斜睨了他一眼。這小子的三分鐘熱度竟還沒被消磨個乾淨嗎?
古鏡川拽回錢袋,低頭一沉思。這樣也好,他對柳細細越上心,便越會把公主拋在腦後。他掂了掂錢袋,“明天來書房找我支銀兩。”
蕭墨遲瞪大了眼睛。他並未預料到這個錢簍子竟能接二連三地答應他的請求,這可真是件大大的稀罕事。未能見到柳細細的抑鬱一掃而光,蕭墨遲蹦躂着去找東哥與何守財分享着這天大的喜事。
蕭墨遲這廂興高采烈,顧宛央那一廂,卻依舊悶悶不樂。
她狠狠地踩了蕭墨遲一腳後,便蹬蹬蹬地、氣鼓鼓地上了樓。武直緊跟在她的身後,手一直按在腰間的佩劍上,生怕人多手雜會出意外。
離柳細細的房間越近,顧宛央的胸口便越發悶得慌。她得好好兒地看一看這個柳細細究竟生出了怎的一副模樣,竟鉤得男人們這樣趨之若鶩,就連那個呆子也不例外。
皇上與宛央坐定後,紗簾才被掀開了,一名女子款款地走了出來,如弱風扶柳般,搖曳生姿。她面頰含笑,眼神中卻又一抹清冷。
這柳細細雖身着簡單的素服,但窈窕的身姿卻遮掩不住。烏黑的長髮泛着細微的光澤,鬆鬆地挽起了,斜簪着一根銀釵,隨性且自然。小巧的臉盤上並未施上脂粉,但雙眸如星,眉峰如畫,真真讓人想醉在其間。
顧宛央心下暗暗折服,柳細細果真美若天人。更難得的是,這柳細細渾身上下都收拾得簡單利落,但是宛央卻從她的一言一行中瞧出了嬌豔和嫵媚。這嬌豔和嫵媚是骨子裡的,不是那胭脂水粉或金釵銀飾能裝點得出來的。
對着這樣的可人兒,顧宛央自然生不出嫉妒,但是情緒卻跌到了谷底。難怪這些男人會一擲千金,擠破了腦袋也要見上柳細細一面。只是,那個呆子若真見着了柳細細,怕是再也不記得相形見絀的自己了罷?
顧宛央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皇上朗聲大笑,“久聞柳姑娘的芳名,今兒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柳細細淡淡一笑,臉頰上兩抹酡紅卻恰到好處地暈染開了,更添風情,“公子謬讚了。公子的對子工整細膩,深得細細的心。”
皇上拱拱手,“姑娘的對子暗合了五行學說,在下深感佩服。”
柳細細聞言,貝齒輕咬下脣,似笑非笑。她的一雙通透的雙眼深深地看向了皇上的雙眼,“還是頭一次能有人看出其中的五行之道,公子好眼力。”
皇上爽朗大笑,對眼前的女子不由得心生憐愛。
柳細細浣了浣手,在絲帕上細心擦淨後,輕聲細語地說道,“容細細給二位公子烹茶。”
皇上的眼睛此時一心一意地追逐着柳細細的一舉一動,“請。”
顧宛央卻有幾分心不在焉,感慨柳細細的美之餘,心思卻總在蕭墨遲的身上繞啊繞啊繞。她下意識地按了按那一塊鴛鴦玉佩。這些日子她一直貼身戴着這玉佩,空空蕩蕩、冷冷冰冰的皇宮裡,她總會有意無意地按一按它,一觸到它之後,便覺安心。玉佩還在,也還是熟悉的觸感,可往日的安心感卻蕩然無蹤,餘下的只有無盡的煩躁。
柳細細微微垂首,專心致志地烹茶。她的動作輕柔仿若流水無聲,顧宛央默默地看了會兒,心中的煩躁竟被漸漸地撫平了。
茶香嫋嫋的時候,柳細細一雙素手執杯,“公子,請。”
皇上一手接過杯子,淺淺地啜了一口,“佳人,香茗,妙哉!”
柳細細莞爾一笑,又把另一杯茶遞與了宛央。宛央微微一頷首表示謝意後才接過茶杯。
皇上看着眼前明眸皓齒、美如畫卷的女子,心思一動,脫口而出道,“以柳姑娘的才情和相貌,淪落風塵,着實可惜。”
柳細細的笑容斂起了幾分。她抿了抿鬢邊的髮絲,天生的嫵媚間竟難得地多了一分端莊,“我一介弱質女流,身不由己至此,又能奈何?”
皇上擱下茶杯,“願聞其詳。”
柳細細垂下眼瞼,“難得細細與公子投緣,以茶代酒,說一說陳年舊事也無不可。”
“我本不是風塵中人,家中雖不是大富大貴,卻也是個官宦人家。可惜,父親因爲去年的國公一案受牽連而下了獄。自此家道中落,爲奴的爲奴,爲妓的爲妓……”
柳細細一直溫言細語,彷彿說着與自己絲毫不相干的事情。可說到此處,臉上的表情甚是落寞,眼神卻好似沾上了一抹邪氣,也再沒了後話。
顧宛央此時偷偷地瞟了一眼皇兄,皇兄雙眸黯淡,原先一直揚起的嘴角此時也被壓得格外低。
顧宛央收回了目光,心中不忍。儘管皇兄是皇兄,則宣哥哥是則宣哥哥,可他們終究還是共用一個軀殼。皇兄的殘忍與狠戾想必在溫柔和善的則宣哥哥處也是種種爲難。皇上張了張嘴,卻欲言還休。
柳細細反倒是最從容的那一個,臉上的落寞沒了蹤影,滿不在乎地笑道,“說是陳年舊事,原來也只有這寥寥數語。”
皇上的手攥得緊緊的,用盡了力氣才憋出了一句話,“柳姑娘是否覺得國公案過於殘忍?”
柳細細聞言,衝着皇上笑得無邪,“我一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就算覺得國公案殘忍,又豈會有人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皇上突然高聲說道,“我會。”
席間的衆人,除去一直默默地站在一邊的武直,都被這擲地有聲的兩個字驚着了。
柳細細雙眸中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多謝公子擡愛。”
皇上的拳頭無力地鬆開了。他知道眼前的女子誤會了他的意思,但是他卻又無法再解釋給她聽。
龍袍加身,繼承大統的那一天,他從父皇的手中接過了大慶的江山。當他安享着衆臣的朝拜時,他就決心一定要成爲一代明君。這大慶朝的萬千子民都是他心之所繫,他會急百姓之所急,需百姓之所需。
眼前的柳細細,雖是罪臣之後,但亦是他的百姓,他自然會關心她的想法,尤其是國公一案。他總以爲國公一案會是後人爭相傳誦的偉業,但現在看來,現實並不盡然如此。
席間因爲國公一案的提及,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武直大着膽子站出來輕聲說道,“公子,時辰不早了。”
皇上點點頭,卻又朝着柳細細問道,“恕在下冒昧,可否一問柳姑娘的閨名。”
柳細細面上惆悵,“溫儀,柳溫儀。”
皇上一邊念着“溫儀”二字,一邊擊節稱讚,“好名字。”話音剛落,皇上便站起身,“溫儀姑娘,在下先行告辭,後會有期。”
柳細細起身送客,並不挽留,一雙眼睛卻看向了皇上雙眸的深處,“不知小女子是否有幸得知公子名諱。”
皇上略一思索,答道,“傅容。”
顧宛央聞言,目光在皇兄的面頰上掃了掃,卻未瞧出任何端倪,便又低下了頭。
柳細細微微鞠躬,“小女子必將日日灑掃塵除,烹煮香茗,靜待傅公子。”
皇上未回覆隻言片語,領着宛央和武直出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