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轟轟烈烈打官司的主意是誰想出來的,真個刁鑽極了。”風勁節笑着問。
傅漢卿有些不確定得道:“可以算是我想出來的吧。”雖然他只是提了個大概意向。
風勁節瞪眼望着他,那表情簡直是有些震驚了:“你?你怎麼可能有這種閒心,想這種鬼主意?”
傅漢卿略有心虛地道:“我也懶得想啊,可我要不想出主意來,他們要就去殺人了。”他伸手指着狄九,一副控訴告狀的表情。
虧狄九顧忌着有外人在,否則還不知道氣極了會有什麼過激反應。
風勁節聞言這才明白過來,不覺失笑:“你不願殺人,可以下令不許他們殺。”
傅漢卿搖搖頭:“而且,他們無辜被打被搶,他們也需要一個公道。我沒有權力要求他們不追究,更何況,如果我只是不許他們報復回去,卻不提供其他的方法,他們也一定不會聽的。”
風勁節略帶冷笑:“你這個教主威信不夠,就要利用官府。”
傅漢卿理直氣壯望着他:“什麼利用,這是我們老百姓納稅人的正當權力。”
風勁節哈哈大笑:“是是是,這是你們的正當權力,只不過,江湖中人未必認同。”
“他們認同的,未必是正確的……”傅漢卿雖然爭執,但到底還是有些不確定,略覺心虛地問“我這樣做,不對嗎?”
風勁節定睛看他一會兒,這才笑道:“當然,這是最正確,最理智,且得利最多的方法。”耳邊聽到一聲淡淡冷哼,他漫不經心望狄九一眼,續道“也許不是最威風,最得人心,最讓手下人崇拜的法子,總之你這種做法,除了你自己在手下面前印象分大跌之外,對你的手下,對整個修羅教都是大有好處的。”
傅漢卿聽得這才釋然,他雖然身歷六世,見多世情,但自己從來不參予其中,不肯去費心機謀劃,所以,對自己的想法一直是沒什麼信心的,得到風勁節的肯定,才確定自己並沒有做錯,至於這種做法會讓自己吃什麼虧,這些問題,他是完全不去考慮的。
狄九卻終究有些按捺不住,冷笑道:“此事固然取巧,然而實在有損我們的顏面,也有傷江湖子弟的豪情熱血。”
“豪情熱血,這東西可以當飯吃嗎?”風勁節笑笑,伸手對站在傅漢卿身後,剛纔去傳話的那個少年劍手招一招:“小兄弟,你對你們教主這種做法有何意見?”
凌霄愣了愣,看了看狄九的表情,這才道:“弟子位卑,不敢置評教主的決定。只是弟子十年苦修劍藝,一心只盼爲神教出力,縱粉身碎骨,亦不敢辭。此次神教受此大辱,弟子更願不假他人之手,而以這掌中之劍,爲神教雪恥。”
風勁節點頭笑笑,又問:“你有父母嗎?有親人嗎?可有心愛的女子?”
凌霄一怔,半天答不得話,只是臉上略有些發紅。
風勁節滿意地點頭:“看來是有的,那麼,你雖然不滿意你們教主的做法,但如果回家把這事告訴你的父母親人,我敢保證,他們一定會非常感激你們教主的。”他的眼睛裡,帶點成年人對小孩子的寬容:“少年人都熱血,動則就喊打喊殺,而不肯珍惜自己的性命,卻不知道,有時候,這熱血是對親人至大的傷害和折磨。”
狄九微微挑眉,終不願在衆人面前爭執太多,有失身份,輕輕擡手一揮,包括凌霄在內,諸人無不即時退下樓去。
狄九這才負手冷冷道:“我們神教弟子,從不懼死。”
傅漢卿有些忍不住插嘴說:“一打架就有可能死人。雖然他們不怕死,我們也不能隨便讓他們冒險。”
狄九冷眼瞪他:“即在武林之中,就不該怕死。”
“憑什麼武林人就不能怕死。”傅漢卿在他認定的真理方面,是非常固執的“武林人也不見得比別人多幾條命。”
風勁節卻不象他這樣一條死路走到底,冷笑道:“爲什麼江湖中人永遠難成大器,爲什麼武林人物,掀起的最大風浪只是在草野之間,那就是因爲他們好勇鬥狠,凡事皆以力斷,而不知機巧。你們對阿漢不滿,卻不知道,如果沒有阿漢,你們在大名府的分壇將再無立足之地。”
狄九眉鋒一揚,如劍出鞘:“你……”
可是風勁節根本不給他爭辯的餘地,冷然又道:“我還不知道你們修羅教的作風,凡事只知殺戮,只懂以力服人,只會製造血腥恐怖,只懂破壞,而不知建設,要沒有阿漢在,你們肯定會去把對頭全家殺光。你們也不想一想,趙國官府對於這間民間的紛亂是懶得管,不是不能管。武林也好,商場也好,爭爭鬥鬥,是免不了的,可要是一下子弄出四個大大的滅門案來,同時毀掉四家商號,你們以爲官府還能袖手旁觀?知府大人不想要烏紗帽了?就算你們本事高超,不怕官府調動軍隊來圍剿,可你們還能做生意嗎?做不了生意賺不了錢,那麼多的弟子,吃什麼喝什麼?你們還怎麼發展勢力。”
狄九一時被他堵得答不出話來,風勁節猶自不滿足,冷笑道:“你們覺得修羅教很了不起是嗎?可惜我一介商人都看不起你們。表面上,你們在天下諸國,都有勢力,可真因如此,力量纔不夠集中。表面上,你們好象掀起過無數風雨,然正因風頭太過,所以才惹來各方勢力的敵視圍剿,表面上,你們實力雄厚,可事實上呢,你們那麼多恐怖組織,那麼多血腥殺手,那麼多密諜暗探,哪一個不是靠錢堆着訓練出來的,哪一個不要用大堆的錢來養着。沒有錢,說什麼都是白搭,你們還不如我這小生意人目光明確,行動方便呢。看看你們在這小小大名府幹的事。帶着一大筆錢,就轟轟然四面作勢,各處生意都要沾手,四方利益都要觸動,面對老商號的商業手法壓制,只知以蠻力還擊,仗着人多,仗着會功夫,立足未穩就四面樹敵。這才惹來了昨天的那場大禍。這種囂張魔教作風,正是數百年來,你們始終吃虧的原因。”
狄九語氣極肅至極:“你憑什麼資格這樣評判我教。”
“憑我比你能打。”風勁節一句話堵得狄九直欲吐血。偏偏還真不能對此反駁一個字。這峙強凌弱本來就是修羅教的作風,如今人家照樣學了去,狄九除了自認倒黴外還不能如何。
眼看着二人說得火氣要上來了,狄九臉色越來越冷,隨時可能暴發,傅漢卿小心地插到他們倆之間,以確保萬一打起來,自己可以當緩衝。此時眼看着情況不對,乾笑兩聲:“我說,那個……”
“你閉嘴。”狄九怒斥一聲。
明明都是武功比他高的人,面對風勁節,他有着很正常很合理的顧忌,可是對着傅漢卿,幾乎修羅教諸王,每一個都會情不自禁,忘掉因他武功而來的任何顧忌,以欺壓他爲樂。這會子傅漢卿在他滿腔怒火時撞他槍口上,想不當他的出氣桶都不可能。
傅漢卿摸摸鼻子,還真就乖乖閉嘴,一聲不出了。
風勁節看了好笑:“天下最窩囊的教主,非你莫屬了。”
傅漢卿搖搖頭,神色竟然很有些得意:“這樣很好啊,基本上,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而且不用費心思。偶爾挨兩句罵有什麼關係。只要別老出這種打架殺人事件讓我費心處理就好。”
他嘆口氣,想起昨天的煞費苦思,還是有些心有餘悸的。
就算是狄九暗懷野心,聽到自家教主這麼不成器的宣言,也不免暗暗咬牙切齒大感丟臉。
風勁節哈哈大笑:“阿漢,我教你,下次他們再兇你,或是再要做你不喜歡的事,再對你的決定置疑,你就隨便運足了內力,找那衆人之間最有威望的人,親親熱熱拍拍肩膀好了,保證再無半個人敢置疑你教主的權威。你就算要從年頭睡到年尾,也絕沒有人敢來叫醒你的。”
傅漢卿瞠目結舌:“那樣會死人。”
“殺人立威,這不是修羅教最常用的手段嗎?”
傅漢卿遲疑搖頭:“他們這樣是不對的,我一直不贊同的,我要這麼做,就和他們一樣了。”
風勁節微笑:“對與不對,真的那麼重要嗎?其實何止江湖,就是全天下人,又何嘗不習慣這種以強者爲尊的生活方式呢?”
傅漢卿臉上的遲疑之色,已漸漸轉爲平靜:“錯就是錯,不會因爲這麼做的人多,不會因爲對這一切習以爲常的人多,錯就變成了對。”
風勁節目光淡淡在他臉上一凝:“你身在人世之中……”
“但我還是我,我不要求世界爲我改變,但我不打算爲這個世界去改變。”傅漢卿答得極是自然,然後,伸手掩嘴,打了呵欠,顯然已經有些居懨懨欲睡,沒打算就高深的哲學問題,繼續去討論了。
風勁節只定定看了他一會兒,見他眼皮已漸漸有合攏的跡象,又是一笑,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於第一世時的純淨無知不同,身歷六世,該懂的,他全都明白了,即然依舊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那麼,自己也就不該多加過問。每個人的選擇都應當得到尊重,即使那樣的堅持,會給他更多的磨折和苦難。
細想起來,阿漢的堅持和另一個人,倒是有些相象的。
只不過,盧東籬就算內心堅持不悔,場面功夫還是要做的。爲了不被這個世界當做異類,人們需要掩飾自己的天真,自己的那不肯長大,不願蒙上風塵的心,而不是象阿漢一樣,明明什麼都知道,卻連最簡單的僞裝都懶得做。
眼看着自家教主說着說着就呵欠連天,整個人坐沒坐相地癱到了椅子上,眼看着這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古古怪怪地對着教主故弄玄虛地微笑。
狄九心頭氣悶,語氣也斷然好不起來:“閣下要辦的事辦完了嗎?”
聽到這樣直接的逐客之詞,風勁節也不覺一笑,傳說中修羅教的天王,應該是足夠深沉的人物,居然現在心浮氣燥到這種地步,想來這段時間的相處,定力給阿漢磨得也差不多了。
“我來這裡是想問問你們搞什麼鬼,現在明白,不過是個懶人怕殺人流血,才弄出這麼多事來,我也就放心了,另外,我即是昌隆的東家,就不想大名府亂起來,你們不就是在大名府生意難做,受到本地很多商家的抵制嗎,那麼有沒有意思,和昌隆合作,彼此生意來往,互幫互助?”
不等狄九說話,傅漢卿已是一迭聲道:“願意,願意。”他倒不是考慮到跟風勁節做生意對修羅教有多少好處。只是想着,風勁節這麼能幹,同他搭夥,想必大名府的分壇不會再有這種大麻煩,不用再把殺人的問題扔到自己頭上來解決。只要能偷懶,他當然是要全力支持的“勁節,幸好有你幫我……”
風勁節趕緊把他的話頭截住:“誰有興趣幫你,我是要幫自己。我在大名府有一堆生意,要是任你們把大名府搞得一片混亂,我損失太大。而且,你我即是朋友,想必做生意時,你的手下不會算計我,即然彼此都信得我,大家都有利可得,何樂而不爲。”
傅漢卿也知自己失言,照規矩風勁節是不能給他幫忙的,所以趕緊訕訕笑兩聲矇混過關。
就連狄九都神色微動,他雖不知道風勁節的商業才華,確也明白此人不可小視,大名府的分壇若得他的勢力幫助,自是好處不少,但此人如此熱心,對修羅教到底又有何圖謀。
風勁節也看出他的心思,笑道:“狄公子,你也不必太高興,當然也用不着猜忌,我是個純粹的商人,並沒有什麼江湖勢力來幫助你,我也不會介入到你們修羅教內部去。就連商業來往,我也不過是對我的屬下做出指示,由着他去與你的屬下們交易合作罷了。你也不要太失望,我的昌隆雖不是最有名的商號,卻是這整個大名府最穩固的,而且,我的名下,也絕不僅只有昌隆一家生意。如果你有興趣,也有足夠的心胸,不妨讓你的手下,好好看看我們昌隆做生意的手法。我會交待下去,我們的帳目,管理,各方面的技巧,都可以毫不藏私地讓你們參考。你們的人,身上的江湖氣太濃,雖然也做生意,卻從來不懂真正從生意人的角度考慮問題。生意人和氣生財,一府一地的繁榮,可以幫助我們達到雙贏。生意人,不可豎敵太多,不可過於強項,更不可做意氣之爭。可以竟爭,卻應有個底限。而任何過於慘烈的竟爭,最終只會造成同敗的局面。生意做得大了,也需要適當的武力做爲保護,但武功最重要的做用,是擺在一邊的威懾,一旦真的把這武力用出來,對人對己都未必有好處……”
他這般淡淡道來,竟隱隱有教訓的口氣,難得狄九竟不動怒,居然認真傾聽,神色之間,似有所動。
風勁節暗中點頭,這人耐性雖然不足,到底還是識得大局,知道輕重的。
但傅漢卿卻全沒半點心思聽這長篇大論,此時心神一鬆,只覺諸事順心,人坐在椅子上,腦袋就開始例行地一點點向下沉了。
風勁節偶爾轉眸,見傅漢卿似睡非睡的樣子,不覺失笑,上前輕輕扳扳他的肩膀:“行了行了,你倦了就回去睡吧,能賞臉來陪我說這麼回子話,我已經很感激了。我來的事已經辦完了,也該走了。”
傅漢卿迷迷糊糊讓他扳得擡起頭來,眼睛還沒有睜開,手卻自自然然搭在他的手上,然後,輕輕問:“勁節,你告訴我,狄飛爲什麼要我做修羅教的教主?”
風勁節一震,愕然望向他。
傅漢卿已經睜開了眼,眼神裡,仍是迷朦一片,復問:“他爲什麼留下這樣的遺言?”
剛纔,他是睡了吧,所以,神智纔沒有完全清醒,所以,纔會不知不覺中,問出這樣完全和現場氣氛不相干的話?
剛纔,他可是在那極短極短的夢中,看到了極遙遠,極遙遠歲月之前的人,所以,不知不覺喚出他的名字。
又或是,在他知道這遺言的那一刻起,這個問題,就一直在他心間縈繞,從沒有消失過一時一刻。當他清醒之時他並不知覺,可是,在這將睡未睡,似夢非夢之際,面對他所信任的同學,面對瞭解這幾百年來數世滄桑的風勁節,他不知不覺。迷迷茫茫地問了出來。
風勁節愣愣地看着他,一個字也說不得。
狄九神色極之奇異,目露奇光地看着他。
“狄飛爲什麼要我做修羅教的教主?”
不是“狄飛爲什麼要一個名字裡有漢的人做教主。”
那樣肯定而平淡的語氣。七百年前的狄飛,七百年前的血修羅,他真的是遺言讓一個七百年後叫做傅漢卿的人來繼承修羅教嗎?
這其中,沒有巧合,沒有誤會,真的是七百年不曾斷絕的因緣傳承嗎?
傅漢卿,這個人,他到底是誰?
然而,提問的本人,卻完全不知道這個問題在別人心中造成怎樣的震撼。
他只是睡眼惺鬆,似醒非醒,他只是一時迷糊,於是,不小心問出了心深處一直在追問,卻連自己也未必查覺的問題。
他只是即不關心打官司的後續,也不在乎大名府分壇未來的發展,更不曾深刻感受到這樓頭,三人間怪異而略帶緊張的氣息。所以的對話,所有的爭鋒,剛剛還響在耳旁,卻即時如水一般,在腦海逝去,不曾在心間留下半點痕記。迷朦之中,唯一記的的,不過是一直以來的一個問題。
他只是迷迷糊糊,問出了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問題,他只是朦朦朧朧,說出一句,在他清醒的時候,也許不會問,不會說,而現在,即使說出來,卻也依舊未必真正期待答案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