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這新開的茶樓中,樓上樓下,操勞奔波的都是農家女子。樣貌雖說都是平平,但是言行舉止之中,自有一股農家女兒的清新質樸之氣,也讓京城中人耳目一新。
樓好,人好,茶更好。所以這茶樓開張的日子雖然不長,生意卻已經是好得出奇。
當然,一座生意很好的茶樓,能在這寸土寸金的西街上安安穩穩地立着,也就說明這座看上去鄉野氣息濃郁的茶樓,絕對不真是哪個鄉紳村夫所開。沒有點兒背景本事,如何能擺得平那些方方面面的人物,大大小小的衙門。
再當然,如果茶樓主人是和皇上身邊的紅人,我們那威風八面的封大統領,沾了點兒親,帶了點兒故,就算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親戚吧,有封大人的金面作保,能在這西街立得安穩,也就是理所當然了。
京城那些專向商家伸手敲竹槓的官府裡頭,都言之鑿鑿地被流傳進去了小道消息,說這家茶樓和封大人關係匪淺。封大人本人對此卻是守口如瓶。想來也是要避着物議,他甚至很少光顧此地。不過,封大人的第一號得力助手,新近調入京城的安無忌安大人,倒是非常喜歡這裡的農家清茶。三天兩頭的,得了空閒就愛往這邊跑。
安無忌遠離京城這麼些年頭,回來了,任職又在相對獨立的行人司,平日裡不太和京城這些大小衙門打什麼交道。他的實權雖大,頭銜上卻不過是個不顯眼的副職,在這街上隨便一盆水潑出去就能澆溼三個官員的京城裡,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因此,他在京城裡游來蕩去,街道上官馬官轎來來回回,卻愣是難得遇上一個可以點頭問聲好的熟人。所以,安大人他在這茶樓進進出出,也就談不上有多顯眼。時間一長,他已是悄沒聲地和茶樓主事的青姑娘廝混到非常之熟絡了。
這天天清日朗,風和日麗,我們的安無忌,安大人,安公子,又晃着把根本用不着的扇子,慢悠悠踱進茶樓裡來。
才一進大門,四面八方已有不少侍茶的農家女殷勤招呼着:“安大人。”
那些常來喝茶的茶客,也有不少含笑寒暄:“安大人。”
安無忌姿態灑脫地一合折扇,對四下拱了拱手,再衝姑娘們搖搖頭:“是安公子,不是安大人。大人大人,叫得多了,把我都叫老了。小生現今還未曾婚配呢!”
四周響起一片鬨笑之聲。安無忌悠悠然甚是自得地刷一聲又把扇子展開,隨口問離得最近的茶女:“你們青姑娘呢?”
“在後頭烹茶呢!”茶女笑答。
安無忌點點頭,熟門熟路,徑自往後園明標着“客人止步”的所在而去。
茶樓上下人等對此現在已經是司空見慣,沒人會想着阻止。然而安無忌的人影一去,這茶樓裡自然也便不再是當面那一片純粹的親切熱絡了。各種八卦揣測之聲,此起彼伏。
交頭接耳間,很多話就不是那麼好聽了。
“看起來,這位安大人和青姑娘的好事不遠了。”
“是啊,這安大人每回來,總要青姑娘親自招呼,現在都直接往園子裡去了。聽說是青姑娘會拿什麼家傳獨門秘方調配的好茶專請他一人喝,要說他們之間沒事,誰信啊?”
“那青姑娘爲人是不錯,也爽俐能幹,又掙下這麼一份家業,可那個……”說閒話的人乾咳一聲,把個嗓音壓到最低:“那長相咱實在是不敢恭維,還有那腿……安大人這麼年輕俊俏,而且好歹也算是個官,怎麼就會這麼掉價……”
“嘿,這老兄你還不明白?這青姑娘跟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封大統領是親戚啊。這茶樓能建起來,封大人可是四下打過招呼的。這安大人大概是想借着青姑娘這股東風,好好地攀上封大人這棵大樹……”
聽者恍然大悟,頻頻點頭:“這就對了,男人麼,前程總是最重要的。有了前程,以後家裡再多納幾房年輕貌美的小妾,不也一樣?”
客人們低低私語,竊笑喟嘆,而侍茶的那些農家女們,也難免是你眼望我眼,悄然表達着心中的豔羨與隱約的妒忌。
這些茶女大多和青姑不同村,都是四鄉八鎮被重金徵集來做活的。在茶樓裡做一個月,比在莊稼地裡幹一年賺得還要多,又開眼界。自從進了京城,進了茶樓,她們在家裡的地位都直線上升,成了家中主要的金錢來源,也便是父母兄長最重視的家人了。
雖然大家對青姑都是有幾分感激的,但是妙齡女子,有幾個能不做麻雀飛上枝頭,翻身變成鳳凰的美夢。安無忌這樣年青,俊秀,多金,風趣,沒架子,上無高堂下無妻妾的風流人物,又是個官,三天兩頭在這些農家女兒的眼前晃,怎能不引人春情萌動,浮想聯翩?
本來呢,這些鄉村女子,也都是有自知之明,萬萬不會真的想去高攀他的。可是安無忌和青姑如此親密,大家自然會想,青姑這樣克父克母,從來沒有人待見的掃把星,長得又醜,還身帶殘疾,安公子接受她卻接受得毫無困難。那我不過不如她有錢,不如她有個大官親戚而已,論長相比她漂亮,論出身比她乾淨,這安公子怎麼就不能喜歡我呢?
於是,心裡那點小小的怨和妒,也就在所難免了。自然,礙着青姑是她們的衣食父母,這種心思斷斷是不能宣之於口的。但是既然大家隱隱都有同樣的心理,那很多話不用說出來,彼此也能明白。同仇敵愾之人多了,那一種隱約的暗流,也就開始悄然在茶樓諸女之間涌動。
然而,同所有人的猜測差着十萬八千里,安無忌進了後園之後,並沒有去找青姑,而是繼續往裡走,又穿過兩重門戶,到了連茶樓中人,平時也不會被允許隨便進入的內園。
內園不大,也沒有什麼樓閣亭臺。不過是有幾處房屋,和一片較空曠,栽了兩棵樹,外加擺着幾塊大石頭,中間還有一口井的所在。
安無忌輕車熟路,直接找到中間的房門,信手一敲,裡頭傳來一個極溫和的聲音:“進來。”
安無忌一手推開門,口中笑道:“容先……”觸目所見,卻是一張滿是綹腮鬍子的臉,倒是把安無忌嚇得將最後一個字給生生吞了回去,身子猛然緊繃,提聚內息,後退半步,脫口便問:“什麼人?”
容謙連忙將臉上的假鬍子扯下來,笑道:“無忌,這些年的探子都白乾了?我不過加了把鬍子,你就認不出來了?”
安無忌愕然看着容謙,只覺得有大滴的汗要從額上滑下來。當然了,加了把鬍子而已,臉部特徵,雙眼間的距離,還有眼神,都是他熟悉的,都沒有變。作爲高級密探,換裝改容這等把戲他的確是應該一眼就能識穿的。但是……這個人是容謙啊,是那個華採風儀高貴從容一絲不苟精明強幹溫文爾雅的大燕國容相啊!
滿朝文武,誰不曾爲他的風儀氣度而暗自心折?容謙就是容謙,他可以穿着緋色的官服,於朝堂之上指掌翻覆間平定天下,也可以一襲青衫,融于山水,在那僻靜清幽的村莊,過他那遠離廟堂的安寧歲月。大燕國的容相,就是被囚鎖於污穢的牢獄之中,就是被赤身綁縛於刑臺之上,面對萬千百姓的目光,也會是溫和寧靜,坦然從容。
那個人,怎麼可能長出滿臉糾結的絡腮鬍子,硬梆梆兇巴巴,亂七八糟亂遮遮掩掩,讓人連臉在哪兒都找不着了?誰能將這樣的形象和容相聯繫到一起?他想着容相進了門來,卻乍一入目這麼一張臉,安無忌覺得自己沒有跳起來大喊大叫,就已經是心臟和大腦都無比堅強了。
鬱悶之餘,安無忌黑了臉沉聲道:“容先生,你這是在做什麼?”
這些日子兩人經常接觸,他對容謙的態度也放開許多,不似過往純是上下之分。他既然已經可以如此流暢地將“容相”改叫成容先生,那麼,偶爾態度不客氣下,用質問表達下自己的不滿,也就是順順溜溜的。
容謙一攤手:“我已經入了京城,總不成永遠悶在家裡不出門吧。京城人多嘴雜,舊相識也多,雖說我現在的樣子變了許多,也不敢保證不會讓人認出來。所以直接出門總是不妥。這幾天閒着沒事,我就擺弄了幾副假鬍子,看看能不能遮掩面容了。”
容謙笑着側身指指他身後的桌案。他向旁邊這樣略略一讓,安無忌目光便再無阻礙,搭眼就看見,容謙身後的桌子上,花樣豐富,品種齊全,有的極其普通,有的極爲寫意的各種……鬍子。
“你瞧瞧哪種適合我?”
安無忌板着臉進房來,滿臉嫌惡地捏起那一團團一串串的東西細看。黑鬍子,白鬍子,花鬍子,灰鬍子,三綹稀疏長髯,齊胸濃密美髯,短髭,山羊鬍,貼臉絨須,真個是應有盡有。最出格的居然還有有兩撇看起來和容謙的眉毛完全一樣的鬍子。若不是容謙的眉毛仍然完整,他肯定會以爲他是把自己的眉毛剃了做的這一副東西。這要是往臉上一貼,可不就成了個有四條眉毛的人了?
“不用選了,我看先生剛纔戴的最合適,保證誰也認不出來。”安無忌有點咬牙切齒。他覺得,就算是容謙的親生父母魂離黃泉來探望自己的兒子,也應該認不出這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傢伙。那些天天手執畫像,看見一個獨臂人就盯着看半天的密探,還有整天派了那些人向各處名山大川找容相的皇上,就算是和戴了鬍子的容謙當面擦肩而過,怕還是做夢也想不到,他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個人。
想想看容謙以後可能會三天兩頭這副打扮,留着滿臉大鬍子悠哉遊哉左顧右盼,在大街上東搖西逛,研究這天子腳下的發展態勢……安無忌有種全身爬滿了毛毛蟲的不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