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一回山的時候,相當的惱火。這次狄九告訴他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小樓中人。這幾年他已見過了不少可能是出身小樓的人。雖說他們大多對此矢口否認,但是見得多了,那些人彼此間的一些相似之處,他便看得很明白。那是掩蓋也掩蓋不來的。
無論是什麼身份,什麼處境,對於世人,他們大多有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疏離。即使表面上再溫和謙恭,再心懷天下,他們的心其實都只停留在極遙遠的地方。
然而,這一次,他所見到的人,分明沒有這種特質!他還不死心,明着暗着試探又試探,最終確定,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小樓高人!
心中猛然明悟,他立刻就快馬加鞭飛奔而回。才進家門,狄三已是劈面一把將他生生揪到鼻子尖跟前:“這些年你倆到底瞞了我什麼?爲什麼我辛辛苦苦,到處坑蒙拐騙,打架決鬥,好不容易弄了一堆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好東西回來,卻看到這個……”把那紙條往狄九胸口一拍,狄三怒氣衝衝瞪着他:“真過份啊,居然連送禮都不說分我一份。”
狄一哪裡還有空去理會狄三的怨氣。呆看手上的紙條,他有些鬱悶自己的遲鈍。
怪不得他總是日以繼夜的練功,怪不得這次他要用謊言把自己支開。恐怕,從最初,他就已經隱約預料到了所有小樓中人的無情。所以,這麼多年,他其實一直是在爲了這個自己想都未曾去想過的念頭去做準備。
既然所有的求助者都漠然拒絕,既然所有其它的希望均已破滅,他能做的,也只有……
怔怔地站了許久,狄一才無力地嘆息了一聲,垂下了手。
狄三毫不客氣地抓着他的胸襟,連着把他搖了三搖:“都什麼時候了?你給我說個明白。”
“我……”狄一苦笑:“我不說不是想隱瞞什麼,只是不想連累了你們……”
狄三冷哼打斷他的話:“要不要被你連累,該由我自己定。”
一旁的文素依也低聲道:“你我夫妻,還談什麼連累不連累嗎?”
狄一自知這次是瞞不下去了,終是咬了牙,搖頭道:“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漢曾經在不防備的時候,睡夢裡,被狄九用天魔音引誘說出一個極大的秘密……”
他緩緩將與小樓相關的諸事細細講來,安靜地看着眼前的兩個人,因震驚而臉色漸漸蒼白。
等狄一講述完畢,兩個人還只會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半天,誰也沒說話。
狄一輕嘆:“阿漢說過的,小樓對於秘密的保護極其嚴格,如有必要,殺人滅口斷無半點猶疑。而且,阿漢告訴過我們,不管我和狄九武功有多高,殺我們,對於小樓來說,便如彈指一般輕鬆。所以,越是關心之人,我們越不敢透出半點口風……”
狄三擺擺手打斷他的話:“不用說了。阿漢,他……小樓……”
以他這樣的定力,聽了這番話之後,也不由得心慌意亂,好一陣子才找回自己正常的聲音:“這些年,你們都是在尋小樓中人去求救。”
“是啊,可是,每次都是失望而歸。我們找的,每個人都是一方權貴。爲了能接近他們,有機會能和他們說上話,每次都是歷盡艱難,幾次波折。可是,他們不是一問搖頭三不知,假裝聽不懂我的話,就是直接派人把我趕出來,根本不等我把話說完!難得有人肯客氣相待,最後也只隱約跟我說一句,他認爲阿漢暈着比醒了好,然後就送客了。”說起這幾年四處碰壁的經歷,狄一語多憤然。
狄三冷冷哼了一聲:“暈着比醒着好?這些人,果然是一個比一個無情。小樓教出的,都是這種人物……”
雖說是負氣之語,但提到小樓,他的臉色還是愈加蒼白了起來。
小樓,傳奇的小樓,超然的小樓。
最偉大的帝王也不敢接近地方,最無敵的強者也會避諱的字眼。
千年的歷史裡,有多少一世雄主,因一念之差而毀於小樓,有多少蓋世英豪,因一時意氣而絕於小樓?
水不能淹,火不能焚。千軍萬馬,得進不得出。沒有活人,可以得窺其真面目。
那片密林,那片吞噬一切,永不餮足的死地。
強大,神秘,冷漠,恐怖。
在世人的眼中心中,這樣的小樓,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狄一多年奔波,四處碰壁,卻也從未動念要親往小樓相求。因爲他從未曾想到過,他可以去小樓相求。
狄三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長嘆:“他留下明珠,是因爲知道自己有去無回?”
“不會的!”文素依驚叫:“他的武功那麼高……”
狄一神情慘淡:“對於小樓來說嗎?再強壯的蟲子,也還是一條蟲子。”
狄三沉默。他是見識過傅漢卿一喝之威的。如果真象狄一所說,那樣的傅漢卿,不過是小樓諸人中最笨的一個?那麼,狄九,他再努力,的確也不過就是隻強壯的蟲子。
半晌,狄三努力拉出一個慘兮兮的笑:“嘿,這種送死的事,那個冷血無情的傢伙居然沒有扯上我們,自己去了?”
狄一低頭看着那一對放在案前的寶珠,明光霞彩,耀人眼目。連城之寶,又是阿漢親手所贈,那人雖是說棄就棄,到底卻還是記得要棄給他們:“這些年了……”
二人相顧無語,只是出奇地沉默下來。
文素依有些張惶地看着丈夫憂傷的面容,看着狄三那難得沉靜的神情,忽地驚慌起來,一把抓住狄一的手:“別……別去……”
她劇烈地顫抖起來。當年聞修羅教之變去尋找傅漢卿,是她親自找出狄一自己都忘了放在哪裡的劍,送到他的手心,垂眸說:“我等你。”
可是現在,她卻只是在顫抖中落淚。修羅教雖險,總是還有生機,更何況,更何況……
她終是由後抱住狄一,閉了眼,聲音極輕極哀:“我懷了你的孩子了。”
狄一先是一震,後是一慟,無聲地回身擁抱他的妻子。
卻終於再回首,怔怔望向那一對明珠。
看着他的臉色,狄三恨得一跺腳,大喊:“你要去送死隨你,我是不去!我欠傅漢卿的早就還完了!再說,他走了都二十多天了!”
“二十多天?”
“是啊,我們快馬加鞭到了小樓又怎麼樣?該發生的事早都發生完了。狄九去不去小樓都是一個死,我可還想好好活呢!小樓就算不救阿漢,總也不會殺了阿漢,一樣是接着暈迷的話,小樓那邊恐怕還能把他照顧得更好。我去又有什麼用?!”
狄三瞪眼看他:“我是不怕死,可我的命也不能丟得這麼不值。那不成白癡了?”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而狄一隻是低笑一聲,又靜靜擡頭看他一眼。
狄三被他看得莫名大怒,重重哼了一聲,轉身便向屋外奔去:“行了,這事就到此爲止,我算解脫了!天大地大,再也用不着滿世界搶藥奪寶,再也用不着動不動回來跟你們陪個活死人……”
他衝出大門,擡眼處,只覺漫天陽光刺目,忍不住伸手去遮。閉上被陽光刺得疲憊不堪的眼,他立在那裡,不動。
那個滿身傷痛的男子,正孤獨地守護着那個永遠沉眠的人,走向他所註定的死亡。
狄一擁着顫抖的妻子,心裡有愧有痛。身爲丈夫,身爲父親,怎能讓自己的妻兒受此驚恐折磨。
然而,擡眼處,大門敞開,門口是那個呆立着,始終不能向前邁出一步的身影。
他們有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恩已報,心已盡,力也已盡。他們已經有足夠的理由安心。
不值得呢,怎麼算……都當真是……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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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間道路窄小,一輛馬車停在路上,前前後後行路之人,便憑添了許多不方便。
有人煩燥莫名,高喊:“這誰的車,還不快趕開……”
話猶未落,身旁的人扯他一扯,向前方一指。
前邊路口小小歇腳的酒攤茶鋪上,一人正在買酒。
那人側站在後方,正好可以看見他左半邊坑坑窪窪,醜陋至極的面孔。
叫罵之人忽地啞了嗓子,不自覺得縮縮腦袋往後退了退。
乖乖,這哪裡來的妖怪,長得這麼嚇煞人。怪不得那酒攤子上原來坐着的人,全都一鬨而散,人人臉色難看地躲到旁邊。怪不得賣酒那王二,表情那麼僵硬,莫名地被這個妖怪找上門來,這可真是晦氣……
正想着,又聽到一陣劇烈地咳嗽,卻是那怪物一手掩脣,正在猛咳。咳得那麼劇烈,停也停不下來,到最後咳到彎下腰去,幾乎蜷作一團,似乎連心肝脾肺,都要被生生被咳出來。
被馬車堵着不好走路的一干行路人紛紛更加退開去。這人生的是什麼病啊?離遠點吧,可別過了病氣。
好麼,這下,王二這攤子,今後幾天恐怕是都別想再有生意了。
狄九好不容易纔能恢復平靜,喘了口氣。這樣虛弱可笑的身體,偏還要如此不堪地展現在人前。換了以前,他會將所有這樣看着他的人殺掉滅口。
現在,他也不是沒有能力這樣做。可是,他不能惹事。因爲他舉世皆敵,他是個不能見光的人。
阿漢還沒有回到小樓。
所以,他淡然地拎起幾壇酒,轉身走回他的馬車。
他耳力既強,周圍人怨憤的嘮叨他自然是聽得清。
“今年也不知走的什麼運,到處鬧蝗蟲,整天捉蟲捉得累死,剛想歇歇喝口水,偏碰上這種……”
……蝗蟲?
狄九淡淡擡眉,看向路兩旁的麥田。麥杆上和地面上,似乎是由很多小小的活物。
男女老少都下了田了,全心全意地除蟲,然而,不管怎麼努力,那些蟲子卻是驅之不盡。
狄九忽然笑了一笑。他那半是英俊半醜陋的臉,乍然一笑,說不出的恐怖詭異。
蟲子啊,人們用火燒,用水淹,用拍子打,用手抓,什麼法子都使盡了,可終究是……殺不絕呢……
就算是蟲子,拼盡一切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從無比強大的人類那裡,爭取到一點自己想要吧!
他回手,把酒罈放在馬車上,向車內看了一眼,這才一躍上車,信手揮鞭。
阿漢,我帶你回家。
舉目遙望遠方,他回手抓起一罈酒,信手拍開泥封,深深地喝了一口。
他離不開酒。那場大病之後,他的身體越發接近崩毀邊緣,四肢百骸無時無刻不是奇痛入骨,到如今,他終是不得不借助外力。沒有酒,如何強提精神,如何麻木感知?想要不在半途倒下,能幫助他的,也只有酒了。
他一路驅車一路行,因着自知時日無多,只一心趕路,待夜色降臨時,錯過宿頭,宿於荒山野嶺的時候,反是比宿在客棧更多。
四周越是沒有人,他倒越是自在。停好馬車,生起一堆火,將傅漢卿從車裡抱出來,細細地替他全身按摩,推拿手足,以內力替他輸導全身氣機,保持身體靈活柔軟,最後再取了一早準備好的藥湯,直接用內力熱了,極細心且耐心地喂他吃下去。
只有他一個人,但是,這一路飛趕,一路照料,以前傅漢卿是怎麼被兩三個人齊心照顧的,他現在也能一樣做到,哪一天都不曾錯少過半分。
幸而現在天氣尚熱,夜色裡獨處郊外,亦不覺冷,身旁有一堆火,就不用擔心傅漢卿受涼。諸事辦過,他便安靜地抱着傅漢卿坐在了火邊。
數載光陰流水而逝,日日相伴,卻是直到離山,他才終得了真正與他獨處的時光。
他低頭,凝望那人在火光裡安眠的容顏。沒有人知道,他日日照料傅漢卿,卻其實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
自當年左眼受傷後,視力大爲受損,到後來,連右眼也受連累,近處的東西,總是模糊的,遠處就只不過是個輪廊。
他是要強之人,這樣的殘疾,自然是不肯示之於人。他武功即高,耳聽靈敏,平時又刻意與大家保持距離,自己一個人苦練聽力耳力。再加上,他眼力雖受損,也還不是全盲。平時行事言談絕無異處,雙目眸光亦無變化,所以就是日日替他診治身體的文素依,竟也並不曾發現他眼已半殘的事實。
這一刻,他忽然急切地想要清晰地再看看他,再記住他,然而,無論如何努力睜眼,所見的,依然只是一張模糊的臉,隱約不過能分辯出五官位置。
他苦笑着放棄。曾經總是刻意地不去認真看他,到如今想看了,卻也看不清了。
用手指在他的臉上撫摸,感受他五官的輪廓,一點一點,掃磨已經模糊的記憶。
“阿漢……”
一直一直,在他身旁,他是不願說話的。總覺得,聽到他的聲音,那人怕是能醒也不肯醒了。
只是,原來堅石般的心,也會有柔軟失控的時候。
終究,還是想要喚他。
他不答,反而是好事吧。因着不能答,他纔可以喚,若是他清醒着能說能笑能走,他與他,又如何相對,情何以堪。
活不長了,這也是好事吧。活不長了,才能盡力替你一拼。活不長了,才能在最後,也記得你的模樣。
你我的性情爲人,如此天差地別,曾經發生過那麼多那麼多的事,縱你醒來,我們又如何能心無蒂芥地一世相伴。
歷經風波誤會,故事裡的愛人總能幸福到老,可是,我們不是故事,不是故事,誰來保我們美滿幸福,無猜無忌。
我若身死最好,我若不死也當與你相忘江湖。只盼你我他朝回首,江湖再見,可以淡淡一笑。
前塵往事,縱有憾,也可無悔……
念及一個“悔”字,忽地身心俱痛,痛不可抑。他堅持着輕柔地把傅漢卿放下,然後猛得向馬車撲去,人還在半空,已是瘋狂咳嗽起來,血珠四灑。他踉蹌撲到,抓起一罈酒,又復狂飲。
如此一口氣喝下半壇酒,才勉強壓住了痛,怔怔呆立了一會兒,忽覺夜風襲身。
涼。
阿漢他,怕冷!
他連忙又回阿漢身邊,坐在火旁,將他完全抱入懷中。等那柔軟的,溫熱的身體置於他的懷抱,他因爲飲酒太多而有些迷糊的腦子才倏然一清。
阿漢不怕冷。他只是怕他冷!
怔了一怔,呆了一呆,他慢慢地一點一點把人抱緊,慢慢地讓那凝窒的身體開始顫抖。
果然是要死了呢,所以,心會柔軟,所以,情緒會失控。
那些日日夜夜相伴的快樂歲月裡,那些共馬並騎,起坐不離的美麗時光裡,那一個個夜晚,他與他緊緊相偎的身形。
黑暗裡,火光前,他抱着他,越來越緊,不知是想給予,還是想汲取。
他只是一直抱着他,不鬆手,一直一直。
火光漸漸微弱,酒意漸漸上涌,疲憊的身和心,因着在傅漢卿的身邊,如常一般地鬆開。
迷朦中,一次次輕聲喚他的名字。
一次次,無望地睜眼,明知看不清,卻還是深深地看他。
最後,終是慢慢低下頭,側首半伏在他的身上,徐徐閉目,漸漸睡去。
夜,漸漸深了。風,涼意漸漸重了。樹葉搖動,夜間的露水,點點滴滴,隨風輕輕從綠葉上滑落。
火光,終於在最後一次爆出異樣火星後,徹底地熄去了。
那一亮乍熄的瞬間,分分明明,照着一點清澈晶瑩的水滴,從狄九的睫下,滾落到傅漢卿安然沉睡的臉龐。
天地沉入黑暗。寂寂山林,那一點珠光,應該只是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