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要求連夜離開武揚城,爲的就是隱匿行蹤。
他與傅漢卿如慧星般忽然聲名鵲起,必會成爲各方勢力注意的對象。
乘着如今大部份人都在專心研究那個演武會,他才能與傅漢卿等人悄然消失在各方人士的注意範圍內,其他人再想查出他們的行蹤,怕也不易了。
想要擁有尊貴的地位,想要保持超然,適當的神秘,以及不同任何勢力表現出過於親密的關係都是重要的。
只有不觸及別人的利害,別人纔會不把你當做敵人。
對外而言,他們只不過是於齊皓有同門之誼的過客,不會更深地介入振宇武館的運作中,這才能從另一個方面給振宇武館更大的幫助。
他們一行人連夜離城而去,爲了混淆視聽,齊皓又暗中安排了七八拔人馬,打扮成他們的樣子,四下而去,就此引開了大部份江湖人的注意力。確保他們可以安安靜靜,不受干擾地巡視四方。
本來齊皓做爲戴國的堂主應當陪伴他們同行,但此刻武揚分壇發生的事,對整個武林,整個戴國都有極大影響,齊皓一時間分身乏術,只得派了舒放相隨同行。
這一次遠行,他們依然快馬輕舟,日夜趕路。不同的是,狄九出奇的好說話,他允許傅漢卿有一輛可供他日夜睡大覺的馬車,只由兩名弟子輪班趕着馬車飛馳罷了。
狄九一路上也從不騷擾打擾傅漢卿睡覺,傅漢卿愛睡多久就睡多久,睡醒了吃,吃飽了睡,連一幫把傅漢卿當偶象崇拜的弟子們都有些看不過去,難得狄九居然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整個行程之中,他甚至沒有認真看過傅漢卿一眼,或同他說過一句話。
戴國分堂本就是修羅教辦得最好的分堂,屬下幾處分壇,大多打理得風聲水起,頗爲得勢。就算原本也有些矛盾,有些仇家,在振宇武館大宴之後,戴國武林各方大豪都異口同聲,反對私鬥,同心攜力,要搞什麼演武會,消息轉瞬間傳遍江湖,哪裡還有什麼人敢去正面作同全武林的大人物唱反調的事呢。
於是,各處分壇,風平浪靜,沒有任何事端發生。相對的,狄九也十分輕鬆,只需把該乾的事幹完,就可以啓程離開。
這次各方巡視,他又是一反常態,再不拿堆山般的公事來煩擾傅漢卿,所有事務都自己出頭,一力承擔,靜悄悄把一切事情處理到最好,上下人等無不稱服,然後又靜悄悄啓程向下一處行去。
他變得這麼默默無言,勤勞肯幹,在旁人眼中看來,多多少少有點兒架空教主之嫌。傅漢卿卻是難得如此悠閒幸福,整天吃吃睡睡,不亦樂乎,至於狄九身上的變化,他是沒啥空閒去多多在意的。
只有隨行的弟子們,因爲天王的改變而感到氣氛越來越壓抑了。
天王以前也不苟言笑,但從來不象現在這樣沉默寡言,就算是下命令,也永遠只用最簡潔的字句。
天王以前也少有歡容,但從來不象現在這樣,冷漠的臉上,永遠只有一種木然的表情,總是讓人懷疑,那不是血肉面孔,而是一張石頭做的面具。
天王以前也對教主從不客氣,但從來不象現在這樣,完完全全視而不見。每天只是專到趕路,到了地方就專心做事,從頭到尾,不問教主一句,不正眼看教主一眼,不正面對教主說一句話。
發生了什麼事?誰也不知道,但是人人都受狄九身上散發的冷肅氣息影響,就算平時最活潑的人,也變得沉默起來,大家都只顧埋頭趕路,埋頭做事,連一句閒談都不敢出口。
雖然誰也沒有說,但大都無限懷念以前天王老對着教主大呼小叫的幸福時光,雖說天王發脾氣,總會嚇得大家心驚膽跑,但總比現在這死一般的沉悶要好啊。
隊伍中唯一遲鈍到感受不出身周變化,只慶幸最近睡覺比以前安樂許多的,當然唯有傅漢卿一人了。
他在搖搖晃晃飛馳不停的馬車裡醒來,懶洋洋伸個懶腰,眯着眼睛攏了攏被子,迷迷糊糊地想,最近日子過得這麼安逸,該不是他一直期待的徹底的米蟲生活終於降臨了吧。
唯一和他同乘在馬車裡的狄一看他這乍醒時迷糊又滿足的樣子,象一隻剛剛睡醒的貓,不由微微一笑,順手解了腰上水囊遞到他嘴邊。
難得傅漢卿大夢醒來,進入短期的清醒時間,他懶洋洋也不起身,只略略擡頭就着狄一的手喝水。
狄一眼中帶笑,用左手替他拉高枕頭,讓他可以更舒服一些。
以前他只暗中做個擺設型護衛,只冷眼旁觀一切好玩的事,從來不會似這般去侍候傅漢卿。
傅漢卿卻也不覺得驚奇,自自然然接受他的照顧。彷彿被人如此親近地服侍,是最平常之事一般,又彷彿他們本來就是極親近之人,這樣的姿式,這樣的照料,本就是極尋常之事。
也幸虧狄一這麼久以來,已經對傅漢卿有了極深刻的瞭解,否則還真會因此而生出什麼特別的想法來。
而現在,他只不過是在心中嘆息罷了。傅漢卿說穿了,不過是超級懶兼不自重,對於接受別人的恩惠照顧,從來都是大方坦然到有些過頭的。只要他自己可以不用做事而吃喝無憂,外加能好好睡覺,他是從來不考慮,虧負啊,欠疚啊,不好意思啊,這一類的問題的,更不可能會有見外啊,不方便啊,不習慣啊,這樣的反應。
他似笑非笑看着傅漢卿:“最近過得很舒服吧?”
“是啊。”傅漢卿喝完水,喘口氣,咧開嘴笑得不知算是天真呢,還是白癡。
“你過得好,可是其他人,好象就過得很不痛快了。”
“有嗎?”傅漢卿茫然無覺“大家不都是好好的,狄九現在也不經常生氣了。應該是終於想通了,心情愉快了吧。”
狄一朝天翻個白眼,天天板着死人臉,說出來的話,一個字就是一粒冰,這也算是心情愉快的話,那傅漢卿對愉快的認知可就真是太過異於常人了。
傅漢卿有些心虛地摸摸鼻子,嗯啊了一陣,這才小聲地問:“難道他現在天天安安靜靜,會比以前老是生氣更不快活嗎?”
狄一嘆口氣,看樣子,這人也不是真的完全遲鈍,該有的感覺他還是有的,只是懶得去想罷了。這人實在懶得出奇,明明人不笨,但任何事,只要不觸犯到他所謂的那些不對的事的原則,基本上他是從來不動腦筋去思考的,因此,有的時候會一下子精明的嚇死人,但更多時間,只象個白癡。
“教主,你應該知道,天王不快活,非常不快活。你希不希望讓他快活一些?”狄一微笑,語氣有些象在誘惑一隻迷糊的小貓。
傅漢卿認真想了想,幸虧狄九幫他出頭頂災,什麼苦活累活二話不說都衝鋒在前。要自己眼看着他天天不快活,這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於是便認認真真點點頭:“想。”
狄一點頭,笑道:“其實如果想點法子,讓一切恢復如舊,他還象過去那樣,肝火過盛一般時時找你的麻煩,也許咱們這一行人,都能出一口氣。”
傅漢卿略略皺皺眉,小聲地問:“他不高興,只是不高興,不會有什麼更嚴重的後果吧?”
“當然,”狄一笑道“他還不至於爲了心情不好就去自殺,如果有人想乘他心情不好佔他的便宜,那也一定是自找麻煩。”
如果狄一告訴傅漢卿,狄九再這麼心情不好下去,沒準就要一命嗚乎,或是下場奇慘,傅漢卿本着不能見死不救的原則,再辛苦也要想辦法了。
但現在狄九隻是不高興而已,爲了讓他開心,自己就要放棄眼前有吃有喝有睡,有一路的風景看,還有人侍候的神仙般悠閒歲月。而回到以前,那剛剛睡着就要被叫醒,每次睡覺都要崩緊一根弦在腦海中,提防被狄九用天魔音騷擾的苦難日子,這個問題,就有點麻煩了。
或者說,根本不算麻煩,因爲傅漢卿沒有任何思想鬥爭地說:“我不要。”
他大聲地回答,睜大看起來極純潔的眼:“不幫他,他會不高興,幫了他,我會不高興的。爲什麼我要爲了讓他高興就讓自己不高興。”他很鬱悶地望着狄一,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在別人眼中,就是那種會捨己爲人的偉大人物。
狄一沒料到他拒絕得這麼幹淨俐落,怔了一怔,卻見傅漢卿說完了話,還唯恐自己會強迫他一般,把被子整個拉起,死死地罩住腦袋,以這種極幼稚的姿態拒絕做更進一步溝通。
狄一怔了半晌沒回神,這個人,可以爲了不讓一個下屬自殘而用任憑自己的手被洞穿,可以爲了不讓一些無關的人死去,而無比辛苦地的謀劃籌算,可以爲了阻止狄九殺人,而難得勤快地頂風出頭,卻不肯爲了讓身邊的人快樂一些,少睡一點覺。
他愣了半天,看着被子裡縮作一團,擺明了抗拒的幼稚傢伙,終究還是大笑起來。
原來傅漢卿並不是萬事慈悲的老好人,他也會有自私冷酷之時,這個認知,居然讓他莫名地一陣輕鬆。
他一邊笑,一邊望着那被子裡縮成一團的人形,略有矛盾地想。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有的時候,他可以如佛陀一般,救苦救難,甚至犧牲自己去保全別人。
那麼,會不會,有的時候,他也可能如惡魔一般,絕對冷酷,絕對無情,人間一切真情摯愛都不能打動他,世上一切悲歡離合,都無法觸動他。
心思一陣恍惚,卻又立復清明。他搖搖頭,當然不會。那個永遠傻乎乎只貪戀睡覺的傅漢卿嗎?那個解救了所有影衛,卻茫然不懂居功的傅漢卿嗎?那個爲了減少殺戮而籌劃出演武會這種空前壯舉的傅漢卿嗎?冷漠,無情,這樣的字眼,根本不可能和他連在一起啊。
狄一再次用力搖了搖頭,爲自己一瞬間的奇異想法,而感到好笑,卻沒有意識到,自從忽然生起這樣的念頭後,他的笑聲便如被鋼刀斬斷一般,再也沒有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