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水,那一圈一圈的漣漪,便向四面八方漾開去。
大燕皇宮很熱鬧。
金粉紅紗,描龍繡鳳。宮苑裡四處張燈結綵,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最熱鬧的,則是皇后的甘泉宮。
這已經是燕凜第三次納妃了。
數月之前,樂昌失母大慟,失態昏厥。燕凜最後卻還是沒有忍心接受諫言,派人來專門教導樂昌,怎樣去做一個合格的皇后。
然而,幾個月的時間,那個只會無助痛哭的半大女孩兒,卻已經不見了。
甘泉宮內,樂昌正裝華服,正襟而坐。這幾個月,她大量閱讀宮中軋記書冊,努力體會歷代皇后及主事貴妃們的處事之法,有疑問之處,便去請求有經驗的宮人指導。到如今,她已經全面接手總管了宮內的大小事務。
內侍宮女,流水般排隊魚貫進來奏報,她巍然傾聽,果斷下令,他們又流水般從她眼前離去。
從稚嫩無知,到成熟沉穩。從驚慌失措,到熟練敏銳。她成長得那麼快,以至於高階的宮人們總是諂笑着奉承她,說她是天生的皇后。
而她,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她只是努力想要做一個好皇后,想以此來回報這世上,除生母之外,唯一如此善待她,維護她,安慰她的那個人。皇帝廣納宮妃,這對於從小在皇家長大的她,也是覺得理所當然。
身爲皇后,她理當賢德,心胸理當比別的女子更加開闊。這是這個世界所賦予一個女人的最高道德準則。如果她要爲宮中每增加一個女人而痛苦,那她就不配做一個皇后,更不要說,她會根本活不下去。雖然年紀幼小,她也能隱約明白燕凜迎娶豪門權貴之女的必要原因,要接受理解,對她來說,不難。
她的心情是平靜的。沒有嫉妒,也沒有擔憂苦惱,只是熟練沉穩地專心處理着納妃的事宜。
她不懂得要獨佔。愛情之花還來不及在她心中綻開,命運便已經催逼着她登輦遠嫁。屬於她的璀璨的花季尚未開始,便已經結束。無花之果,卻也許同樣可以成熟到甘甜。對她來說,丈夫,便是那個待她極好的人,是她在這人世間唯一的親人。如此而已。所以她發了誓要爲他維護後宮,幫助他,替他分擔,守護住這一個完整的家。
新進的如妃是名門望族之女,又有貌美多才之名,再加上父掌軍權,兄居要職,滿門風光正炙手可熱之時。這樣身份高貴的女子要入宮,諸般儀式那是斷斷怠慢不得。備禮,制冊、寶,選吉日……各色禮物賞賜她要過目,賀表奏儀她要認可,人事安排她要考慮。納妃是宮中大事,瑣瑣碎碎,無不是在考驗她的能力。好在,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她已經知道應該如何掌握進退,把握分寸。
其實,當燕凜的第一個妃子,明妃,挾着雄厚的家世與明媚的姿容,聲勢浩大地進宮來時,她這個獨處異國,勢孤力單,別無親援的皇后,確實有過短短一段時間的惶恐。然而,她還是一樣很用心地替明妃安排着宮室居所,從人起居,將各項慶祝,喜宴,儀式,操辦得隆重而熱鬧。
有些宮人爲了表示親近,想成爲她的心腹而說的那些別有用心的話,她一概不聽不聞,反而斥責遠逐所有意欲挑拔的人。
不是爲了表現皇后的大度,她只是不願意讓待她那樣好的那個人不快活。即使她自己並不快樂,她也知道還是要做出快樂的樣子來。
沒有勢力家族支持的樂昌,在宮中的言行,從來就不是秘密。不但燕凜能很快知道,就是宮外的明妃家人,也可以隨時打探到。
有政治眼光的人都很清楚,只要秦燕兩國沒有翻臉,那麼,身爲秦國帝姬的樂昌,皇后之位定然是穩如泰山。入宮可以爭寵,卻不可在時機不對時爭奪後位,自尋死路。因此,明妃以及她背後的家族,便對樂昌的誠厚大度相當滿意。而燕凜別有傷心處,又有類似的孤苦寂寞經歷,所以更能感受樂昌的誠意和努力,對她的憐惜愛護之意也就更濃。
明妃入宮後,燕凜雖然也頗寵愛她,但對於樂昌的關懷,卻未曾稍減半分。明妃也很得體地表現着對她這個皇后的尊敬,從無半點失禮。樂昌最初那小小的惶恐,淺淺的疑慮,也就悄然釋去了。
其後再納玉妃,燕凜亦是一般相待,皆是愛護寵惜,兩妃之間,卻是不偏不倚,厚薄不分。每月,他留宿皇后宮中的時間也永遠是最多。
那兩位妃子也並無顯示半分名門出身的傲氣,雖都年紀比樂昌略長,卻始終待她是恭敬且親熱,樂昌處理宮務時,也常徵詢二妃意見,平常與二妃相處,於琴棋書畫,這等學問知識上,倒也多得二人指點。
於是,此時此刻,燕國的宮廷,至少在表面上,是一派和睦,后妃相得甚歡的。在新的妃子即將入宮時,皇后和兩位妃子是一起在熱心認真地忙碌操辦着。
“皇上駕到!”
聽得外頭宮人的傳報,甘泉宮上下人等,俱無慌張。最近這段日子,皇上幾乎每天這個時候來,大家也都習慣了。
其實納妃的準備主要是宮裡忙,沒燕凜這個主角什麼事。納妃畢竟不同於立後,沒有什麼一定要他出面的地方。
不過做爲一個體貼的丈夫,下了朝,處理完了國事,他也還是會盡量抽空,來陪陪自己的妻子,別讓她一個人忙得太辛苦。
樂昌也未出迎,待得燕凜入殿,她也只淺淺施了一禮,夫妻便含笑入座了。這些都是燕凜特許給了她的特權。
燕凜笑問:“皇后忙得如何,可有什麼未決之事?”
樂昌溫婉垂首:“有兩位姐姐幫忙,還有宮中幾位老人提點,我若還有什麼事不能決斷,還要打擾皇上,那就真是太過愚笨了。”
她輕輕拿起案上金盤裡的冊子:“這是各府誥命,宮中各處管事送來的禮單,還有我擬好的如妃入宮時的諸般賞賜,皇上請過目。”
燕凜其實曾許她不以臣妾自稱,且能在無人時直接以名字稱呼自己。不過樂昌幾番爭執,最終雖然敢自稱爲“我”,到底還是不能開口,直接叫燕凜的名字。
燕凜也知宮中禮法嚴峻,待她過於親厚無礙,只怕反而害了她,所以也沒有勉強。此時見她含笑將各色文冊遞過來,也一笑接了,卻不打開,信手又放回案上的金盤。
“這些事皇后做主就好,我豈有信不過的。”他微笑道:“樂昌,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秦國有人給你送禮來了。”
“送禮?”樂昌愕然。
“你四哥和六叔分開送了兩份禮過來,說是賀你的生辰呢。我看再過一個時辰,禮物就辦好交接,可以送到甘泉宮這裡來了。”
燕凜笑道:“算起來,如妃入宮之後,接下來就該是你的生辰了。這是你進宮來的第一次慶生,我們一定要好好慶賀熱鬧一番。”
“四哥,六叔?”樂昌有些木訥地重複一遍,想要歡喜一笑,卻還是半個笑容也擠不出來。
多麼遙遠的稱呼,她的六叔,她見過不到三次,連他的長相都不記得。至於四哥,更是一年都說不到兩句話。這兩個人,竟然會記得她的生辰?
“你不高興嗎?”燕凜微微蹙眉。
樂昌擡起頭,左右看一眼,宮人們自是知機,盡數退了出去。
“皇上,他們不是送禮給他們的侄女和妹妹,而是送禮給大燕國的皇后,是在向您示好。”她誠懇言道:“皇上不必以我爲念。無論他們所求的是什麼,若是於燕國無益,萬萬不可答應。”
燕凜聞言一愣,看着她誠摯而清澈的眼,心裡有些暖。
他知道樂昌是多麼渴望親情,渴望被關心被愛護,即使明知是施捨是別有用心,她也是會一把抓住,死死不肯放手的。可是,因爲想要維護他,怕連累了他,她卻可以斬釘截鐵地將那萬里之外,故國送來的一份情義拒絕到底。
燕凜輕輕一嘆,復又展顏一笑,伸手輕柔地撫過樂昌的眉心:“傻丫頭,就算是別有所圖,我也知道如何自處,不用爲我擔心。你只管安享禮物就好。難道我大燕國的皇后不值得別人的尊敬與討好嗎?快別再皺眉毛了。我身爲皇帝,若是連這點小事都要妻子操心得愁眉不展,這皇帝做得可也太無能,太無趣了些。”
樂昌素來信服於他,聽燕凜這麼說,心中糾結自去,垂頭一笑:“原是我多慮了。皇上想的自然是周詳的。”
燕凜微微一笑,不着痕跡地將話題拉了開去,閒閒問她愛吃什麼,愛穿什麼,愛看什麼,喜歡怎樣慶祝生辰。
樂昌雖然總是回答無需大肆張揚操辦,卻哪裡禁得住燕凜這般細細追究,看着自己的丈夫,這樣眉眼帶笑地提出一項項建議,不知不覺,便也讓微笑長長久久留在了自己的脣畔,柔聲一一應答。
燕國,已經是一派盛世光景。
皇宮內熱鬧紅火,皇宮外也是一片繁華。堂堂的大燕國京城,綺羅綿繡,店鋪林立,百貨俱呈,鬧市中,街頭巷尾,行人摩肩接踵。
擡眼處,隨處可見新起的或者是新翻修店鋪客棧,到處是嶄新的紅磚碧瓦,粉刷過的白牆散發着石灰的鹼味。
西街上近日也又開起一家大茶樓,卻是竹樓茶舍。在這一片喧鬧富貴之中,這竹樓卻別有一番清雅風韻,讓京城中人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