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是那樣努力地愛他,那樣努力地想要表達這種愛,那樣努力地想要撫平曾經的傷害,所以,辦出來的一件件蠢事就越發地可笑。
然而,那些歲月,真的不是不快樂的。即使每一刻,他都想着怎麼謀算他,怎麼榨出他最後一點價值,怎麼利用他達到最後的目的,然而,和他在一起,其實,真的可以很輕鬆。
那麼多年,那麼多年,流光匆匆而過。
他騙走了他的天魔珠,他帶着他離開修羅教,他們混跡市井,不斷地嘗試着各種各樣的人生。
他帶了他小舟隨水而逝,天涯一任飄流……然後,是慘象,是苦難,是寶藏……
不是不能享受這一段歲月的快樂與溫情,自在與肆意,只是,該做的事,他從來沒有停止過。
終究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一切,帶着他,共馬並騎,奔向那隻爲他而建的琉璃之屋,那耗費無數財力和心力,卻只爲三日快活的琉璃幻境。
狄九冷靜地看着,快樂和謀算,歡喜與出賣,那幾日的點點滴滴,所以幸福之後的冷漠和計劃。他眼也不眨一下地重溫着一切,直到最後在煙花裡,聽着他的笑語,然後,一劍刺出。
當年,背後刺出一劍時,他不曾看到阿漢的表情,而現在,幻象裡,那人的面容被放得極大極大。
那時,他那樣快樂,鋒利的劍刃從他背心刺入,他臉上的笑容,竟還在繼續展開,他甚至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甚至還在繼續歡笑,還想繼續對他說那些其實很傻很可笑的話。
笑容一點點展到盡處,然後才慢慢消融,他低下頭,那麼慢,那麼慢地看着從自己胸口戮出的劍尖。
那一刻眼中有什麼,即使是狄九,即使是現在,他也已經看不清。
幻境中的他自己反手抽劍,幻境裡的阿漢,回了身,伸手去抓他的劍。
一切一切,與記憶中一般無二。
那個人嘮嘮叨叨地說着更加可笑的叮嚀,他就要死了,卻還是不放心他。
那個人眼神出奇沉靜地看着他,剛纔的歡樂,剛纔的欣喜,以及,剛纔怔怔看着劍尖的奇異眸光,都已經不見了。
他只是,那麼靜,那麼靜地看着他。
即使他一直在說話,給人的感覺,卻始終是安靜的。
靜靜看着一切的狄九面無表情,幻境裡手執滴血之劍的狄九也一樣面無表情。他離去得乾淨俐落,他走得頭也不曾回一下。
然而,幻境的景象,並沒有追隨着他離去,而是長長久久地留在了阿漢身上。
那個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怔怔地擡頭,看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
高空中燦爛綻放的煙花,襯得他的眉眼,明明滅滅,不見悲喜,只是那樣深,那樣深地凝望。
然後,他很快扭頭去看院門,掙了一掙,向那不遠處的院門爬過去。
向前伸出手,按在地面上用力,拖動整個身體,向前,向前,再向前去。
小小的院門,不過是丈許遠罷了,然而,在這漫天煙花,一片琉璃之中,遙遠得,如同萬水千山。
那人努力地向前,呼吸由細微到粗重,然後再轉爲微弱。
每一次手按下來,地上就留下鮮紅的血印子,身子慢慢拖過的地方,從心口處,徐徐滴落的鮮血,便是深刻入骨的痛痕。
狄九知道自己是冷靜的,所以,直到這一刻,仍能睜了眼,靜靜地看着,而不是崩潰地大喊出聲。然而,這樣冷靜的自己,爲什麼會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爲什麼會莫名地開始顫抖,爲什麼手足都有一種徹骨的冰涼。
他沒有大聲呼喊,阿漢,停止,他沒有大叫,阿漢,不要這樣,他只是一直睜着眼,看着,看着,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越瞪越大,不知道,眼中那鮮紅的血絲,有多麼觸目驚心。
萬水千山,終有度盡之時,阿漢喘息着半個身子伏在院門處,極目望着前方視線的盡頭,一人一馬,已將消逝。他輕輕地喊:“狄九!”
那麼輕,那麼輕的聲音,就算是守在他的身旁,把耳朵伏在他的身邊,也未必能聽得清。
可是,小樓仙境中神奇的法寶,卻讓那輕如微風的一聲喚,響若雷霆地震在他的心頭。
最後的那一眼,他只是要看着他,最後的那一聲,他只是,想要喚他。
狄九呆呆地看着,大口的鮮血從阿漢嘴裡憤出來,用盡所有力量的身體,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後,再沒有動彈。
狄九靜靜地看着,等着,這一場煎熬原來還不曾停止。那眼看着生機盡逝的身體在一陣長久地安靜之後,極慢極慢地動了起來。
那微弱的呼吸,正在慢慢地調勻,那個也許連意識都已不再清醒的人,卻在努力平緩而均勻地呼吸,那滿是鮮血的手,一點,一點,極慢,極慢地移向胸前,如此簡單的動作,此刻作來,卻這麼,這麼吃力,直到最後,終於成功地掩在前心的傷口處,彷彿只要這樣,血就可以少流一些,生命的流逝,就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
一朵朵煙花無比燦爛地在天空綻放,那些震天動地的聲音,聽來卻都是沉寂的。天地依然一片安靜,琉璃閃映裡,時明時暗地映着他的眉眼。
那樣咬着牙苦苦地掙扎,那樣掙得額頭青筋都要迸出來,努力想要睜開眼,努力想要保持着最後的清醒,努力地不肯放棄,不肯睡去,不肯死……
那個從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人,不肯死。
那個明明心痛成灰,生不如死的人,不肯死。
阿漢,你不肯死,爲了誰?
他想要問他,可是,發不出聲。
他想要問他,儘管,他其實早已知道答案。
幻境裡的人,掙扎在生死之間,倍受折磨。
幻境外的人,看着那生死間的苦苦掙扎。
漫漫悠悠,直如過了無數世,無數劫,狄九等得以爲自己都可以化爲灰燼塵埃了,纔看到瑤光和碧落等人趕到。
這之後,又是漫長地救護,漫長地休養,一醒來,就努力說服着諸王放棄雷霆報復的阿漢,安安靜靜溫和順從地在總壇休養身體,努力對每一個人微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活得很好的阿漢。
最愛睡懶覺的阿漢,身體已經差得不能安安生生睡覺了,最喜歡吃了睡,睡了吃的懶豬,連進食都少得可憐了。
他走幾步路都容易跌倒,瘦得一陣風也能吹走,越來越瘦削尖細的臉,被那雕裘錦衣一圍,幾乎都看不見。
阿漢那幾年是怎麼過的,狄九一直都很清楚。然而,再清楚,和親眼看着一個人,一點點憔悴到如此地步,又怎麼能一樣。
他有些茫茫然地想起,這幾年,自己似乎也瘦了,只是,不需要象阿漢這樣,明明心中苦痛,卻還要努力對每一個人微笑,還要盡力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相信,他過得好。
相比之下,其實,這幾年,他未必能苦似當年的阿漢。
然而,就連這樣的數載時光,幻境裡也只是匆匆掠過,不肯細細顯現,轉眼間,就是狄一的重歸,阿漢悄悄的叮嚀與拜託,依然只是爲着保全他。
只是,在無數人的野心和仇恨,虛榮和固執之下,一個人的善意,一個人的堅持,本就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計。
最後的決戰,避無可避,最後的兩敗俱傷,理所當然。只是,最後阿漢的相救相助……
狄九微微一笑,笑容淡如柳絲。
以阿漢的性情來說,那些,當然也是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