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順天軍混亂不堪,身受的壓力忽然減輕,這些秦軍,不是完全沒有感覺到。但是,他們根本不會去在意,只是死戰!在這舉世皆敵的異國土地上,他們並無援軍可以期待,並無友人可以指望,除了同伴,都是敵人!
方輕塵策馬揮槍,直向柳恆孤軍所在處殺去,挑飛一個膽大來阻攔的將領,擡眼卻正見柳恆要回劍自戮,急得厲聲高喝:“柳恆!慢!!!”
柳恆身上刀傷槍傷十數處,渾身浴血,右臂的刀傷深可見骨。疲累傷痛,已到極限,他迴腕自刎之時,已經幾乎連斷劍都握不住。
厲喝之聲,震得他手下一慢,愕然擡眸,卻見那個風馳電掣般逼來的人,白袍銀甲,血染!
方輕塵!方輕塵???
雖然只在戰場之上遠遠打過兩個照面,但方輕塵的五官配上方輕塵這一身招牌裝束,他怎會認之不出?
楚軍最大的敵人,秦旭飛最大的威脅,正拼了命衝殺過來,叫他不要死。
可是,落到他手裡,和落到順天軍手中,有什麼區別?一樣是爲人質,一樣是會人被拿去威脅秦旭飛!
他面容一冷,手中斷劍,卻沒有再擡起來。
“殺了方輕塵!殺了方輕塵,封侯拜將,賞金五千兩!”
亂軍中叫囂着天價,要買那人的頭顱。那人一騎飛馳,無數士兵呼嘯攔阻,又呼嘯着飛跌而去。長槍大刀挺刺砍劈,轉眼又是刀折槍斷,人人慘呼。他手中的銀色閃電,蛟龍般靈活,抖刺戮戳,所向披靡,無人可以阻他一時片刻!
如此英雄,直讓人目眩神迷!
心頭熱血不由得沸騰,那一人一騎已經突至他身前,槍交左手,俯身一提,柳恆只覺身子一輕,再定神時,人已經是落在了方輕塵的馬上背後!
秦字大旗,再次跌落塵埃。斷劍,卻仍然在手。眼前就是方輕塵那毫無防範的後背,同馬共鞍,兩人幾乎貼在一起,隔着兩層鎧甲,也能感受到對方的喘息和心跳。
柳恆臉色忽然漲紅!他等的,不就是這一刻!!
現在……就是現在!手向前,刺一劍!
秦軍最大的威脅,就在他的眼前!順天軍算什麼?此次得逞,不過是仗了霹靂子奇襲!同樣的當,秦旭飛斷然不會上第二次。
只要方輕塵死了……只要他死了,即將一統的南地必然再次分崩離析,那些各自爲戰的楚軍,再也不是秦旭飛的敵手!
雙目血紅,看地上殘破的軍旗!只要他死!只要他死了,他的那些被故國所棄的袍澤,就可以在這片土地上存活下來。他最好的朋友,就可以不受威脅地在這裡另創一番天地!
只要一劍……
眼前一片銀光,是方輕塵一杆槍施展開來,燦然奪目。
方輕塵提柳恆上了馬,便暫且停了衝勢,也不回馬與楚軍會合,而是頓馬徘徊,槍勢展開,要將柳恆身旁僅餘的一干秦兵,也都盡皆護於他的槍影之下。
他一個人匹馬衝陣,快逾閃電,順天軍人多勢衆,又能有幾個來得及與他正面對敵,那些長刀鐵槍追不上他的速度,所以他衝來殺去,尚可輕鬆。此刻戰馬一停,四周貪賞博命的順天軍士,立時重重包圍而來,方輕塵所受壓力激增,還要分心護住一干傷重無力的秦軍,不過片刻,已經是汗透重衣。
他想救他們,又怎麼樣?一殺可以救萬人,負一人可以救全軍!從容赴死又如何?喪盡天良又如何?就算是要他在死後背上人間所有的罵名,下到十八層地獄,他也甘之如飴!
柳恆咬牙,再咬牙!牙齒咯吱作響,身體劇烈顫抖,手中斷劍,卻不肯聽從大腦的命令,就是遞不出去。
他是來救他們……無論用意爲何,他現在是來救他們……
一瞬猶豫,時機已逝。身後波分浪閃,順天軍的包圍被生生衝做兩半,由凌方和趙忘塵帶領的騎兵隊,終於殺到了他的身邊。
五千輕騎轉眼在他身邊佈下重重圍護,旌旗飄閃,陣營如鐵,鐵騎佈陣之處,順天軍無不紛紛潰逃。
方輕塵朗聲喝道:“此皆好男兒,你們給我護住了!”
衆人齊聲應和,聲震九霄:“是!”
秦字大旗再次立起,柳恆手指一鬆,半截斷劍,落於塵埃。
不由得苦笑。
旭飛,笑過你多少次,今天輪到了我自己。
原來,有些事情,就算明明知道是很應該去做,就算另外還有一千一萬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爲自己開脫,可是親身面對,事到臨頭,居然就是做不到。
良心,原則,正義,道德?笑過嘲過,不屑一顧過,事到臨頭,卻纔知道原來有些東西還是埋在心中,從來未曾離開。
也好。這樣……也好!
“方纔真想殺你,可是下不去手。所以,現在,我只能謝你的救命之恩了。”
被趙忘塵伸手扶過馬身,柳恆回頭,一句話說得坦坦蕩蕩,雲淡風輕。
方輕塵不覺失笑。以前竟從來不知道,秦旭飛最信重的柳恆,原來是個如此有趣之人。
方輕塵復伸手一指方纔被他射斷帥旗之處:“亂兵中軍正在倉惶後退,何人爲我斬將擒王!”
凌方精神抖摟,大喝一聲;“領命!”就勢拔轉馬頭,領了二千騎,返身向順天軍中軍所在,衝殺而去。
五千輕騎聚而復散,一千軍士結陣圍護柳恆等人,另外二千和方輕塵一起,來回衝殺,不給順天軍喘息之機。
殺至岸邊,方輕塵舉槍示意,復又衝回,對岸鼓聲吶喊大作,順天軍已經是士氣皆無,被錢財激發出的那點勇氣早飛到了天外,遠遠看到方輕塵這殺神策馬飛槍而來,個個只恨爹孃少給自己生了兩條腿,拼命奔逃。
大王不在了,帥旗折斷了,兩邊都要打他們,遠處煙塵滾滾,天知道還有多少援兵會來。快跑吧!
可是兩條腿,哪裡跑得過飛騎快馬,越是奔逃,越是自相踐踏,被自己人誤傷誤殺的,竟然比倒在楚軍馬下的人更多。
此時此刻,後方無數楚軍戰士,齊聲大喝。
“王承天已死!降者不殺!”
“方侯仁厚!降者不殺!”
“鎮國侯在此!降者不殺!”
如果說“方輕塵”這三個字,聽起來還讓順天軍有金銀財寶的錯覺,“鎮國侯”,“方侯”這樣的名號,足以讓他們兩腿發軟。無論如何,他們也是楚人。聽過方侯多少傳說,那一種嚮往敬羨,已經是自然而然。
眼看戰鬥無望,本性質樸或者說笨蛋些的就真的原地跪下,大聲呼降。機靈些的發現那些往來衝殺的騎兵,果然是先殺手裡有刀槍的,暗自慶幸,扔下武器,趁機抱頭逃竄。
шшш ◆тTk án ◆c o
“降者棄械!抱頭蹲下!”
楚軍又是喝聲連連,一時竟是應聲如雲,轉眼間,已蹲了一大片人。
也有那悍勇不服的將領,持刀大呼:“不要怕,我們人多,和他們拼……”
話猶未落,一股勁風迎面襲來,這將領持刀急迎,長刀剎時迸碎,整支槍從前胸穿過,帶着他偌大的身子,從馬上向後倒飛數丈,鮮血灑了一數,慘呼之聲,響徹戰場。
方輕塵閒閒一伸手,身旁親兵,立時又把第二支銀槍奉到他的手邊。
方輕塵執槍微笑,聲音響徹戰場:“尚有何人不服?誰敢和我拼命!”
話音未落,另一處豪笑聲起:“這等烏合之衆,沒的污了方侯的銀槍!”話音未落,凌方用長刀把王承天的首級高高挑起:“王承天已死!哪個不服的,過來跟我老凌拼!”
言談之間,凌方身後,豎起四五根立柱,每根立柱都是幾根原本的順天旗杆綁成。每根杆上,高縛一人,掛起示衆。
“你們順天軍還有哪個管事之人不在上面?還不投降,更待何時!”
兵器拋落地上的聲音,響成一片。
所有的楚軍都鬆了口氣,已經太久沒有打過這樣痛快的仗了!五千人馬,正面對撼五萬大軍,而且生生將他們打散逼降!
跟着方侯作戰,果然是人生最痛快之事。
大家都熱切地望着輕塵,等着他說話下令,方輕塵卻沒有立刻去接收眼前的勝利成果。
他閒閒策馬,一路向前。所過之處,降服的順天軍以順從卑微的姿態讓出路來,眼中有驚懼,更多則是仰慕。
眼看對岸戰局已定,北岸秦軍熱血已冷,復又肅穆。方輕塵勝了。他們的敵人,勝了。
“殿下,柳將軍……”
方輕塵又豈能放過柳恆?
“當年……他……那封僞造信……”
Wшw●TTKдN●¢ 〇
秦旭飛揚眉朗笑,打斷部下吞吞吐吐的提醒:“當年一計,是柳恆所獻,是我所用,他會恨我,也會恨柳恆,但他不會殺他,就算是要殺他,至少也不會辱他。”
遙望江南,秦旭飛身形筆挺。方輕塵,不會羞辱英豪!方輕塵,不會用這等卑劣的方法,去謀取勝利!
“若順天軍得勝,柳恆唯有一死。如果方輕塵勝,柳恆……他卻未必會自戮。只要他還活着,我們總就還有機會。”
對岸,無數楚方旗幟中,那一面破爛血染的秦字旗,左右搖擺數次,向這邊發了簡單的旗語。
主將尚在,各人平安。
秦軍忍不住興奮高呼,秦旭飛眼神閃亮,開心之外,臉上卻還有一種讓部將頗爲不解的興奮。
唉,他要是敢將心中所想全說出來,肯定會被部下打成豬頭。王族的驕傲,主帥的身份……他不是不知道不能,但是還是竊竊有點想和柳恆易地而處,能有機會去和方輕塵相近相知。
自古如此,英雄相惜。
方輕塵一路行到淮江邊上,猶不收馬住繮,徑向水中而去。
白袍銀甲,已成鮮紅。他策馬涉水,身邊江水流轉,帶走縷縷血色蜿蜒。
明月當空,光華明淨,掩了滿天星光。
月朗星稀,照耀於他。
如此一場激烈的廝殺,他發已亂,盔甲數裂,裂縫處有血微滲。臉上尚自有兩道不知從哪裡濺來的血痕。然而此刻,他乘月涉江,神色悠然安寧,竟似看不出一絲一毫大戰之後的疲累狼狽。
對面北岸上,數萬大軍,一時俱寂,唯有一人,輕輕甩脫數名將領的拉扯,亦自策馬入江。
秦旭飛王子身份,裝束與普通武將大相徑庭,一身火紅百花戰袍異常奪目,外披山字文獸口吞肩,頭戴束髮金冠。一身金甲映着江水月華,更襯得他英姿颯爽。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視着這隔岸涉水的兩個人。
二人直到江水淹過馬腹,纔不約而同,提繮住馬。一南一北,遙遙相望。
良久,他們忽然同時會心而笑。
空氣裡仍舊充滿血腥死亡的氣息,岸邊的斷橋殘骸,濃煙依舊。隔着大江,隔着煙霧,看不清對方,偏偏知道,對方一定也在笑!
沙場血戰,生死相搏,做了這麼多年的對手。他們互相瞭解之深,欽佩之意,至交好友也比不上。
“方侯!”
“三殿下!”
明月下,兩人不約而同,借了內力江風,用清和明朗的聲音,遙遙向對方致意。
方輕塵!
秦旭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