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東籬任職濟縣半年不到,縣城已是大治,百業興旺。
眼見已近年關,照舊例,各地官員都需上省城呈報一年政務給上官,其實說穿了,也不過是讓官員們有個機會名目在省城聚頭,大過年的,給上頭一點孝敬罷了。
盧東籬在地方上任官也好幾年了,知道這些俗規陳規,奈何實在沒有多少銀子可以做這樣的應酬孝敬,也只得硬了頭皮,當這是一場普通的公事來辦。
如此這般往各大衙門轉一圈,兩手空空,除了公事文書,啥東西也沒帶,省城大大小小的官員們臉上自然就不好看了,見面說的話,自是暗中帶刺,滿是譏諷。
“好久不見,盧大人看似略有發福,在濟縣想來過得是萬事順意吧?”
對於那語氣不善的問候,盧東籬從來只是微笑應答:“多謝關心,一縣百姓安樂,下官自然萬事順意。”
“是是是,在盧大人治理下,濟縣還能不大治嗎?誰不知道你盧大人的雷厲風行,剛毅決斷。那風勁節的案子,連回都不往上回一聲,大人就直接銷案,另定兇手,遞呈府衙了。”
對於這種尖刻的聲音,盧東籬也只是從容笑道:“多謝大人誇獎,治下百姓即然無辜,讓他哪怕多在牢中住一日,也是下官失職,只得斗膽先把人放出來。說來也要多謝各位上官,新兇手的文書一送上來,即刻批呈刑部,又很快批覆,定案如此之迅速。府衙各部堂辦事之迅快決斷,實在讓下官慚愧。”
他說得輕鬆,府衙的一干官員們臉色就更加不好看了。有關新兇手的定罪如此之迅速,這其中當然沒少了風勁節的打點,同樣一樁案子,兩個兇手的公文,一個押着不批,一個神速批准,這其中玄機,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
無論盧東籬這話是不是有心譏刺,其他人聽着心裡,肯定也是不自在的。
盧東籬也不擡眼多看大家的表情,只笑道:“下官還要去別處衙門報呈公務,就此告辭。”
也不等人家再多說別的,轉身便去了。
他步子雖邁得快,奈何耳邊隱約還是聽見後頭冰冷的話語。
“以前在府裡辦差時,倒還真是一副目下無塵的清官樣子,好象全天下就他一個好人,咱們這麼多人,誰能讓他放在眼裡啊。不過是個小縣城,真面目立刻就露出來了。”
“那雖是個小縣城,到底以他爲尊,萬事他說了算嘛,自然就和在我們郡裡辦事不同了。”
“風勁節爲什麼那麼爽快放出來,誰心裡不明白,到了這份上,還要裝出清官派頭,一毛不拔到這等地步,真是……我呸。”
盧東籬苦笑,爲官者儀態全無到這等地步,利令智昏到如此境地,實在讓他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哀。
且不說言語粗俗,心態醜惡,全無讀書人的樣子。便是說人閒話,竟然等不到清靜處揹着人說去,明知有可能被他聽到,還要說出來,這等行徑和官場中人,圓滑處事,萬事留一退步的做法完全相反。
由此可見,幾乎所有人都是真的認定了自己不知收了風勁節多大的好處。
今日如此無禮,只怕一來是眼紅自己拿了大筆好處,二來惱恨自己沒有孝敬,三來,就有點兒泄憤的意思了。
以前自己這個在府衙辦差的清官,一個人不合時宜,生生礙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事,現在大大小小的官,都確定自己是個貪官了,立時便覺可以揚眉吐氣,可以挺胸擡頭,可以找機會,把以前不知不覺,受過的氣,忍過的委屈一股腦全發泄出來了。
他素來養性功夫極極佳,倒也不至因此而生出憤怒之情,便是心頭那一點抹不去的悲涼之意,也並不是爲了自己。
漫步出了府衙,卻見盧東覺快步迎上來:“大表哥……”
盧東籬微微皺眉,他實不願讓這個小表弟跟在自己身邊,面對這些難堪:“不是讓你在驛棧等我嗎,怎麼自己過來了?”
“別提了,驛丞說是快過年了,各處的官員都上省城來,住滿了,沒咱們的空房了。”盧東覺憤憤然說“讓他們想辦法騰一騰,竟是連理也不理我。”
盧東籬一笑:“你沒打賞錢,或是賞錢給得太少了吧?”
盧東覺氣怒:“你是官,住驛棧是你的權利,他們怎麼還想多要賞錢不成?”
盧東籬微笑搖頭:“你可知一個驛丞們的工錢有多麼微薄,根本不足養妻活兒,又要侍候大大小小的官,被人呼來喝去,動則獲罪。若不是圖那賞錢,誰肯做這種吃苦受累的事。咱們若真是清如水明如鏡,他們也就絕了指望,偏現在只怕滿省城的人,都當咱們大大發了一筆財,若還是一毛不拔,他們心裡就要恨咱們吝嗇小氣了。再加上,如今快到年關,上省城來的官員確實很多,我官又小,出手又小,他們自然是要先照顧官大且出手大方的,這也是常情。”
盧東覺恍然大悟:“原來又是風勁節那事拖累的啊,我說呢,那驛丞看我的眼神怎麼這麼怪,還有別的官,拖長了聲音大聲喊,原來是那位剛強獨斷,決案迅快的盧大人啊。大表哥,你一文銀子也沒收,我們去找他們分辯。”
他伸手就想拖了盧東籬回去找人算帳,盧東籬不覺微笑,輕輕拍拍他:“傻小子,清者自清,何須辯白,濁者已濁,辯白何用?”
盧東覺怔怔望着他:“大表哥,你做了好事,卻受這樣的冤枉,你本是清官,卻被人當成貪官,你怎麼一點也不生氣啊?”
盧東籬笑着衝他眨眨眼:“你家大表哥的修養好啊,所謂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未來的狀元郎,你還有很多要學呢?”
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還有心情玩笑,盧東覺想笑,卻覺笑不出,悶悶得道:“做清官做到連住驛棧都受一肚子悶氣,還讓人趕出來,這個世道,想當清官,真要這麼窩囊嗎?”他眉宇間,漸漸升起迷惘之色。
不是正義一定戰勝邪惡嗎?不是清官一定大得人心嗎?不是販夫走卒,普通百姓,全都擁戴清官嗎。爲什麼連驛棧的一個挑夫都敢給他白眼,而貪官們只要給的賞錢夠大方,在這些老百姓眼中,也就遠比清官可愛呢?
盧東籬見他神色略有迷亂,心中實有不忍,明知若乘此機會,多說幾句,可以讓這個赤誠的少年,更加了解現實的可怖,瞭解他所一心向往的科考官場,但心頭卻又着實不忍多說,只得笑一笑,又是一記重手敲在他腦袋上:“愣什麼呢,還不跟我走?”
盧東覺摸着腦袋瞅他:“去哪?”
盧東籬用看白癡的眼神瞪他:“去客棧啊?莫非你比較喜歡睡大街?”
那臉上總帶着溫文笑意,令人如沐春風的青年,領着一個一手揉着腦袋,嘴巴里不時嘟嘟噥噥的少年徐徐行過長街。
少年滿臉不平,時不時仰面憤然說些什麼,而青年只是微笑着聆聽,偶爾在少年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敲一記。
省城繁華的街道上,來往人流如水,年關將來,人人忙於操辦年貨,沒有人會注意這一對同行的兄弟,正如同樣沒有人會擡頭,望到街邊那高高的樓閣上,有人正倚窗飲酒,帶着醉意的眼睛,漫不經心地掃視樓下。
“風兄,瞧什麼呢?”有人從他身旁探身向下看,忽得咦了一聲:“是咱們縣太爺啊?他也來省城了。”
風勁節懶洋洋應一聲,也沒再往下多看,迴轉身去,把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拉進懷裡,適時張嘴,含住纖纖玉手,細心剝開,又送到他脣邊的葡萄。
他在濟縣玩得天昏地暗,尚且不覺足,又與同縣的舉人許仕友相伴同到省城來玩。
說是去省城遊玩,實際上不過是許仕友聽說,省城醉雲樓,來了幾個絕色的佳人,便來竄綴風勁節同去遊玩,有這麼大方的主人結帳,玩什麼不痛快啊。
風勁節也是無可無不可,便應了同行。
想不到,醉雲樓頭,左擁右抱之餘,居然還會一不小心瞄到自家小城的父母官。
那美豔入骨的佳人,柔若無骨地全身地靠在風勁節懷中,漫聲道:“許公子所講縣太爺,莫非就是半年前調任濟縣的盧東籬盧大人?”
許仕友也坐了下來,一邊低頭去飲美人親送過來的美酒,一邊笑道:“自然是他。”
在他身旁服侍的美姬也笑道:“這位盧大人聽說極是好運,一上任,就處理了一樁大案子,替一個非常有錢的人抹平了殺人罪名。”
其他陪酒的妓女也都笑着接口。
“聽說那人真的十分有錢,半夜裡,拉着四五箱的黃金送到縣衙呢?”
“我聽說是八箱黃金?”
“聽說還有兩箱珠寶呢……”
“只一個案子,就把幾輩子的銀子都賺回來了,當官可真是舒服啊。”
許仕友頭上冒汗地望望風勁節,斥道:“這些道聽途說的事,你們就別閒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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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是道聽途說,誰不知道那是個有錢的人殺人案啊,一個有錢老爺,打死窮佃戶,案都定了,他一上任,殺人兇手成了沒罪的人,當時就釋放了,莫名其妙又冒出個兇手,要說這其中沒得好處,誰信啊。”
“再說了,如花有個相知的人,可是在府衙做事的,聽他說,就連府衙的那幹大人,都說盧東籬肯定大大發財了。據說那有錢人出手不知道有多麼大方,只是隨便打點一下府衙,禮單就嚇死人了,那盧東籬直接放人,到手的好處肯定少不了。”
又有人大發奇想:“許公子若認得那位盧大人,何不把他也邀上來玩耍宴樂,咱們姐妹們得了好處,也是要多謝許公子提攜的。”
許仕友想着她們說的殺人犯有錢人就坐在他們中間聽她們閒說,大感尷尬,不料風勁節卻縱聲大笑起來,把懷中麗姬的俏臉兒一捏,滿眼都是笑意:“當着我的面,還敢想着別的人上來做客,你們越發得不聽話了,來來來,每人罰酒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