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方,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其實,我……”方輕塵慘淡搖頭:“我又哪裡算得什麼好人。”
凌方聽得此言,也不知如何勸解,只是懇切道:“無論如何,現在方侯您是回來了。那些無知之徒的污衊總會不攻自破。方侯您能脫困,是我大楚之幸,是我大楚百姓之福,我們都盼着您能……”
方輕塵微微一笑:“是嗎?”
凌方愣怔,一時竟說不出話。
“我脫困的時間不長,但當今楚國的局勢,多少也算是打聽清楚了。你啊……”他凝視凌方,嘆息搖頭:“多年爲將,怎麼還不懂得要保護自己?剛纔若不是我攔着,你幾乎當衆叫破我的身份。真把事情宣揚開來了,哪裡還有挽回的餘地,豈非叫卓凌雲難堪?”他淡然一笑,神色平和地彷彿只是在敘舊閒聊:“就算殺人滅口不難,知道的人多了,殺孽也未免太重。”
他話語平淡,卻已令凌方滿頭大汗,就差沒有再跪下去:“方侯,我雖官卑職微,卻也敢以性命保證,卓大將軍對方侯,絕對是真心實意!”
方輕塵笑道:“我知道。他待我的心意,自然是真的。”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軍旅之中,那種生死與共的情義,更是比普通人之間深厚。方輕塵從不懷疑,卓凌雲當年爲他之死痛心,想要替他報仇,爲他爭個公道的心意。只不是,方輕塵也清楚,人情從來抵不過功利。理想,恩義,友情,這些東西,在現實裡,終歸是會慢慢消磨殆盡。
所以,方輕塵看得極開。卓凌雲蕭遠楓這些人,不聽他遺命,爭權奪利,甚至於今天很可能視他爲敵,他都覺得理所當然,並無指責之意。
然而,他不是不埋怨。他埋怨的,不是他們私心太重,而是他們的手段實在太不高明!只知作戰,不懂政略,佔領了一處,就只會拼命地徵兵徵糧,搞得天怒人怨。這種水平,簡直是丟盡他方輕塵的臉!更令他鬱悶的是,這些傢伙,居然還個個都自稱是他方輕塵教出來的?
烈火煉真金,隨着秦軍一路破關陷城,一場場廝殺下來,楚國各方勢力不是敗亡,就是投降,最終存活下來,且割據一方的,幾乎都是曾在方輕塵身邊得過他指點重用的將領們。
但是,問題是……方輕塵不是神仙,他不會未卜先知。當年在軍中的時候,他是按將才的標準去培養手下的,軍隊之中,需要的只是將才啊,教導治國之道做什麼?軍人掌政,容易引發國家動盪,他又怎肯明知故犯。
那時候他哪裡會知道,如今楚國會鬧成現在這樣。人人割據一地,諸侯對峙,軍政難分。他教導這些人的時候,注意軍武之術而從來不教政略之道的結果,他的手下現在全成了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瘸子。
可是,不埋怨他們,難不成埋怨他自己麼? wωω ●тtκan ●C○
“如今天下紛亂,我心中也是茫然。大家已經各有各的基業成就,我這次復出,必然會困擾許多人……”
“方侯……”雖然知道方輕塵所說的現狀確是實情,但對凌方來說,站在此間,聽自己曾視如神明的英雄人物,說起如此慘淡的現狀,終是難以忍受之事。
然而方輕塵卻輕輕搖搖頭,阻止他想要分說的意圖:“如果可以,我也實在不想再打擾什麼人。只是我心中到底放不下陛下,原本是打算一路進京,找機會把陛下救出秦人的魔掌,沒想到,路上卻遇到蕭曉月,她是遠楓的妹妹,她的事,我實在不能不管。”
對蕭曉月,他並無什麼好感,只是她是蕭遠楓的妹妹。
說穿了,方輕塵是個極護短極自私的傢伙。蕭遠楓是他當年的部將,是他從萬馬軍中救過兩三回的手下,是他曾親自教導過武藝兵法的弟子。蕭遠楓可以不是聖人,可以自私自利,可以貪戀權勢,甚至可以不尊重方輕塵當年的遺願,但方輕塵到底沒辦法坐視他的小妹讓人生生逼死。
這一路他都在刻意地迴避,若不是因爲蕭曉月,他真可能一直到京城把楚若鴻救出來,還不想暴露身份。
所有的紛擾,所有的苦難,一路所見所聞,要說方輕塵心頭不曾受到衝擊,不曾覺得痛苦悵然,那是假話。自盡之前,他也曾經竭力要避免在他死後楚國發生混亂,他不厭其煩地給所有他提拔的將領都留下手書,叮嚀他們以國事爲重的時候,不僅是爲了造勢。
但是,他其實也很清楚,那個時候,他死不得。楚國再無一人,可以擁有足夠的威望,如他生前一般懾服軍中衆人。秦國虎視眈眈之際,他一去,軍中羣龍無首,誰都不服誰,會是什麼後果,他不是不明白。然而,他不肯委曲求全。楚國不能沒有他,而他,終究不肯爲了楚國不死。
再怎樣的安排努力,終是枉然。一切的災難,終是因他的選擇而來。
現在,難道他能再站出來,以救世主的姿態,重新把太平的日子還給天下人,然後再因此被世人讚頌歌唱?這種未來,想想就讓他噁心。不是不想收拾自己造成的惡果,只是,他實在不想出來玩變臉再扮演個大救星。
那些夜晚,帶着趙忘塵,抄小路,避人蹤,山間夜色裡,他一次次不能入眠,擡頭看星光月華之時,到底爲何煩悶,其實自己也說不清。
只是,遇上了蕭曉月。
他終於是不能不斬斷了猶疑和徘徊,站出來面對眼前亂局。
“凌方,對於卓凌雲如今的作爲,我雖然不甚認同,卻也不會責備什麼。但他不顧兩家情誼,不管兩家婚約,竟要以蕭曉月爲質來威迫蕭遠楓,此事做得也實在是……”
見到方輕塵自表明身份後第一次表達不滿,凌方也不覺惶恐起來:“此事原是有些卑劣的,方侯責備的是。”
方輕塵又好氣又好笑:“什麼卑劣,你當我是迂夫子嗎?此事我看不過去,是因爲手段下作且愚蠢。他手下的謀士都幹什麼吃的?怎麼就沒有人能看得透,蕭曉月以往哭跪相求,也不能讓兄長決戰的心思有所改變,而今把她綁到陣前,難道就可以讓蕭遠楓放棄他的霸業?如此做法,不但不能真正威逼蕭遠楓屈服,反而會與他結下不死不休的大仇,也令得天下人,都把卓氏無情無義卑劣無恥的手段看在眼裡,此役之後,他卓凌雲,哪裡還能有絲毫大義名份?”
凌方聽得即汗顏,又釋然,誠心欽服:“原是我們粗莽,慮事不周,若不是方侯點醒,當真做下令天下恥笑,無益有害的蠢事了。”
“這也難怪,想是這些年他意氣風發了,帳下來投之人雖多,不過是些想混水摸魚蒙富貴的蠢材。你把我的話告訴他,叫他自己想想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大業所在,妻兒尚且不顧!卓家可以不顧夫妻之義,蕭家又怎會顧念兄妹之情。與其綁蕭曉月于軍前,平白得無情無義之名,倒不如大鑼大鼓,客客氣氣地派人把她護送回去,事先還要宣揚得天下皆知,叫世人都知道卓大將軍仁義,縱然兩軍敵對,也不肯謀害蕭小姐,也叫蕭遠楓不得不欠上你們一份人情。”
凌方欣然道:“方侯之命,將軍豈有不遵之理。”
方輕塵聞言只淡淡一笑:“這本是爲他好。命不命的就不要說了,現在的卓大將軍,未必需要一個給他下令的人。”
凌方笑意一僵,吶吶道:“方侯,將軍他……”
方輕塵笑着擺擺手,溫和地說:“現在已經不是我的時代了。若不是爲着蕭曉月,我原也不想出來給誰添煩惱。只是,我既然出來了,便也不想再躲躲藏藏。你去告訴他,我來了。告訴他,我對他所做的事,不責怪,卻也不認同。而且現在我既然站出來了,就不可能繼續由着他胡來。來不來見我,由得他,認不認我,由得他,要不要承認我的身份,也由得他……”他一笑,看着越來越惶恐的凌方,平靜地說:“我會在這裡等。無論他最後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不怪,只是,讓他快一些。我心繫京中的陛下,不願多耽誤,他要對我是殺是留……”
話說到這份上,凌方再也不能靜聽下去,一屈膝跪下,重重一個頭磕下,聲音幾乎哽咽:“方侯說這樣的話,我們這些昔日舊屬,哪裡還有臉面苟活人間?方侯……”他只覺得心頭即憤且悲,又說不出委屈,道不出冤枉,偏這滿腔的敬重關懷之意,又鬥不過功名現實的嫌疑,一時簡直恨不得撕開了胸膛,把心掏出來給人看看。
他這一個頭磕得極重,竟是入耳驚心。方輕塵也微微一怔,伸手扶他起來。
凌方還待硬挺着不肯起身,又哪裡抗得過方輕塵的力氣,被他託得身不由己的直了腰。
方輕塵見他額上一片紅腫,心中到底還是歉疚了。
何苦逼人至此。這些熱血沙場的漢子們,何曾負過他半分。
“是我不好,這些話,不該對你說。你是沒法對卓凌雲說得出口的。讓下人送筆墨過來,我給他寫信。”
這話說得極柔和,極誠懇,卻聽得凌方肝腸寸斷。愣了半日才道:“方侯,你何不親自去見……”
方輕塵柔聲打斷他的話:“不見到我本人,他心裡會舒服一些,某些決定,也更容易下一些。”
凌方咬牙道:“方侯……”
方輕塵微笑着再次打斷他:“凌方,你對我的心意我領了。可我是什麼人,你該清楚。現在的局勢如何,你也該明白。是卓凌雲一手提拔了你,所有你顧了我,也該顧他。你要再說些虛言安慰我,那不只是看不起我方輕塵,也是侮辱了他。”
凌方無話可說,怔了一會兒,黯然點頭,起身開門要出去,人已經走到門前,卻又停步回首:“爲什麼?方侯?剛纔在我認出你時,你就該藉機證明自己的身份,若是一切都宣揚開了,也就輪不到卓將軍來認你還是不認你……”
一陣沉寂之後,是一聲極悵然的嘆息:“你們都是我的舊人,這麼多年,你們有多苦,我雖不曾親歷,也能想得到。我不願對你們使手段。我不願爲我一人的想法,就一筆抹煞你們這些年來的所有努力。可是,我也不願折了我的心意,屈了我的志向。蕭曉月我是必定要救的,可是我不能讓你在不經卓凌雲同意時叫破我的身份,那樣的話,我就是借勢在迫他了。我不想爲難他。所有一切,他應該有權力自己決定。”
這話說來,竟是百般無奈,千種傷懷,聽得凌方這麼一個七尺男兒,幾欲熱淚盈眶。
這麼多年了,受了這麼多苦,原來,方侯一點也沒有變。
還是這樣,處處體諒別人,最難最苦最危險的,總是留給自己,而給別人的,永遠是更多的餘地,更多的抉擇。
只是,這樣的方侯,這樣的苦心,大將軍能明白嗎?大將軍會如何決定?
一念及此,這樣一個悍不畏死的勇將,只覺茫然。他知道大將軍對方侯的情義遠比他要深得多,他知道大將軍對着方侯靈位流過的淚水發出的嘆息,都是真實。
可是,今日畢竟不同往夕,一個小小部將凌方,可以萬事不管不顧地拜倒在昔日大帥的面前。如今已成一方之豪,言出不二的卓凌雲,還能俯首稱臣帳下聽命嗎?
從聽人命令的部將,到言出法隨的土皇帝,這條路走過去不易,要走回來就更難。佔據了最高的位置之後,誰還會願意退下來,誰又會喜歡自己頭上多出一個人?一國之主,一教之宗,都會去祭掃他們的祖先,太宗太祖歷代祖師爺,說起來哪個不是無限敬仰?可萬一哪一天,這些祖宗一起復活了,誰能不頭痛!
雖然不是有意爲之,凌方自己,卻也的確是在國家與百姓輾轉苦難時,得到了一份榮華富貴。將心比心,他不能對卓凌雲的任何決定有不滿。
卻又爲方侯熬煎。
痛楚,無力,無所適從。
他不能對方輕塵許諾說:“方侯,你決不會有事。”
他也不敢去勸說方輕塵:“方侯,你快些離開吧。”那無異於要給自己的主帥,定下不仁不義的罪名。
所以,他只能沉默,只能等待。
一步步走向院外,凌方步伐沉重,只想要仰天長呼,一泄心頭鬱結。
他看不到他身後,方輕塵的笑容,幾分苦澀,幾分嘲諷。